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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运船之事注定成无头悬案。
那群人吵吵嚷嚷中实则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向县令套话,得到的回应却是尸首身份全无,嫌犯未能露出半点儿马脚。
所谓东宫徽印?在县令口中都是不曾存在的事儿。
县令是真的焦头烂额,忧心忡忡的样子。
这些案子牵涉过多,难以水落石出,县令大都选择和稀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谁都好,皆大欢喜。他在此地待了多年,有些村民也不过偶尔闹事索要些拨款银两,与看似淳朴的村民相安无事。
那群人之中为首的听出此案大抵会就此了结的弦外之音,在问询中眼神阴沉一晌,眦目横恶,如茶中沉淀漫卷的茶叶,渐渐卷沉,跌入色泽至深处。
人心惶惶也不过伪装出一时半刻。早闻汀州鬼患甚嚣尘上,村民依样如法炮制,以水鬼作祟等闲言碎语唬退不明真相的外乡人,也让地方官对此地敬而远之,也是当地屡试不爽的法子。多数人皆知晓,无论流言蜚语迭代多少,不过是无稽之谈。
茶叶悠悠下坠,盏中浮漾的翠色渐深。喧腾交谈同样浮于耳畔纷纷攘攘,鼎沸如溅溢的茶水。
赵卿珏端起茶盏。
他品茶还是比梁锦瞳要讲究的,在何处坐着都不掩矜贵本性,不紧不慢品茗。
这是丰漕最大的茶馆之一,熙来攘往,来人形形色色。
梁锦瞳一连吃了几碟茶点,对面前的一盏上好的茶反倒是兴致缺缺,甚至流露出厌烦。与他们提出的茶商身份全然不符。
小二疑惑瞟她,她托腮,懒怠地眯缝着眼,“我是贩茶的,早就喝腻了,不成么?”
语气不善,小二赔笑离开。
赵卿珏翻出几罐茶叶,摇身一变又换上了本地茶商的身份。
近来新茶上市,作为茶商的确适宜在茶馆活动。
“有什么卖什么罢。”
梁锦瞳耸肩:“随你。”她现在就是个恐吓人的物什儿,随便被他放在哪儿都无所谓。
洛铭没那么好吓,经过这么些年,大家都知根知底对方不是单纯好骗的蠢货。
无非是想确认她到底是不是“梁锦瞳”而已。
杀一次是杀,杀两次也是举手之劳。
“你那煮雪楼,在这些茶馆里,哪个是下属在湳州的分部?”她问道。
“不知道。”赵卿珏坦然地答道,在手里湳州地图上打了几个标记,“挨个试罢。”
梁锦瞳皮笑肉不笑:“你还记得惜惜说过的话吗?”
——江山天下交给你真是白瞎了。
还是不要过早预言他定能做个明君罢。
他至多知晓这月位于湳州的煮雪楼流落在丰漕,约莫知晓这处是个如何变动的偏好。他本是揣测在丰漕附近一定会遇上祸端,来此之后,祸事不落旁处也算交了好运。不然他还得提早传信临时变动所属,往湳州几个下属郡县皆挨个移去几间防微杜渐。
此番案子恰好让丰漕主理也是帮了他大忙。
又或许,不存在什么“恰好”。
这些年他分属出去的煮雪楼管属几经变动,各地的经营管理模式早已变化多端,没什么大事时,连他自己都仅在每年岁末草草过眼上呈的概况。选定这条路南下之前,他又翻出了湳州、堇州、珑州等地的煮雪楼的经营呈报,没发现什么珍贵讯息,堪用的九牛一毛。
在元懿大长公主眼皮子底下安插自己的眼线不是件易事,更不必说还有裴凌风那只老狐狸在此地坐镇。是以他对这几处的管束都不甚严格,以免被觉察节外生枝,因而几乎可以称之为松散。于是,从上到下都有那么几分偷懒,偷懒到连他都得劳心费力将几处可能的茶馆挨个试验一遍。
当年第一剑神秘兮兮地说,你要想将这些地方都了如指掌,不如换条路子。比方说,江湖与庙堂本就是两条井水不犯河水的道,欲将两条道都走通……他那时将食指和中指立在桌上仰天长笑,如此这般滔滔不绝讲了半晚,规划出一个煮雪楼的雏形。
赵卿珏起初怀疑第一剑嗜酒如命喝坏了脑子,偶然心血来潮。仔细一琢磨认为第一剑说得是这个理。他有钱有势,此时缺的正是盘根错节的人脉。
第一剑正好补足了这一点,大笔一挥,笔走龙蛇,在添柴客的名册第一栏签下了自己的名姓。
煮雪楼横空出世,便是传说中当今洒脱孑然的天下第一剑破天荒地拜在了楼下,因此,令许多追随者慕名而来。
又因入楼的标准极高,煮雪楼的含金量皆不容小觑,如此在江湖中逐步坐稳了“江湖第一楼”的头把交椅。
赵卿珏为了将煮雪楼的名号很快打出去,又花了不少银子苦心孤诣铺设营销。
第一剑说,要有神秘感,名号好听好记。还说,最好要让人心痒痒。再说,核心要极难加入,才能保障其地位高不可攀。
这楼在第一剑的撺掇下如雨后春笋般越开越多,安插在大珩各地,变动频繁,且无从叫人摸索规律。相对而言不太重要的地方则下放给信得过的他人掌理。赵卿珏利用这些还能顺便做点儿生意,也让他轻易获知了不少来自于江湖间三教九流的音信。
最初第一剑兴致来了还帮他打理些许事务,他入了国子学后,第一剑终于重见天日似的,留在都京的日子越来越少,后来一声不响潇洒自如云游去了,将煮雪楼毫无征兆地全权交与他。
“你那位师尊如今在何处有消息么?”梁锦瞳又吃了一碟茶点,将碎屑从指尖抖落,又捞过新的一盘,与他闲聊。
倘若第一剑还在……好罢,还在可能也只是搅局罢了。
她想起来,第一剑见多识广,兴许有法子对付一下苏檀玉这些稀奇古怪的慢毒。先前听阿姐说第一剑有过不少天马行空的想法,有些想法还颇具新意。只惜他们整个师门都热衷于云游,个顶个的靠不住。阿姐和姐夫都属于最可信可靠的人了。
赵卿珏与“尊师重道”毫不相干,出口就是不忠不孝,“谁知道。指不定被哪位仇家杀了。”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让他称自己为“师尊”而不是“师父”,缘由是第一剑说“师尊”听上去仙风道骨,很是动听,而称呼“师父”就显得他像个年过半百的迂腐老头子,他年华尚好,怎能把人叫老了?总之第一剑虽说从心所欲,却也会弄出诸多莫名其妙的规矩,这便是他立下的规矩之一。
梁锦瞳不指望他那张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说起来,这也是他们师门特有的风气——目无尊长。
她这一天辗转游走茶馆,装模作样地品茶,喝到腻烦是实话实说,再需养生也不是这么个喝法罢!
平心而论,虽说当年各自总是以吉星高照自居,事实上他们俩的运气都不怎么样,连走了几家茶馆,半歇后,赵卿珏都云淡风轻地摆首说不是。
“这地方什么都没有。”赵卿珏道,“有人在纵容村民散播谣言,因为对这处有利。”
梁锦瞳“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这些她也猜到了。
在与洛铭对望的一刹那,电光火石的一瞬,她恍然想到了许多。
哪里有这么巧的事儿。
汀州前脚刚闹出事端,这里紧接着就出了差不离的事。他们走哪儿哪儿不太平,即便运气再差,也不至于这么时运不济。
这里顺水推舟借了汀州的祸,为己牟利。
原本只是隐隐约约想到一个人的影子,见面后证实了猜测。
给赵卿珏添堵的事儿,一桩两桩都是他人喜闻乐见的。
包括远在都京的——
赵旻熙。
“那一船商队本该是苏檀玉的,或者是他用自己的人替换过一番的,许是来截你,又许是另有他用。而后——”梁锦瞳出声道。苏檀玉对她既利用又不忘提防,那两艘船上有些细微的痕迹与苏檀玉的习惯相似,证实已不可能,她仅能通过对苏檀玉几年朝夕相处的了解推测一二。
赵卿珏接道:“被赵旻熙尽数替换了一次。”
他那位从小到大都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皇弟,喜滋滋地来了一场趁火打劫,预备坐收渔利。
梁锦瞳上船查看那艘运船时,就察觉出虽残忍,但故作高深得拙劣的手法并不似苏檀玉的行事风格,苏檀玉虑周藻密,断不会做这些无用之功。他不会下手如此粗糙,处处让旁人有机可乘。
她当时三缄其口,也是信不过赵卿珏,才隐瞒下发现的不妥,袖手作壁上观。
“那你?”
赵卿珏放下茶盏,道:“二道贩子。”
小二不知何时行来,停在赵卿珏身侧,俯身在他耳畔说了几字,他起身。
梁锦瞳会意,随着二人穿堂而过。
掠过高谈阔论的壮硕男子,行过斯文书生模样却只身坐在几名大汉包围之中的男子,绕过满眼媚态周身奇香,惹痞子状的几个喽啰频频侧目,但身负不差武功的女子……
这间茶馆依旧人等各色。
每一间状似煮雪楼的地方都大同小异。她对直接隶属于赵卿珏手里的总楼去向还能了如指掌,到了南边就相应生疏,显而易见,赵卿珏对此处的管理很松懈。
那么,这边的楼主在她看来,甚至未必忠心耿耿。
裙角游漾,梁锦瞳步履轻快,论装糊涂她是一把好手,何必替他操心这些事儿。
……
过几扇门,日光刻过几栏雕花窗,移步景消,寸寸裁短花影,步入一间内室。
“属下——罪该——万死!”
来人见到赵卿珏进门,第一件事就是五体投地,大惊失色颤抖不已,先行告罪自己失职。
在马车上,赵卿珏也卸下了易容。
卸去易容后,这张脸格外秾丽锦绣,只消见过便镂骨铭心。楼主又如何不识得他面目。
确信煮雪楼是这处,赵卿珏送去的茶叶罐中有张他亲笔所书的字条,他给小二亮出了一枚玉牌。
小二也是见过世面的,向楼主描述了玉牌大致模样和铭文,再见字条便能一目了然。
赵卿珏点点头。
楼主麻利地起身,拍拍手。
梁锦瞳眼里“未必忠心耿耿”的分楼楼主献宝似的拉来几个捆束得仅剩两只眼的人,这位楼主对于美观的见解还不如宋纬,是个人都捆扎得似条虫。
楼主:“最近闲来无事在搓麻绳,搓得多了些,余下的正好用来干这个。”
“这边卖麻绳的生意前景宽阔。”楼主解释道。
梁锦瞳:“……”
果然治安良好仅作表面工夫。
赵卿珏找来的这些属下楼主个个赤胆忠心,最大的缘由大抵都如宋纬一类人一般,脑袋缺根筋。
“这些人昨夜突袭煮雪楼,属下假意归顺便将其成功控制。可惜属下不才,套不出什么话。”
此地的煮雪楼功用不完全,仅偶尔承担一些传自于总楼的发榜任务,剩下的都是楼主依照个人喜好自行经营,也有声有色。
三天两头迎来送往的不仅有寻常的江湖行客,也有刺探消息取楼主人头的、不确定属何方势力的杀手,又或者是,辗转来此话里话外想要收买煮雪楼的人——江湖中人,打打杀杀司空见惯,遇到这么迂回的就与众不同,留了些许印象。
楼主道:“这些日子一直有人来,想要收买煮雪楼。”他摇头,“不过人太多了。次次换人前来,不过属下猜测他们都属于同一方。”
赵卿珏不动声色,目光依次掠过几个面容都瞧不见的人,道:“很好。”
他一本正经起来看上去可靠得恰如其分。
楼主笑逐颜开,又喜道:“属下还揽了些活,明日在此有一场商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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