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非卿

　　“想我当年在霁州平祁王乱，险些被底下那群蠹虫给坑杀！莫说详尽的河工山舆图，便是我到府衙里的马厩，问监吏所掌马匹几何，他都能支吾半日，临了挠头憋出一句，‘应是……六匹？’”

　　她说着，又嗅了嗅腕间茉莉，清甜之气沁入心脾，“唉！害得我冒着大雨在山里勘探整整七日，连鞋都磨破了两双！那时说什么朝里无人可用，教我临危受命作钦差，如今想来……那是无人可用？根本是好事一点没轮上我，坏事倒是卷卷有我名！”

　　“彼时朝中积弊确如沉疴，”富闻谦亦是摇了摇首，目光掠过粉墙上的斑驳竹影，“那时京畿守库的吏员们都行监守自盗之举，今日窃一厘，明日分一毫，末了清算盘账，竟少了五十万两岁银。”

　　“未曾想……我远在滁州，偏安一隅，竟也能被此事殃及。”

　　“殃及？”江月明蓦地放下手臂，扬眉瞧他，“富大参知，您当年那等风头……原来在你口中叫‘殃及’么？”

　　明明是将他的清廉奉公给传扬得五湖四海，一举成就“白璧无瑕”的美名！连她这个马不停蹄，一边平叛，一边治水的倒霉钦差，路上听闻此等壮举也不得不拜服。

　　熙宁五年，堂堂天子脚下府库失窃，朝野震动，京中大臣推诿扯皮之际，时任滁州知州的富闻谦，竟将府库粮仓的钥匙当众挂在了城门口，并附告示一张，上书“仓廪余粮三千石，粒粒民膏血。今悬钥于此，取用自便。若信吾奉公，请留粮活人；若疑吾贪，尽可取之！”

　　此等惊世骇俗之举，引得御史们星夜疾驰滁州查验，却见那钥匙历经一月风雨，仍好端端地挂在城门口。

　　府库里的三千石米粮不仅一粒未少，门前甚至还堆了不少百姓们偷偷放下的米粮，都说是看富大人太穷，怕他饿着。

　　当这等奇闻回禀朝堂，满殿朱紫哑口无言。人家把钥匙堂而皇之地高挂在城门口，库中米粮不少反多，他们把钥匙深锁高阁，却亏空巨大，是疏漏还是无能，一目了然。

　　“希成，”江月明忽地敛了玩笑神色，“当年霁州澧水决堤，波及甚广，滁州应也受到牵连。你在城门悬钥那日，可曾想过——若灾民失控夺你粮钥，你这官……可就做到头啦？”

　　富闻谦却坦然道：“岁粮三千石，看与不看，皆在仓中。京中府库失窃，上官无能，滁州百姓疑心亦有官吏盗粮，日日举着锄头斧锤聚于府衙。有次清早上值，我连府衙的门槛都没能迈进去，被百姓们堵在门口讨要说法。”

　　他说着便想起那片混乱吵嚷，扶扶额角，“之后我转念一想，与其遮掩徒增猜疑，不若坦荡示人，将账目用途公之于众，百姓心中之贼，不攻自破，比我差人在街上贴一百张安抚民心的告示有用的多。”

　　江月明瞧着他面上的淡然神色，轻笑一声，“你倒是心中自有光明月，活得洒脱自在。但富希成，今夕不同往日，你我稍一动作，牵动的可远不止一方百姓，背后人心利益难以估量。如今招来的这阵‘野风’，你就不怕……烧的是我们自己？”

　　那纸要命的漳州伪令，八成就是由她亲手签发。如今原件远在漳州，副本犹藏于他袖中。高炽既见过那张伪令，若再知晓他隐匿副本，以此二事发难，可就大事不妙了。

　　往小处说，是她二人罢免判罪；往大处说，两位执掌帝国航向多年的宰执突然一日之间双双倒台，此间造成的权力震荡，派系清算，足以引发朝野动乱。

　　富闻谦的声音轻得像一缕叹息，“怕。所以才更要借机看清，他掌心捧的，是破浊扬清的火种，还是……焚身灭顶的业火。”

　　“若能照亮一隅，便是同道。若只会搅动烟尘，迷了我们的眼——”他微微一顿，声调陡然转冷，“那便，亲手掐灭！”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寒芒，犹如利刃出鞘，江月明望着他清俊的侧脸沉默良久，忽地一笑，“好……这火，我亲自看着。是暖是烫，是焚是照——”

　　她倏然扬手，鱼食如雨点洒落，缸中群鲤翻腾，撞碎一池澄澈天光。

　　“三日后，见真章！”

　　……

　　两人边说边聊，在廊下沏了壶龙珠白茶，围桌而坐，不聊那些军国大事，扯的尽是不着边际的闲篇，制这龙珠茶的古树、院里的竹石繁花……最后落在了猫咪吃的鱼干上。

　　富闻谦怀里抱着那狮子猫，手掌抚着猫儿柔顺的长毛，垂在颈侧的发带被风轻轻扬起，“我记得雪球往日……最厌出府？”

　　“是啊，”江月明仰靠在圈椅里，闲闲瞥了那眯着眼的猫儿一眼，“这祖宗除了我爹爹，谁的面子也不给，对我这小主子也是爱搭不理的，平时想抱它一下还得瞧它赏不赏脸。今日耳朵一竖，听见我要来寻你，竟破天荒跳上马车立刻跟了来。许是……惦记你上回烤的鳕鱼干？”

　　她将语罢，卧在他怀中的猫儿像回应她的话似的，发出一连串舒适的呼噜声，一蓝一黄的眼睛眯成两条细缝。

　　江月明见状，心中当即飘过一阵挫败，将手笼在袖子里，酸溜溜地道：“……看来富大参知这手艺，连猫儿都念念不忘呢。”

　　富闻谦闻言便笑，屈指弹弹猫耳尖，“原咱们雪球是个馋猫，但鱼干我这里还有，来——”

　　他将猫儿又往怀中抱了抱，抬手从一旁放鱼食罐子的檀木小柜里摸出一个白瓷罐子。将一拿出，它便鼻尖耸动，“喵呜”一声立起身子，毛茸茸的脑袋蹭着他的衣襟。

　　“雪球你……”

　　江月明登时惊得语塞，捂着脸直骂这猫当真没出息，平日拒人千里，现今为了富希成一块鱼干，竟能如此亲近讨好！怎得她喂粮三年，就从没见到如此奇景？

　　莫说在她怀中蹭脑袋了，能拿孔雀翎逗它玩乐都是她这几日才将体会到的“奢侈”！

　　那厢一人一猫处的异常融洽，江月明托脸半晌，“啧”了一声，“也许……是你这富宅更清静安逸？不像我那府上，跟朝堂翻版似的，各方势力虎视眈眈，拼命埋眼线立暗桩，一片鸡飞狗跳，风水差得很……”

　　每当心烦意乱至极，在相府如坐针毡，她便会悄摸溜到他这院子里躲会儿清静。

　　富宅与相府相邻不远，一道落在望春门大街旁，但其所在的仁和坊却远比丛德坊要安宁许多，她一路乘车向东，道旁杨柳依依，山茶似锦。

　　至了门前，她提摆走过那道流水潺潺的石桥，稍一甫首，便见院中古树繁茂，浓荫漫过高墙，将题着“富宅”二字的门楣半掩半映，深处莺啼婉转悠扬，仿若她拜访的不是当朝重臣，而是某位隐逸山水的文人雅士。

　　若非碍于两人身份，她恨不得一日拜访他八百次，或者一了百了，直接将相府搬到富宅旁边，教她也蹭蹭这安稳舒适的好风水。

　　但可惜她只得想想罢了，每次想来拜访，她还要先扒拉几封折子，顶着“要事相商”的由头才敢理直气壮地登门。

　　富闻谦将鱼干喂了猫儿，取帕子将指尖沾惹的碎屑油腥细细擦净，问道：“你前几日借着戴罪判罚的机会遣散府上侍从，应是去了不少眼线暗桩罢？可有觉松快些？”

　　江月明抿了口茶，笑道：“果真什么小动作都瞒不过富大参知这双慧眼呐！前些日子确实处置了一批。懒散归懒散，但若一直放任自流，我府上怕不是真成鼠窝了，一个个都当我是病猫。”

　　“如今好容易得了片刻宁静，便想你这宅子能有今日这般自在意趣，颇耗心力罢？”

　　富闻谦将帕子叠了搁在桌上，“习惯而已，能求一方清静，倒也值得。”

　　江月明终是一声长叹，将心头涌上的羡慕压在心底。

　　她那宅院要是哪日有此地万分之一的闲适轻松，定要去佛前烧个高香，双手合十念句“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这两日她在相府只做了一件事，那便是将宅子从上到下翻了个底朝天，连库房里落得灰尘大厚的箱子物什统统取了出来，就为了找富闻谦说的那味草药。

　　可一切都十分正常，人参是人参，当归是当归，一无所获。

　　于是她问富闻谦道：“希成，你昨日同我讲，你在架阁库里寻到份前朝的西域进贡记录，里头有一味称作‘忘忧草’的药材，红叶紫花，异香扑鼻，服之可惑人心神。”

　　“可我在府里找了一圈，柜里的药粉香物我也嗅了一遍，未曾找到此物踪迹，况且——我见医书上都道忘忧草可解郁抒怀，未见惑人心神的说法，你会不会……想错啦？”

　　富闻谦一笑，抬袖给她斟了盏茶，“你寻的可是孟旬常的《百草渊薮》？”

　　“正是，”江月明回道，“药草百家，此书应是杏林镇山之作。”

　　“孟先生学识渊博，对百草药性研究精深，但此处记录却有所疏漏。”

　　富闻谦不紧不慢地将茶壶搁在桌上，“忘忧草又名‘谖草’，取‘忘却’之意，食之可令人好欢乐，忘忧思。可若长期服用，忘却的……可就不止是忧思了，甚至于人之性情脾好，所以又名‘惑心草’。”

　　江月明讶疑道：“此事你是从何知晓，当今医书未有此记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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