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朝梦影

作者:贺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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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闲庭暗议储妃事 秘报骤惊风雨来


      诗曰:
      朱邸深藏易主姓,旧时王气暗沉消。
      棋枰方罢风云变,世代恩仇付酒浇。
      兴亡书尽千年事,机锋座撼万里潮。
      骤闻惊变心魂震,暗涌未明何处飙。
      话说这琮都城中,王公贵胄府邸何止千百,然若论及那既显赫又内敛的非凡气派,却无一处能及当今内阁首辅野利大人所居之府邸。此府,正是前魏王居所。
      想那魏王,辈属行六,乃太祖高皇帝一母同胞之幼弟,后更被册封为皇太弟,风头一时无两,其王府自也是独具一格。待其因谋逆获罪,满门抄斩,爵位被削,这府邸便荒置下来。及至野利首辅执掌朝纲,声望日隆,当今天子特将此府赐予他,以示恩典。野利首辅入住之后,并未大兴土木,仅将那些因年久失修而显露颓败之处,着人依原样修葺一番。故而,如今的野利府邸,不见半分张扬与富丽堂皇,唯有昔日亲王府的威仪尊贵,内蕴于里,化为低调的华贵。
      府门前,并非如其他府邸一般由石狮踞守,唯有两株不知年岁的古槐分立两侧,枝叶繁茂,亭亭如盖,将门楣上那块书有 “野利府” 三字的紫檀木匾,隐于一片浓荫之下。青灰色的水磨砖墙,严丝合缝,光滑如镜,只在墙头覆着一层黛色的筒瓦,偶有藤萝枝蔓,悄然探出,平添几分幽静。
      但若细加观察,便能看出特别之处。看似寻常的墙基,是用整块汉白玉铺就;门上那不起眼的铜钉,细瞧之下,竟是尚方司巧匠精心打造,并混入杂了赤金的紫铜。入了府门,更是处处可见不凡。地上铺的,非寻常青石,而是来自西域的墨玉方砖,夏日触之,顿生凉意。庭中亦无堆砌的假山和嶙峋的奇石,只得几方绿茵草坪,几丛修剪得宜的翠竹,外加一条引活水穿园而过的清浅溪流,水中游弋着数尾通体赤金的锦鲤。那廊柱、窗棂,皆是上等金丝楠木制成,木纹之间,光华流转,凑到近处,还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
      此府之景致,恰似其主,不显山不露水,可那份从容与威势,早已浸透了此间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此刻,日影西斜,暑气渐消。内花园中,一处紫藤花架下,野利首辅正闭目斜倚在一张宽大的竹制躺椅上。他今日身着一袭半旧的酱色家常袍服,腰间轻束一条羊脂玉绦子,瞧着倒似个寻常富贵人家的闲散老翁。只是那双微阖的鹰目之下,潜藏着无尽的机谋与杀伐;那两道微霜的鬓角背后,深埋着两代人的恩怨情仇与命运浮沉。
      说起这位野利首辅,其父正是赫赫有名的宇文部落野利氏文正公。文正公乃开国功勋之一,受封一等子爵。其人光明磊落,刚正不阿,早年深受太祖赏识,屡获重用。及至立国,文正公虽心怀社稷,然与太祖在诸多政事上见解不一,尤在经济之事上,每每与太祖意见相左,并三番四次当廷顶撞,太祖虽心有不悦,念其功勋卓著,并未加罪。不久文正公又遭诡厉伯构陷,诬其为宇文部旧主立传,乃翻陈国公旧案之举。太祖皇帝轻信谗言,龙颜大怒之下,降旨将野利一族抄家查办,文正公亦被软禁府中,不得自由。后受 “废后之乱” 牵连,野利一族子嗣被尽数发配边疆各地。野利首辅身为庶出,自幼便遭人轻视。彼时,家道中落,族人四散,他亦被发配至宇文部牧羊。而少年之时的他,便已孤身漂泊,饱尝世间冷暖,历经无数磨难,然其心志坚毅,始终未曾屈服。
      迨至世祖皇帝御极,重整朝纲,蒙冤多年的野利一族亦得昭雪复用。恢复自由身的野利首辅重回京都,后考授“弥里”封号(从五品),入兵部供职为书令史。时任兵部尚书各尔格兹氏,正是文正公旧友,也对他青睐有加,颇多关照。此后,他又外放桴、苕二郡,历任刺史、郡牧。所治之所,皆能兴利除弊,政绩斐然,深得百姓拥戴。文正公起复后,在世祖推行新法之际,深明大义,竭力襄赞,乃新法之坚定拥趸。然性情刚毅的文正公,纵蒙圣恩,亦未改直谏风骨。当世祖欲罢黜劳苦功高的老纥骨首辅(拓跋部落的纥骨氏),在满朝殿阁大学士尽皆沉默之时,唯其一人挺身而出,力陈异议。后又于 “公车上书” 一事中,公然声援众举子,更为世祖所不喜,渐失宠信。文正公于天授礼法延祚十四年溘然长逝,及至荒本首辅掌政,乃追赠其 “文正” 谥号。
      在随后荒本、纥骨两派权斗过程中,野利首辅因其特殊背景,更兼做人低调,沉稳,竟成双方妥协之下,皆愿接纳的首辅人选。孰料其一朝大权在握,便率先联合纥骨派,将荒本一方势力悉数翦除殆尽;与此同时,他大力推行世祖新法,国力由此蒸蒸日上。等到根基稳固,他又调转矛头,开始清除纥骨派旧部。其施政之念,竟于潜移默化间,渐趋他父亲当年竭力反对,却又受太祖皇帝推崇的集权之道。
      这其中的云谲波诡,世事变迁,现如今都早已沉淀在他这张波澜不惊的脸上。
      “大人,力道可还合意?”
      一个温醇而恭敬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只见一位年约三十的青年,正站在躺椅之后,双手轻柔地为野利首辅按捏肩颈。此人一袭宝蓝色的暗纹长衫,身形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一丝与其年龄不符的沉稳与恭谨。他,便是枢密院行走,如今勋授柱国,最为野利首辅恩宠的门生 —— 赢降吕。
      虽年已三旬,赢降吕却至今仍未成亲,只一心一意侍奉于首辅左右,名为门生,实则与义子无异。
      野利首辅轻 “嗯” 了一声,并未睁眼,只淡淡道:“说说吧,今日朝中,又有些什么风声?”
      赢降吕手上动作未停,声音愈发轻柔,仿佛怕惊扰了这庭院的宁静:“回禀恩师。有几桩事,目前已有了眉目。”
      “其一,便是前些时日闹得沸沸扬扬的科场舞弊一案。” 赢降吕的声音沉稳而清晰,“因陛下近期的旨意,完颜右相已改称右仆射。恩师您命他专司此案,现已查明,此事源头,不过是礼部一位侍郎酒后与友人闲谈,无意间提及学子亦当多多关注明法、明算几科考题方向。此言一出,竟被江东一些别有用心之夏人,曲解为考前泄题,并大肆宣扬,后又借此前新科举子考中,一时难以安排职司之由,鼓动众人,妄称朝廷抡才不公,这才闹出了后续那场交白卷的风波。”
      “江东……” 野利首辅依旧闭着眼,从鼻腔里轻哼一声,“又是江东那帮自诩清流的腐儒在背后捣鬼。可查出何人主使?”
      “完颜右仆射那边还在深查,只是那些人行事诡秘,一时难以抓到实证。” 赢降吕回道,“不过,经此一事,朝野上下都见识过了恩师您的雷霆手段,想必接下来一段时日,无人再敢兴风作浪。”
      野利首辅不置可否,只道:“下一件。”
      “其二,便是为皇子殿下选妃纳侧之事。” 赢降吕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喜意,“内务府、礼部、光禄寺来报,各项事宜皆筹备妥当,各家送选的秀女名录,也已呈了上来。只待恩师您这边首肯,便可依着章程,正式操办起来。”
      “只是······”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几分诧异:“这名录之中,有一位秀女,颇有些出人意料。”
      “哦?” 野利首辅终于有了些兴致。
      “是前徽猷阁大学士、少傅赢始凰的嫡孙女。”
      “赢始凰” 三字出口之际,赢降吕指尖力道微微一滞。野利首辅听到此名,嘴角不禁泛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他记得,这位赢少傅,可是当年纥骨首辅(荒本氏政敌,非拓跋部落纥骨氏)最为看重、一心想要扶持起来,让其出任首辅为夏人开创先河的那个人选啊。他徐徐睁开鹰目,目中精光一闪而过,随后竟是转过头,表情耐人寻味地看向赢降吕,语气平淡却似有千钧之重:“哦?赢始凰?呵呵,这可真是…… 一门双杰,俱入彀中。说来说去,这肱骨重任,看来还是要落在你们赢姓一族了?”
      此话看似寻常,实则是师生之间,最为凶险的试探。赢降吕闻言,只觉一股寒气“噌”地自背脊窜起,脸上瞬间血色尽褪,手上按捏的动作也戛然而止。他“噗通” 一声跪倒在地,额头冷汗更是涔涔而下,声音都打着颤儿:“恩师!恩师明鉴!学生…… 学生出自汶郡嬴氏,而赢少傅乃是蓼郡人士,两家同姓不同宗,素无瓜葛,学生与其更是从无往来!学生对恩师之忠心,天地可鉴!但有所命,万死不辞!若有虚言,天人共戮!”
      野利首辅看着赢降吕这副惶恐至极的模样,知道他是真的惧了。自己求的,也正是他此番所表露出的深入骨髓的畏服。野利首辅脸上的神情这才缓和了几分,接着从躺椅起身,上前将赢降吕扶了起来,语气转缓道:“起来。不过一句闲谈,何至于此?你的忠心,为师素来知晓,不必多虑。”
      “谢…… 谢恩师!” 赢降吕颤巍巍地站起身,忙从袖中取出帕子,胡乱地拭了拭额上的冷汗,那颗狂跳的心,这才稍稍平缓下来。
      野利首辅又躺回竹椅,似是有些倦了,又闭上双目,随口问道:“现如今这京中的世家眷属,平日里都读些什么书排遣解闷?”
      赢降吕定了定神,忙躬身回道:“回恩师,近来京中,无论男女,皆在传阅一部名为《创史传奇》的奇书。”
      “哦?《创史传奇》?” 野利首辅似有几分兴趣,“说来听听。”
      赢降吕清了清嗓子道,“这部书,题记上写有一句‘这是一部心酸爱恋交织成的记忆’。但其故事,似是影射近百年来的兴亡更替,虚虚实实,颇能蛊惑人心。”
      “书中记载的天下本是一统,国号大魏。后来一个名叫慕容赫的没落贵族,在民间鼓吹共和革命邪说,竟成功掀起变乱,推翻了大魏。”
      野利首辅闭目听着,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忽然打断道:“慕容赫?革命?…… 可是那部私下流传颇广、语多悖逆的禁书?”
      赢降吕心中一凛,忙道:“恩师明鉴,正是此书。”
      野利首辅轻“嗯” 了一声,不再言语,挥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赢降吕心下惴惴,不敢详述书中情爱纠葛与人物轶事,只拣那宏观脉络,简略说道:“书中有言,大魏被推翻之后,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又有名唤拓跋桀的护玺皇孙,最终平定群雄,一统天下,建立了新朝。然书中描述的结局甚是古怪,他竟将幽云之地立为‘国中之国’赐予慕容赫,并册封国号曰‘大燕’。此等构思,实是闻所未闻。”
      野利首辅依旧闭目,仿佛睡着了一般,面上不见任何波澜,只是那微微挑起的眉梢,却透出他并非真的心如止水。一部禁书,竟敢如此影射王朝更替,其背后,必有蹊跷。
      “说完了?” 半晌,野利首辅才淡淡开口。
      “是,恩师。” 赢降吕躬身道,“学生所知,也不过是些皮毛。”
      “嗯。” 野利首辅不再多言,再次挥了挥手,这回则是示意他继续按捏。
      赢降吕会意,复将双手搭在恩师的肩颈处。只是经过前番诸事,他已是心神缭乱,意马难收,竟不复昔日之澄明。他心中正自百转千回,忽闻园外传来一阵异常急促的脚步声,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人,神色紧张地奔至花架之外,隔着老远便跪了下来,气息不匀道:
      “老爷!东厂的慕容大人,说有十万火急之事,正在门外求见!”
      野利首辅闻得此言,徐徐启目。那双鹰眸之中,倦意顿敛,唯余一片寒光,如霜刃出匣,冷冽逼人。
      慕容聪,乃东厂都指挥使,素日镇署如山,非奉旨意,虽王公罕得窥其影,今叩扉求见,其来若霆,其势若雷,必非寻常风露之警,恐是乾坤震坼之虞。
      赢降吕心头猛地一紧,手中动作不觉顿住。只觉得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未几,便见一身玄服的慕容聪,在那管家的引领下,步履生风,疾趋而入内花园。面庞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只是那双素来沉静的眸子深处,隐隐有风雷激荡。
      甫至花架下,他便单膝跪地,抱拳沉声道:“属下慕容聪,谨叩首辅钧安!”
      “起来说话。” 野利首辅声口澹然,仍如素时沉稳,只微抬下颌,眸色深似寒潭,“何事仓皇至此?”
      慕容聪站起身,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侍立一旁的赢降吕,嘴唇微动却又有些迟疑,终是未吐一字。
      “降吕不是外人,” 野利首辅淡淡道,“但说无妨。”
      “遵命!” 慕容聪深吸一口气,声线压得极低,却似春雷初蛰,字字劈空而下,炸响在这寂静的庭院之中:
      “回禀大人,方才南边传来八百里加急密报…… 正在鹄城主持开航大典的皇子殿下,于返回行宫的御道上遇刺了,所幸人未受伤,只是受到了惊扰!”
      “什么?!”
      纵以野利首辅之养气,听到此言,那张素来古井无波的脸上,亦不禁勃然色变,眉峰骤颤!
      侍立其后的赢降吕,乍闻“遇刺”二字,眸底寒芒倏收,待听到人未受伤,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却是 —— 竟然没成功?!
      此念才生,便似石火电光,一闪即灭。他面上早已换过颜色,惊愕忧切,瞧来与一般人并无二致,只胸中千层浪头,犹自暗卷不休。
      庭中此刻静得落针可闻,忽地,一阵清朗的少年笑语,远远地自园外传进来,此音澄若晨曦,暖似春阳,瞬间划破此间沉霾,令人心头轻轻一动。
      “母亲!母亲!您瞧我说的没错吧!太仆寺队就是敌不过商总会队!今番是商队夺魁啦!”
      话音未落,便见一个身着宝蓝色箭袖锦袍的俊俏少年,丝绦轻扬,兴冲冲地跑进内庭。这少年不过十五六的光景,生得眉清目秀,顾盼之间,神采飞扬,正是野利首辅的独子 —— 野利月幸。他身后,一位身着素雅宫装、风韵卓然的美妇人盈盈跟随,正是月幸的生母,董鄂氏。
      原来这野利月幸,系首辅大人唯一子嗣,故府中亦不分嫡庶之别。其母董鄂氏虽非正室,却极得首辅宠爱。其他辽人勋贵府邸,凡侧室所出,例须交正房嫡母,晨昏拘管,一步一绳,稍有逾规,便教戒律加身。野利府中则未遵此铁律,月幸自打降生便由生母照料。董鄂氏自乳自哺,一饮一啄,皆按其口,寒添衣,暖减絮,爱若掌上明珠,如此舐犊情深,在这等级森严的琮都朱门里,也算是一桩异数。
      此刻,这位被捧在手心上的少年郎,仍在回味刚刚那场酣畅淋漓的蹴鞠赛,脸上满是尚未褪尽的红晕与兴奋。他一进园子,便直趋野利首辅跟前,浑然未觉此间气氛有异,只拉着父亲袖子,献宝似地嚷道:“父亲!可惜您未亲见!今日商总会队的英武!开场不过半柱香的时间,那雷斯便在阵前觅得良机,一记巧射,鞠如流星掣电,直贯网窝!太仆寺队众人束手无策,面色青白乍换,煞是难看!”
      那月幸滔滔不绝,说到后来更是手舞足蹈,喜形于色:“其后太仆寺队虽全力反扑,怎奈商队门神澳特,宛若天神附体!下半时接连扑出史泽林、查洛的必进之球!孩儿最喜爱的商总会队终是以一比零夺得魁首!”
      野利首辅含笑轻抚其顶,眼中满是宠溺。
      董鄂氏款步跟至,含笑取出手帕,爱怜地替儿子拭去额角薄汗,柔声道:“瞧你这孩子,疯了一下午,仔细风扑了,回头又嚷头疼。”接着,又对野利首辅敛衽一礼,垂眸低声,语若轻风拂柳:“老爷,今日月幸闹着要往蹴鞠苑观赛,妾身想着府中暂无琐事,便也跟着去凑了个热闹。恰逢中书令伊尔根觉罗大人与御史大夫赫连大人也在场边观赛。”
      话音未落,只见中书令伊尔根觉罗?日缌与御史大夫赫连乙已并肩走进园中。
      董鄂氏何等冰雪聪明,此刻自家老爷眉峰暗锁,神情迥异于平素,侍立在侧的赢降吕与慕容聪亦是面色沉凝,便知此刻绝非叙天伦之乐的便宜时机。她立刻拉了拉儿子的衣袖,柔声道:“月幸,你看,你父亲正与赢先生他们议事呢。咱们莫要在此打搅了,先随母亲同回后院,可好?”
      野利月幸也注意到园中还有旁人,脸上的喜色稍敛,虽仍有些意犹未尽,却也听话地点了点头,跟着母亲,向赢降吕与慕容聪施礼致意后,便乖巧地退下了。
      待母子俩转过月洞门,绣帘影散,赢降吕与慕容聪忙趋前一步,朝新至的两位开府仪同三司大员,躬身行礼:“下官参见中书令大人,参见御史大夫大人。”
      一番寒暄之后,野利首辅早已收起适才那丝慈色,神情复归古井无波。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知道二人前来必有要事相商,便沉声道:“此处非议事之所,随我至书房。”
      众人不敢多言,只屏息敛声,鱼尾相随,循着首辅步履,转过几重幽廊,来到府邸深处那间素不轻易示人的书房之外。行至书房外回廊时,赢降吕悄然放缓脚步,轻拽慕容聪袖角,递了个眼色。慕容聪亦是机敏之人,稍加思索便会意:自己与赢降吕虽同为首辅亲信之人,却非阁僚中枢,仍未有资格参与此等核心密议。两人心照不宣地驻足不前,向着首辅与二位大人的背影微一躬身,悄无声息地退往偏厅等候。
      进入书房,自有哑仆奉上新烹的雨前龙井,悄置几上,随即躬身退出;但听“嗒”的一声轻响,两扇嵌着暗色云纹铜片的紫檀厚门,自外阖严。
      书房中并未同寻常文人那般,设有琳琅满目的字画古玩,反倒更像一处运筹帷幄的军机之所。正中一张紫檀长案,阔可数人并卧,其上笔墨纸砚俱无,单铺一幅以丹砂、石青、雄黄等各色矿石粉末绘制的巨型《大辽疆域全舆图》。壁间更无墨痕诗影,尽张各部院、郡府之人事脉络、钱粮堪舆。只西壁一排紫檀书架,高与梁齐,密密层层尽是律令、典制、兵钤、史鉴之属,鲜有风花辞藻。陈年书卷之气,与极品龙涎香交杂,幽沉透骨,才入室便觉心神为之一肃。
      赫连乙在下首落座之后,并未立刻进入正题,反倒先笑呵呵地称赞道:“首辅大人,适才下官在园中,遥见月幸公子谈及蹴鞠赛时的神采飞扬,还有那眉宇间的英气与热爱,真是不同凡响。公子风姿俊朗,于蹴鞠一道,既有天赋又有热忱,将来若是去往蹴鞠司,必将为国朝盛典再添光彩,成就一番大作为。”
      伊尔根觉罗与这位长于逢迎的赫连乙平素走动甚少,今日是赫连乙说有要事,自己才特至蹴鞠苑应约。此刻听着赫连乙这番絮絮叨叨的奉承之语,伊尔根觉罗并未附和,只端着茶盏,面无表情地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
      野利首辅微笑回应,极有耐心地听他把话讲完,这才将手中茶盏徐徐放下,面色一肃,沉声问道:“御史大人今日与中书令大人联袂而来,想是有要事相商?”
      赫连乙闻得首辅发话,忙收敛笑意,起身整冠,一躬到底道:“首辅大人明鉴,下官今日冒昧登堂,实因眼下有两桩棘手公案,不敢擅专,特请大人裁示。”
      “其一,乃峒府之事。该府刺史前些年贪功逞役,擅拓城垣,然规制乖方,监督又弛;去岁秋雨连绵不休,致西城墙段崩塌数十丈,连带毁民宅数十,殒人命近百。冤号至今未息,近日诉状再起,伏请大人裁夺。”
      话到此处,他微微一顿,方又说起第二件事,不过这第二件事,却是石破天惊,骇人听闻:
      “其二,则事关武毅伯完颜淳。日前,御史台接到密报,称其儿媳娘家,竟在瀛洲,匿存银票百万两之巨!此事下官不敢擅专,特请大人定夺!”
      话音甫落,饶是素经风浪的权臣伊尔根觉罗,亦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指尖微颤,险将盏中茶水溅出!
      须知这武毅伯完颜淳,乃太祖、世祖两朝肱骨之臣,开国之时便因功获封二等伯,一等子爵世袭罔替。后于世祖朝再树新勋,晋封一等伯,世袭罔替,官拜少保,门生故旧遍布三军。此等人物的儿媳,竟被爆出娘家私匿百万两于瀛郡,这背后所牵扯的,绝非"贪墨"二字可罄!
      野利首辅听罢,那双素来锐利的鹰目,也不由得微眯起来。他良久未语,,直待盏中茶气散尽,方缓缓启口,声音淡若止水,听不出一丝波澜:“转告宗正寺,武毅伯之案,由其自裁,老夫并无所言。”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似将完颜一门推入冰窟。一句“由其自裁”,挟霜刃之寒,让人感受到一股彻骨的寒意。首辅将此事彻底丢给专司皇族与勋贵罪责的宗正寺,正是欲借宗正寺三尺玉律,杀人不见血;作壁上观之际,杀机已决,无需再费唇舌。
      赫连乙闻言,心头一凛,忙躬身道:“是,下官明白了。”
      此时,一直沉默的伊尔根觉罗也开了口,所言之事虽与赫连乙陈述的内容毫不相干,却是暗藏机锋,直指朝局潜澜。
      “首辅大人,还有一事。那位深居简出的完颜平距太傅,日前轻身离京,对外宣称得了宫中恩旨,往那军务繁剧、正与明教交战的瀚海都护府视察去了。”
      这话,又是一记惊雷。完颜平距一介书生,乃文臣领袖,今竟远涉极边,视兵戎于苦寒之地。此事,处处透着诡异。
      伊尔根觉罗不容他们沉吟,又启唇道:“如此一来,恐将波及原拟即行之‘殿阁聚’。此番本应徽猷阁轮办,然观今之势,几位殿阁大学士或难赴会。”
      “一位,便是这刚刚奉旨西巡的太傅完颜平距。”
      “再一位,便是左相温迪罕?歌穷。他亦于前日离京,前往南边几处郡府巡察。”
      赫连乙听到此处,忽地轻 “咳”一声,带着几分提点的意味,含笑道:“中书令大人,如今朝中官制略有变动,温迪罕大人,怕是该称为‘左仆射’吧?”
      野利首辅闻言,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蹙。这已是他今日第二次听到 “左仆射”、“右仆射” 这些出自皇帝手笔的新名头了,心中虽甚是不喜,却也默执茶盏,未发一言。
      伊尔根觉罗 “哦” 了一声,从善如流地改口道:“是本官疏忽了。左仆射温迪罕大人,亦已离京。尚有同知枢密院事温迪罕?榭乐大人,昨日递了牌子称疾乞假,需静养多时,恐亦难赴会。”
      说罢,看向野利首辅,带着几分请示的意味问询道:“几位大人皆不在京,不知这‘殿阁聚’,是否还能如期召开?伏惟首辅大人钧裁。”
      书房一时寂静无声。野利首辅心下电转:两个温迪罕氏,一南一 “病”,同夕告阙!世间安得如此巧合?!窗外残阳收尽,夜色如墨,悄悄漫过檐角回廊,直至覆盖这座满是阴谋与权术的府邸。风动帘旌,灯影半明半灭。这席暗流汹涌的殿阁风波,究竟如何落局?且待后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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