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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疏八
书社深处,那扇雕花窗棂后,社长的目光穿透薄纱,落着在那两个逐渐缩小的背影上。俗话说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传说琉璃书社无所不知,事实也未必如此。
比如他从未理解青侯的选择。要说特殊,重三也算不上千年万年唯一一个,却有人捂住他的眼睛,站在他的身前,将所有事挡下来。
百年前青侯暴力破坏琉璃书社的机关,只为调查鬼婴之事而来;百年后,又有人闯入书社,还是为他而来。
“灵清门连喜欢一个人都要一脉相承么?”社长仿佛自言自语一般。
“这种门派隐私,白先生就不必探究了。”一个女声自屏风后响起,回应他的话。
社长抬眼看去,正对着的四君子屏风上投映一道朦胧的影子。他并未惊讶,似乎早就知晓有人在那里。
社长抬起茶杯,没有接过她的话,说道:“商掌门不去追人?他现在,就好比一块上等的肉扔进狼群里。”
“没有灵清圣气,师兄还是师兄,不劳白先生费心。”女子道:“我叫商暮,不是姓商。莫在不重要的事上啰嗦了,继续说事吧。”
正午的太阳悬在头顶,如同烧透了的白铁块,直直向下倾泻着火焰。山路蜿蜒而上,两旁的山石草木都蒸腾着热气,连空气也似乎扭曲了。马车碾过干燥砂石发出的,单调地在山中回响。
一阵微响,如同细碎的玉珠,断断续续滚落下来,声音穿透了灼热。马蹄也不由自主地轻快起来,山回路转,山溪终于在前方豁然展开,嵌在地面,如山风抖落的银练,在滚烫的河床上跳跃、欢腾,挣脱山谷的束缚,只顾着向前奔流而去。
公子青与重三从琉璃原出来,沿山径而行,一连跋涉多日,人疲了,马也疲了。公子青将马车停在树下,卸了车辕,牵着马往河边饮水。
清冽的溪水引得他心头一松,寻了块溪边被日光晒得滚烫的大石坐下,脱去鞋袜,将双脚浸入溪水。一股刺骨的凉意猛地从脚底直冲头顶,激得人浑身一颤。
他回头去找重三,那少年道人站在树下,他的面孔在午后的天光下,显出一种被抽离了灵魂的惨白,空洞的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自从琉璃原出来,他就一直默不作声,公子青不大喜欢他这幅死气沉沉的模样,看了看烈日,问:“你能晒太阳么,我看巫先生、慕公子他们似乎很怕阳光。”
重三回过神,应声道:“我与他们有所不同,阳气伤不了我。”
“因为他们是真正真正的鬼,而你虽有鬼气,却是活人的缘故么?”
重三点头。
公子青笑道:“这不是很好吗,不必地缚于某地,不用担心什么时候会消散,能做很多事,能去见相见的人,就算是懊悔的事,也还有机会弥补。”
听出他在开导自己,重三沉默良久,低声说:“多谢。”
“既然不怕烈阳……”公子青提起衣摆走上岸来,踮着脚从石头上跳过来,牵住他的手,不由分说将他带下水。
“等等!”重三惊慌道,然而已经迟了。
他一步冲到水中,鞋子和衣服湿濡,深绿的一片贴在身上,冷浸浸地。公子青抬起脚用力往水里一跺是,“噗通”一声闷响,水花溅得老高。
重三躲闪不及,水花溅了他满头满脸,连头发梢都挂上了亮闪闪的水珠子。他抹去脸上的水,两只手掬起一捧水,猛地向公子青泼去。水珠在半空里散开了,被日头一照,亮晶晶地一闪,便砸在公子青的身上。
公子青笑起来,弯腰用手掌贴着水面,使劲一推,一道水帘子刷地扑向重三。重三早有预料,衣摆一抬,挡了下来。
四只手在水里胡乱搅动、拍打,水花不断地炸开、飞散,晶莹的水珠在炽烈的阳光里短暂停留,又倏然坠落,重归奔流的溪水。湿透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也顾不得了。
公子青不敌他,笑着求饶,喘着气爬上岸,坐在滚烫的大石头上,将湿淋淋的衣服展开,由日头晒着。
重三拧干衣摆,在他身边坐下,低垂眼眸笑了笑说:“小时候,一到下雨,师妹他们也爱脱了鞋在外面踩水,衣裳湿了也不管,叫也叫不回来。”
公子青笑道:“我又不是你师弟师妹。”
“我知道。”
公子青倒在石头上,烈阳刺得他睁不开眼,便闭上双目,说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准备去光州看看。”
“还是不死心,想让我去见薛家人吗?”公子青不解地说:“薛家人既然已经接受薛止逝去,又何必要我一而再地出现在他们面前,道别难道他们就能接受自己的孩子被不认识的鬼魂鸠占鹊巢么?还是说……君子一诺重若千金,你答应薛家大哥会将我找回去,所以才要将我带回去赔罪?”
重三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他说起一个故事:
从前有个孩子,那个孩子仿佛灾星降世,他所到之处,灾祸随之而来。养父养母,也因他而死。后来一个仙人来到庄上,带他离开,将他抚养长大,对他倾囊相授,却在某一日,仙人无声无息地消失,仿佛从未出现,从那以后,两人再没有相见。究竟是另有要事,还是怪那孩子麻烦累赘,为何不能说一句道别的话再走,如今又是否平安。
公子青侧过身,说:“难道道别以后,就能放下了吗?也许就是害怕放不下,索性悄悄离去,沧海桑田,总会有忘记的一日。”
那太阳毒辣,身上衣裳很快便干了,公子青与重三架起马车,在傍晚前赶到山脚下的村落。两人刚靠近村口,见前方横着一堆木头,挡住进村的路。几个手持锄头、钉耙的汉子从木头后跳出来,个个面色惊惶,死死盯着他们。为首一个汉子胡子微微颤抖,抢上几步,拦在路中喊道:“站住!外乡人快走,不准进村子!”
重三脚步一顿,问道:“大哥,我们兄弟二人从山中出来,路过此地,想借宿一宿,并无恶意。”
汉子焦躁道:“走!快走!西边几个庄子闹瘟病了,沾上就完了!谁知道你们有没有从那儿路过。”他身后的汉子们也跟着躁动起来,手里的农具握得更紧。
“瘟病?”重三与公子青面面相觑,有些不好的预感,重三追问道:“何种症状?死者是何情状?”
汉子脸上肌肉抽搐,似乎光是回忆就令他痛苦万分:“一开始人还好好的,没几日就咳喘不止,吐出黑色的灰,一两日就喘不上气死了。”
“难道是黑木棉……”重三低声道,脸色骤然变得极其凝重。他猛地抬头问:“最早是哪里开始发现得病的人?”
“就在西边十五里的柳林洼。”汉子答道,随即又像想起什么,更加惊恐地驱赶他们,“你们快走,莫问!莫去!沾上那鬼东西,神仙也救不了!”
重三转向公子青,说:“你留在此处,我去打探一下。”
“我与你一起去。”公子青的回答极快。
“鬼医不在,我担心你……”
“我也不大放心你。”
重三想了想,只好说:“好吧,万事小心。”
二人不再理会身后村民的呼喊和劝阻,转身朝着汉子所指的西方,驾车而去。接近西边,空气中传来不算陌生的腐败气息,越靠近目的地,死寂便越沉重地压下来,连鸟鸣虫嘶都绝迹了。
一片低洼地带出现在视野里。几棵歪脖子柳树无精打采地垂着枝条,树皮剥落,露出死灰色的树干。洼地里散落着几十户人家,本该是鸡犬相闻的村落,此刻却静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场。没有炊烟,没有人声。
村口,倒伏着几具尸体,无人收殓。尸体肿胀发黑,皮肤紧绷如鼓,上面布满暗紫或深黑的斑块,有些地方甚至破裂开来,流出粘稠、散发着恶臭的黑褐色脓液。
重三在离村口尚有十数丈的地方便停下脚步,取出两块折叠的素白面巾,用水打湿后,一个递给公子青,一个自己蒙住口鼻。这是他这段时日里想到的,黑木棉的种子大概更容易从人的鼻子和口中进入体内,若减少吸入,大概能减少些影响。
重三示意公子青留在此处,他独自接近村子,借最后的余晖观察村口的尸体。在安平城时看到的患黑木棉病的人不会腐败成这般模样,难道只是普通的疫病?他要学鬼医,将人剖开一看究竟么?
重三犹豫再三,着实下不去手,默默退回公子青身旁,与他说了自己的发现。
公子青闻言,沉吟片刻,说道:“不是黑木棉病,也未必是普通疫病。紫菀说过,公子青需要她帮助制药,如果天隙漏出的邪气只会染上黑木棉病,早在过去她就做出来冰心丹,公子青只需要她留下冰心丹的方子即可,又何必要她一直跟着?”
两人讨论之际,不觉马车侧前方,一片半人高的的乱草丛深处,一道影子无声无息地滑了出来。
那是一只豺狼。体型异常高大,嶙峋的骨架撑着灰黄色皮毛,根根耸立。它的眼珠子浑浊发黄,贪婪地锁定了马车旁那匹毫无防备的马。豺狼爆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速度,它枯瘦的后腿猛地蹬地,贴着地面,直扑马儿的脖颈。
枣红马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惧到极点的短促嘶鸣,肌肉和骨骼就被强行撕裂,豺狼布满黄垢的獠牙,如同两把淬毒的弯钩,凿进了马的颈侧。鲜血如同滚烫的泉瀑,泼洒出一片猩红,瞬间染红了豺狼枯槁的皮毛。
剧痛让枣红马发了狂,它惨烈地嘶鸣着,四蹄疯狂地踢蹬,沉重的身体猛地向侧面甩动,整个马车被这巨大的力量牵引,几乎就要摇散了。
那豺狼却死死咬住不松口,硬生生从马颈上撕扯下血淋淋的一大块皮肉,鲜血混合着破碎的筋肉组织,挂在那狰狞的狼吻上,滴滴答答地坠落。
得手的豺狼没有丝毫停留,叼着那块滴血的马肉,它猛地一甩头,毫不犹豫地朝着道旁陡峭的山坡密林中窜去。
重三追过来时为时已晚,双指一并,背上轻剑发出一声清吟,化作一道流矢刺向豺狼,深深贯入了它的后背。一声凄厉的惨嚎,猛地从豺狼喉咙里迸发出来,庞大的身躯重重地砸落在地,叼着的马肉也掉在泥泞里。
它怨毒地回头望了一眼重三,浑浊的黄眼里充满了怨恨,它咬住地上的肉,猛地站起来,拖着重伤的身体向山林深处爬去,所过之处,留下一条蜿蜒的血路。
重三回过头,公子青蹲在马儿身旁,对他摇了摇头。那匹马倒在血泊中剧烈抽搐,温热的血液如同小溪般从脖颈那恐怖的豁口里汩汩涌出,迅速带走它的生命力。它徒劳地蹬踏着四肢,每一次抽搐都让身下的泥浆和血水混合得更加污浊。眼睛圆睁,充满了极度的痛苦和茫然。
公子青轻轻抚了抚马儿尚有余温的头颅,低声道:“安息吧。”
“那豺狼古怪,我怕它出来伤人,还是斩草除根为好。”重三说道。
公子青点头,将马车内的行囊拿出来,二人沿着地上的血痕,踏入了山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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