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棘茨

　　太阳还未落山，余晖尚温，裘利亚抹干净脸走下露台，回到贵宾病房外清了清嗓子，抬手敲门。
　　一阵喑哑怪诞的可怖杂音在门内忽远忽近地飘浮着，裘利亚的手僵在门前，她贴门凝神，直觉那是那只血族病态的呻吟。
　　“殿下？”裘利亚心里惶惑，有些犹豫地去试着拧门把手，一试便开了——
　　小会客厅弥漫着浓郁的诡异花香，窗前一片狼藉。小圆茶桌和轮椅都翻倒在地，上面的陈设如玻璃茶具和花瓶碎裂飞溅了一地，庞然大物一只的血族公爵披头散发地趴俯在湿漉漉的地板上发出仿佛来自黑暗森林深处魔鬼一般的低吟。
　　“殿下！”裘利亚赶忙奔过去，一时惊慌失措地不知该从哪里下手。温斯顿身上雪白的衬衣和地上散落的毛毯上沾染着多处新鲜的血迹，色泽艳丽，触目惊心。
　　“您受伤了？殿下？”裘利亚半跪到地上，把头发挽到耳后，手托温斯顿的双肩想将他扶坐起来。然而直到这时她才看清那双瘦削苍白的大手的手背上满是绽开的血泡，好像鲜活的岩浆，正在喷薄着滚烫的血沫，她一碰到他的手臂，他的呻吟便越发粗沉得恐怖了。“天哪，殿下，您被烫伤了？”
　　温斯顿疼得神志不清昏天黑地，感觉裘利亚靠近便只是一个劲儿地用烧伤的双手撑着地面向后躲，喉咙里咕隆咕隆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殿下，您等一下，我去叫医生和护士。”裘利亚觉得温斯顿现在的状况根本经不起任何挪动的折腾，她起身准备进内室去床头找呼叫铃。
　　“等......”
　　裘利亚完全慌了，听到温斯顿似乎想要说什么赶紧又折回来，猛然发现他横在窗前一动不能动的双腿正在不受控制地打着摆子，一直盖在腿上的毯子抖落，露出一对冷白如鬼魅的脚踝，其上满布着青黄与绛紫板结的创痕，在窗外直射进来的落日夕阳中蒸腾出赤红的烟幕。裘利亚双目圆睁忘了呼吸——这就是被光明诅咒的吸血鬼么？
　　“光......”
　　温斯顿的哀嚎将裘利亚霎时拽回了现实，她浑身打了个激灵，飞快奔到窗前将三大扇明窗严严实实地遮起帘幕，随后回到门前找到开关拨亮顶灯。
　　如此这般温斯顿似乎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呼吸，他忍着双手的辣痛一点点坐直身板，瘫痪无觉的双脚被烫得肝红却全然不知。
　　“谢谢您......塞德斯小姐......”
　　“殿下您怎么样了？”裘利亚回到温斯顿身边，然而回想起刚才夕阳下那幕诡秘残忍的画面她就难以平静下来，她想到聿修提到的血族自古的罪行，字字珠玑历历在目，忽然便觉得数周前那双猩红血眼里的希冀遥远如红宝石中的魅影一般只存在于她的记忆之中。
　　“帕多克先生......他——怎么样了？”温斯顿抬起凄惶地双眼，不是很确定地看过来，有气无力地问的却是另外的事。
　　裘利亚叹气：“他用枪射击了自己的下颌，打穿了半张脸，重伤昏迷，不过目前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他应该不会死。”她有意没提另一名被误伤的囚犯。
　　“我有罪——我有罪......”温斯顿用满布玻璃碴的手掌哆嗦着盖在自己脸上，手背满是浑浊的血沫，仿佛难以面对眼前耻辱的现实。
　　“这与您无关，殿下，您已经......”裘利亚还亟待劝说着什么，但是她发誓，她见过太多被判有罪的脸，而此前从未有一张脸如此时温斯顿的这般惨绝人寰——那张惨白过死人的绝美容颜被他自己刮得开满血花，他却在尜尜惨笑，双眼汹涌出浓稠的血泪。
　　“太可笑了......我太可笑了——怎么会想不到呢？怎么会不明白呢？生不如死，不如一死......”
　　“殿下......”
　　“我生来就是见不得光的怪物，被关在不见天日的白崖城堡里，怎么会想不到那种永恒无绝期的牢狱之苦，我太愚蠢——简直太愚蠢了。我害了他，我有罪，我罪无可恕，我该死，该死的是我，他们-——和您，都是无辜的、可怜的人......我不该这样，没错，我是个伪善的吸血怪物，假惺惺地妄图摆脱罪恶，自欺欺人，高高在上，我太傲慢了，我太无知了！可是别这样对他们，别这样，我才是那个早就应该自我了结的人......”
　　裘利亚惊呆了，直直愣在了原地。
　　笃笃的敲门声不知从何时起就响了起来，裘利亚好不容易把自己分崩离析的魂魄塞回身体。敲门的人似乎略有迟疑，于是慢慢拧动把手推开病房门。
　　佩里先探进头来，看清地上的温斯顿和裘利亚直接呆住了，无意识地叫了一声“殿下”，不过紧接着便有一个略矮的身影拉着一个更小的影子硬挤着他钻了进来。
　　房间内如坠冰窖。
　　“马库斯......德洛米夫人？”裘利亚先反应了过来，但是又恍然意识到，在这个房间中，自己恐怕不该是第一发言人。
　　马库斯和妈妈站在房门口直接被骇住了。
　　——一只倒地不起、披头散发、浑身血污的吸血鬼，睁着猩红的双眼，满脸血口，满手血痂，咬破鲜红的嘴唇，惨白如死的脸上挂着两道血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有比这更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么？
　　“先、先生、所罗、罗门阁、阁下，”德洛米夫人面上血色全无，语无伦次地启句称呼着那位鬼气森森的血族公爵。
　　“‘殿下’。”佩里在旁冷傲地提示了一句。
　　“殿下，”仿佛此时才意识到屋里不止他们娘儿俩活人，德洛米夫人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的态度变得冰冷坚硬起来，“马库斯同我这次来是与您诀别的。想必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您也有所耳闻了，如今电视报纸里您的声名实在上不得台面，事到如今不瞒您说，对您和马库斯在一起的动机我一直保持怀疑，因此，趁此机会我倒认为不如讲明我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当然也征询过了马库斯的意见，他虽然年纪尚小，但是非善恶和道德败坏还是看得清的——我们恐怕不会再来拜会您了。正巧塞德斯小姐，您也在这里，那么我希望您明白，我从此将不会允许您带马库斯再来这里了。我想我说的已经很明白了。”
　　温斯顿张着一双凄怆呆滞的红眼怔怔望着来势汹汹的德洛米夫人，像是爆炸过后的荒漠似的久久难以从余烬中拔足。他迷离的红眼在德洛米夫人的□□找到了小小一只可爱的马库斯，他的衬衣领口还装扮着自己送给他的红玫瑰花样领结，只是那孩子太害怕了，细杆杆的双腿哆哆嗦嗦，小手死死扒着母亲的裤脚，黝黑的双眼被恐惧撑大、填满——他完全被他的样子吓坏了。
　　“马库斯......”裘利亚实在不忍接受这一切的发生，她觉得无奈又荒谬，她唤着马库斯，似乎想要从这个孩子身上找到最后的转圜。
　　可是裘利亚发出的声音只是令小小的马库斯猛地打了个寒颤，他显然被吓了一跳，立马躲在母亲腿后把自己藏起来，瘦弱的双肩颤抖不止，低低地抽噎出了声。
　　德洛米夫人心里难过，急急忙忙地，甚至有些愤恨地，一把抱起马库斯，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房间。
　　温斯顿不动了，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感觉面前的世界都在向后倒退，或者，是他在从面前的世界倒退出去。一切的声音、画面、气味、感觉都在无限远去，他像是不再属于这具身体，也不属于这个空间，他被抛到真空里，不需要呼吸，一切都不在现场，所有身边的事物都跟他不再有丝毫的关系。
　　他不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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