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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氤氲的热气熏着浑身的酸软,仍旧盘踞在偏殿中的信香提醒着坤泽过分荒唐的一夜。愈浓的恨意困在今日这样一副躯壳之中,只要闭上眼,夜间种种都会重新晃在谢不宁面前。
那是在昏沉的雨露期都从未记得如此清楚的事,他捧起水去擦留在自己眼尾的血迹。发烫的水流过谢不宁带着血印的眼尾,直至擦净了凝在上面的东西,那彷佛时刻都在的触感才终于退了下去。
腥气同信香一样难闻,谢不宁不会低头再看自己身上的痕迹,也只有齿间咬着舌叠加的疼痛能让他收敛住心神。
他不会放任自己忘却这刻的狼狈,洁病同样催着他沐浴更衣。
垂下的青丝将水痕印在了后背,严实的白衣掩藏住一切昭示着情/事的痕迹。不沾尘的白衣将坤泽又变成曾经住在偏殿的四皇子,变成现在的谢不宁。
比秋风更冷的人坐在了窗边,榻上的狼藉早在谢不宁醒时就已经收拾干净。除了谢青若之外,也没有人会再进这处偏殿。
吹拂而过的风带走了藏在殿内的几缕信香,无论是龙涎香,还是梅香,至少都让谢不宁好受了些。口中似有似无的血腥气似乎又将他带回到服药的那几年,唯有再度施加的痛楚诉诸今日已非当年。
昨夜还远没有过去,谢不宁的指尖掐在了掌心,抛开狎昵的举动和令人作呕的媾合,谢青若说出口的话中透露出更多的讯息。
只是回忆时黏腻的语调先于谢青若所说的话缠了上来,阴湿的蛇信子好像还在他的耳边。
坤泽的指尖搅弄着被瓷片划出的伤口,淋漓的血避开谢不宁新换的白衣一滴一滴积在地上。
“霍煜不会来了——”他终于择出了这半句话,用力的指尖松了些力道,全副心神也都反复想着这句话背后所暗含的意思。
自己被谢青若留在宫中不过三日,三日之内能有的变数只有北疆。而谢青若敢继续留他,那便是不再顾忌霍煜。
三代忠良在朝中的威望远比谢青若这个不清不楚得来的皇位稳固,谢青若不会轻易削霍家的兵权,仔细想来,霍煜在昨夜之前应该就离开了京城。
而这位征北将军除了北疆,在京城之外还有何处可去呢?
九月已过了一旬,能让霍煜脱困朝堂的只有那年年都会起的战事。从北疆而来的军报,大抵在三日之前召自己入宫时就送到了宫中,而三日的时间,也足够霍煜知晓军中的消息。
谢青若不会不忌惮霍煜手中握的兵权,从前靠着赐婚的圣旨将对方困在了京城,这次又怎会轻易准霍煜重回北疆。
所以那封被送至的宫中的令信,定然不是寻常军报,恐怕该是北疆守将递上来的急报。
北狄部族大小约十余支,除却世袭封王的三族,剩下的部族就是敢越过边关,也只称得上滋扰边境。
谢不宁在心底勾勒出刚入霍府时看到过的舆图,染血的指尖虚点在窗棂之上,今年反的不是匈奴人,就该是鲜卑人了。
即使南匈奴和鲜卑两部联合起来,以北疆现在驻关的兵力,拖上半月再增派将领也未尝不可。三日对新帝和霍煜来说,都是个太短的日子。
谢青若未必甘愿任霍煜请命挂帅,而于霍府,就算北疆的急报早就到了京城,霍煜也不会在朝堂之上就言明去意。
自己弑君在先,霍煜和谢青若可没有相互扶持的君臣之情而言。如此观之,谢青若昨夜的那半句话来得实在蹊跷。
能让谢青若脱口而出的讥讽不会掺杂多少虚言,短短三日,霍煜是真的如愿离了京城。自己种下的疑心还不够君臣反目,但也能在某些时刻左右谢青若所定的旨意了。
君臣掣肘,谢青若即位之前许给霍煜的就是北疆守军的军饷和粮草,即位之后留住霍煜的就是一桩算得阴狠的赐婚。
他不该放霍煜回去,也难甘愿放霍煜回去,却又放了霍煜回去。
这其中的关窍,不会只有北疆新起的战事。谢不宁继续忆着三日前入宫之时和谢青若见的一面,几番试探,他并不意外谢青若会清楚自己对秋狩的布置。没有凭据的事才有虚实之分,那日之后,谢青若大概连霍煜救驾一事都要生疑,不该在三日之后就下旨放霍煜回北疆。
三日实在太短,若非新帝亲自下旨,霍煜自然会在京城之内留些时日,定好了押运粮草的监军才好安心。
谢青若亲写的圣旨吗?谢不宁指尖的血落到了窗棂的横木之上,这样说来,倒像是新帝逼着霍煜回到北疆一样。
好大的天恩,好蹊跷的圣旨,一切都被串在了一起。秋狩谋反的布置,北疆递来的军报,堆在那帝位之下的权争未必能让谢青若耐住性子。
他怎么会忘了,真正让谢青若牵肠挂肚的,遑论宫中,在这世间都只有生他的庄妃。
无人比谢不宁更清楚如今太后的时限,辗转如此,今日还同几年前一样,要困住谢青若,只用庄妃一人的性命就足矣。
这答案太过明晰,也太过简单。谢不宁唇边勾起笑来,心力不足而成的钝痛凌迟着他的皮肉,天家之中竟然有这样的母子之情,也不知道先帝看了会作何想。
昔日那场棋差一招的赐婚,在如今都变成新帝的作茧自缚。为了太后身上解蛊所服的毒药,谢青若只能困着自己去寻解法,除了宫中,在帝位上待了快半年的新帝不会再放心任何地方。而现今要将自己困在宫中数月,自然要避人耳目。
对于已经出嫁的坤泽,谢青若要困谢不宁在宫中,最难绕开的就是霍府,就是他亲自下旨许婚的征北将军。
他既疑心霍煜与自己秋狩合谋,又疑心霍煜与自己牵涉过深,又实在忘了促成当今局面的只是他即位时所定下的布置。
反倒将北疆的急报翻了出来,遂了霍煜的念想。谢不宁轻轻合了眼,没有散干净的梅香多少有些空落,他身边现今已经没有这几月熟悉的沉水香。
胁迫抑或是同谋,那道命霍煜回到北疆的圣旨都该是幸事一件,于那个日日在庭中舞枪的乾元而言,于守在北疆的霍家军而言。
林立的大殿遮住了远处的山,在偏殿的窗边最多能望到朝会议政的大殿,熟悉的景象早就刻在了谢不宁脑海之中,他不用再抬眼都能想出入目的光景。
至于北疆的风沙,至于北疆的雨雪,床榻之间昏沉的虚言自然不会有成真的可能。沙场征战之事也无需他忧心一分,那落在棋盘上的两枚白子似乎来得太早,又似乎早就注定如此。
能困住霍煜的从来都只有北疆,就像能困住谢青若的从来都只有庄妃。接下来的棋局,接下来的恨意恐怕要先在今年岁末之前先做个了结。
解药而已,若是谢青若在一开始就按他们的约定随意指一处封地,现在的太后还能多活三五年,在他身死之前都不会缺什么解药。可笑世事荒唐,谢青若既没选和自己的约定,也没有顺着庄妃的意思将自己碎尸万段。
现今再求解药,不过刻舟求剑,水中捞月而已。
太后未必领情,而自己断不可能再交出解毒的药方。这是谢青若为他自己所选的折磨,也是这盘棋局当中白子注定会被吞吃的一处腹地。
谢不宁终于松了指尖,取过袖间的绢布细细擦拭过掌心上已经凝结的血痕,那干透的血转眼就弄脏了素绢,长久的刺痛熬着坤泽方才算出来的局势竟让他宽心不少。
就连堵在胸口的浊气都散了大半,今日的秋风不再冷了,反倒吹热谢不宁的心念,将沉在眼底的恨意彻底翻出来,缀在坤泽的眼中,衬得他更冷,又衬得他更艳。
离宫将近半年,殿中经年的药苦被尘土的腥气取而代之。即使是场不曾甘愿的赐婚,在霍府的那些时日还是将养了谢不宁的身子。坤泽眉眼间的病气散了几缕,显得原本就冷淡的面容更绝世,又因着不再用药,若是有心去瞧,倒是能看出来曾经的四皇子身上有几分坤泽的影子了。
大开的殿门候着日落之时更凛冽的北风,锐利的寒意足够扫退浓了一夜又一天的信香。今日负责除扫的宫人得了口谕,不知是习惯了阳奉阴违新帝的旨意,还是碍着这处偏殿曾经的主人如今仍在,只肯在此时去扫庭中的落叶和尘灰。
那袭如雪的白衣,那工于心计的恶名,都催着他们不敢去看,不敢去听。最多不过是从余光处窥得几缕被风吹起的青丝,也没人敢去唤殿中的人,算是逃脱了一处必死的局。
而今住在偏殿的人,不再属于宫中,不是四皇子,也不能唤一声殿下,又属于宫中,属于那未曾淡去的传闻,弑父弑君,精于算计,胜似蛇蝎。
何况这处偏殿在新帝即位之后就成了禁地,能走进庭院之中的,只有除扫的宫人,能入那殿内的,只有新帝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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