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柳芳菲行

　　薛宁以为方才流泪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没想到贺羽会突然提起，顿时有些窘迫。

　　她抿了抿嘴，稳住心神，镇定下来，此时已经完全确定对方想要听到怎样的回答，见他不似在打趣，便打算实话实说。

　　“贺公子说的不错，我是害怕。”

　　她没有理会贺羽后面说的那句话，尽管知道他说的并非事实，但现在只想让对方淡忘掉这段记忆，因此充耳不闻是最好的选择。

　　“我知道，但我问的是，你在怕我什么？”

　　贺羽淡然地看着她，眼眸平静无波，让人看不出他的情绪，唯有语气中透着一丝似有若无的无奈。

　　既然知道我怕你，难道还不知道我怕什么吗？薛宁默然看着对方，想弄清楚他是真不知道她害怕的原因，还是在试探。

　　见她一直不说话，贺羽也不意外，她本就有意隐瞒对他的惧意，眼下能承认已是不易，若要进一步实话说出原因，还需给她思忖考虑的时间。

　　虽然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交谈，但却是他第一次明显地察觉到她对自己的害怕。她敢去贺府质问他，敢让他不要对薛宥有不轨的想法，敢主动向他伸出作为朋友的那只手，他以为薛宁就如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大胆无惧。

　　她波澜不惊的外表下，隐藏了怎样的不安和恐惧？

　　“你方才反驳我的时候挺胸抬头，气势颇足，说话冷静有条理，现在怎么犹豫不决了？”贺羽心平气和地说道，“你不必有任何顾虑，尽管说，我不会对你怎么样。”

　　薛宁见他此时神态温和，语气带着安抚，便渐渐放松了些，思忖片刻后说出了自己的疑惑：“贺公子当真不知？”

　　“有几分猜测，并不全然知晓。”

　　他倒是坦荡，不过为何非得知道她害怕的原因？知道了又要怎样？

　　薛宁不解，但看他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终于坦诚道：“我方才在春红一事上的确瞒了公子，害怕会因此惹怒公子而招来杀身之祸。”说完便垂眸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贺羽闻言愣了一瞬，看她不似在说谎，随即微扬嘴角，轻笑道：“你不担心我会害你阿兄了，又开始担心我会害你了。看来在薛姑娘眼里，我是个喜欢害人的恶人。”

　　薛宁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最终抿紧嘴唇低下了头。

　　贺羽见她垂头不语，似是默认了他说的话，心里不由得感到一丝好奇。既然她认为他是恶人，那为何昨晚还愿意与他握手言欢？他想不通，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许久未听见对方的声音，薛宁抬眸去看，发现贺羽在闭目养神，便小心翼翼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为了不惊扰他，同时缓解全身的酸痛，她保持着调整好的姿势不动了。

　　她茫然地望着绒毯，试图猜测他的意图，却是徒劳，实在想不明白贺羽为何会关心她对他的恐惧，以他的身份来说，天下怕他的人比比皆是，这不稀奇。

　　两个人皆有心事，都没说话，一同陷入了微妙的沉默中。

　　良久，贺羽睁开眼，见薛宁弯腰弓背，耷拉着头，一副任人处置的模样，不由得暗觉好笑。

　　“你担心的事情还挺多，要担心春红和陈管家是否与安镇司调查的事有关，又要担心他们会被我审罚，还要担心我会害你。”贺羽说着便笑出了声，“薛姑娘，你不累吗？”

　　薛宁甫一听见他开口说话，便立即回神，坐直身形抬起了头。她心中虽有诸多疑惑，面上却不显，此时冷静地看着面前那张笑意还未褪去的脸，试图分辨对方是在嘲讽，还是另有目的。

　　集中心力思忖片刻后，她实在无法相信贺羽抓着她怕他这件事不放，只是为了嘲笑她。与其自己毫无头绪地胡乱猜测，倒不如直接说个明白，反正她今日已经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了，既然已经不能全身而退，那就借着这个机会，将不明白的事情问个清楚。

　　她镇定地迎上他的目光，终于缓缓开口说道：“贺公子，我的确怕你，但并不觉得你是恶人。昨日你能对我坦诚相待，把我当作朋友，我是真的很开心。”

　　薛宁说到这里发自内心地笑了，却见贺羽慢慢收起脸上的笑意，淡然地看着她，笑容便僵在了脸上，随即消失不见，只留下满面平静。

　　“可你并非普通人，你既是贺公子，更是贺大人，大人身居高位，能够轻易决定一个人的生死，而我只是一介草民，在贺大人面前，说话行事自然要谨慎些，万一惹大人不悦，那一句朋友之言并不能保我的命。”

　　“谁说不能？”

　　薛宁没想到贺羽会突然开口说话，心中一时有些惊诧，同时也不知如何回答，便闭上了嘴，安静地等待他的下文。

　　“贺家公子是我，你口中的贺大人也是我，薛姑娘觉得我不能保你性命，是不相信我，还是觉得我是个专凭喜怒杀人的庸官？”

　　薛宁闻言立即摇头道：“我已经说过了相信你，也不觉得你是庸官。”

　　“既然如此，那薛姑娘为何会有我会杀你的想法？为何不对我坦言春红的事情，而是选择隐瞒？”

　　面对贺羽的步步紧逼，薛宁一时语塞，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你看，你并不是如你自己所说的那样相信我。”

　　又回到了相不相信的问题上，他为何如此执着于取得她的信任？他这样做的目的何在？薛宁突然隐隐感到不安，觉得贺羽昨晚的坦诚并不仅仅是因为父辈的交情，还有更深的原因。

　　时过境迁，薛贺两家早已不复当年，在她因阿兄入狱而去求贺羽帮忙之前，他们两人已经多年未见过面了。如今贺羽身居高位，自然是不会轻易相信别人，虽然她和他幼时相识，但他们对彼此并不熟悉，对现在的贺羽而言，她与陌生人没分别。按理来说，他昨晚并不该说出那番话，更不该像今日这般在意她的信任和恐惧。

　　昨晚见他坦诚相待，她光顾着高兴了，竟未发觉其中的异常。

　　他当真只是念及父辈情谊？他到底还有什么目的？

　　心中渐渐升起的怀疑迫使薛宁冷静下来，眼中的慌乱不见踪影。

　　“贺公子今日似乎对我颇有微词，无论我说什么，公子都不满意。”

　　“我的确不满意。”

　　她话音未落，就听见贺羽冷淡地开口回应，打断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于是也不甘示弱，迅速接上了他的话说道：“哪里不满意？”

　　“哪里都不满意。”

　　“在春红一事上，我的确做得不妥，但在怕贺公子这件事情上，我想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可我说不怕，公子不满意，我说害怕，公子也不满意。”薛宁神色平静，语气冷淡道。

　　贺羽面无表情地回应道：“你说不怕，是在撒谎，所以我不满意。你说害怕，此非我所愿，所以不满意。”

　　“我到底应该怎么做，还请公子明示。”

　　其实薛宁通过对方得知她害怕后的反应，已经隐隐猜到了他不希望她怕他，但并不清楚其中的原因所在。

　　贺羽觉得是时候说些妥协让步的话了，于是神色温和地看着她，语气诚恳道：“薛姑娘，我希望你别怕，希望你不要对我如此戒备，希望你能完全相信我。你说过，我们是朋友。”

　　薛宁听罢心情复杂，看着他忽而变得认真的神色，一时不确定他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别有用心而伪装出的表象。

　　她默然凝视了他片刻，而后微微皱眉道：“为什么？公子为何突然对我这般上心？我的信任很重要吗？”

　　“重要，至于原因，我已经说过了，因为我们的父亲交情甚深，所以我和你也应是朋友，我需要你的信任，也希望你能消除心里的顾虑，全心全意地相信我。”贺羽没有丝毫犹豫地说道。

　　和昨晚一样的神态，和昨晚一样的语气，连他说的话也和昨晚十分相似，薛宁此时却没有了昨日的开心，想法和心情皆已改变，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难道他就是这样让阿兄心甘情愿地进了安镇司，成为了他的下属吗？

　　“你不必怕我，我不会杀你，你有何疑问，不妨直说。”敏锐地捕捉到她眼神中的困惑和探究，贺羽温和道。

　　薛宁睁了睁眼睛，收起多余的情绪，平静问道：“贺公子方才说的都是真心话吗？”

　　贺羽闻言勾起唇角，眼带浅淡笑意道：“当然。”

　　薛宁没有立即说话，定定地看着他的笑思忖片刻后，缓缓点了点头，随即满脸诚挚道：“贺公子如此重情义，我自然要以真心相待，请公子放心，我一定会相信公子，方才听了公子的真心话，我已经不害怕了，还请公子不必再担心。”

　　她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不是这样想。若贺羽身无官职，那他的回答足以解释他对她的上心，可他是安镇司的贺度使，处在这个位置上，绝不可能如此轻易地信任她，所以他说的理由还不够，却又不愿意说出更深的缘由，这只能说明他对她别有用心。

　　既然贺羽盯上了她，她肯定是逃不掉了，现下配合他是最好的选择，先走一步看一步，她定会弄清了他的真实目的。

　　“薛姑娘说的都是真心话？”贺羽见她转变得过于迅速，不禁有些怀疑，遂问道。

　　“当然。”薛宁学他勾起唇角，眼含笑意地说道，“朋友之间要相互信任，我想贺公子是相信我的。”

　　贺羽，若你想玩，我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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