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颗星星

　　吃完饭几人在面馆里多磨蹭了一会儿，边聊天边懒洋洋地消食，最后被卫妈妈轰走。

　　“店里位置不够了，你们快起来，明明！送送他们，再看你那个破手机试试！我就说你近视都是看手机看的你爸老护着你，你父子俩一模一样整天就看——”

　　“快走快走快走，别让她说了！”卫景明不堪其扰连忙起身，把他们一连串推出门，带着他们往大街上走，期间招来陆颂宜对他碰自己书包的不满。

　　“各回各家吧，我不送了，冻死人。”他哆哆嗦嗦地挥了挥手，“余淑陆颂宜你们到家了在群里说一声——晏乐闲你今晚回安蓉吗？要不要我帮你打车去车站？这边打车便宜。”

　　“谢谢，不用你操心了。”晏乐闲回道。

　　卫景明也不客气剩下的几人，点点头就回去了。周松朗的司机已经把车停在路边，他没多说，上车走了。余淑和陆颂宜住得近，两个姑娘给家里报了平安，一道走了，剩下三人站在冷风里。

　　“你回安蓉吗？”宁祈言问。

　　“不回了……我找个酒店算了，明天回去。”晏乐闲摇头。

　　宁祈言想不出什么好建议，但他想着多和晏乐闲聊会，于是点点头：“要不我和你一起住酒店吧，明天早上送你去车站。”

　　“回家吧。”

　　始终沉默的江青宸突然开口：“都是朋友，回家住，我们家很大，而且比酒店好，明天让司机送你。”

　　宁祈言愣了一下，问：“他们同意了吗？”

　　“让他们同意干什么，这不是你家吗？你同意了不就行了。爸妈从来不管带朋友回家，给他们说一声就行。”

　　江青宸撩起眼皮，盯着他，街灯些许昏暗。

　　“你想带他回家吗？”

　　“……行啊。”

　　江青宸点头，带着他们找到车，拉开车门，对着他们说：“那走吧。”

　　晏乐闲没任何意见，他睡哪都一样，见江青宸愿意让他跟着，道谢后就上车了。宁祈言看着江青宸，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上车后也没说话，默默地和晏乐闲一起坐在后面。江青宸倒是自然，不仅放了一首轻音乐，还打起电话。

　　下车的时候，江青宸转头对晏乐闲说：“客房收拾好了，一会让阿姨带你去，里面的东西随便用，衣柜里的衣服不合适就说。”

　　晏乐闲听他说完，抬头看着别墅，由衷地感谢：“嗯，谢谢你。”

　　晏乐闲去后备箱收拾行李，江青宸走到宁祈言身边说：“他的房间在你正下方。放心吧我已经给爸妈打过电话了，他俩今晚不在，就江青葵在家。”

　　“行。”宁祈言点头，“谢谢。”

　　“不用谢，哥。”

　　江青宸说完低头，伸脚去踢路上的小石子。

　　等宁祈言收拾完去找晏乐闲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和江青葵在客厅偶遇过了，热情好客的江青葵还给他送了蛋糕，晏乐闲正津津有味地吃着，见宁祈言进来，咽下最后一口夸道：“好吃，你妹妹人真好。”

　　“当然。”宁祈言说，“他们都很好。”

　　晏乐闲不可置否，从行李箱里掏出一盒巨大的模型，催宁祈言走：“去你屋。”

　　宁祈言带他回屋，中途绕了一圈让他到处看，回到房间里关上门，晏乐闲打量了一圈疑道：“你这怎么风格不一样啊？”

　　“这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之前盛阿姨问过我怎么再装修，我觉得之前的挺好就没怎么变，只换了床和衣柜，桌子。”

　　“我算是明白你为什么这么说了。”晏乐闲神色复杂，戳了戳他房间里的鲜切花，“他们对你这么上心，怪不得。”

　　“不要乱动，盛阿姨前天刚插的瓶。”宁祈言打掉他的手，“我说过他们对我很好，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要说对不起，我更对不起他们。”

　　“哎我还真不明白了，你到底哪对不起他们？没给他们生孩子啊？”

　　“你不用管。”

　　宁祈言忙着验货，晏乐闲也很快被他背了一路的模型吸引，两个人摆弄了半天色彩斑斓张牙舞爪的大水母，终于躺在床上准备休息。

　　晏乐闲躺在一边，没忍住说：“你这床好舒服。”

　　“嗯……”

　　“啧，真是有钱啊，江家。这么大的房子。我那个房间里的衣服全是崭新的大牌，没敢碰。”

　　“……衣服，你去看看江青宸的衣帽间。他最不缺衣服，比江青葵的衣服还多。而且大部分都叫不上名。”

　　“定制的吧，我听说他除了校服，不会穿一件衣服超过两天。”

　　宁祈言笑得停不下来。他想起来上辈子他偶然进过江青宸的衣帽间，真是——无法形容，还挺震撼的，不过也只进过那一次，后来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差了，江青宸连看见他都恶心。

　　“装修真好，比我妈那个老酒庄好多了。”

　　“也不是所有的房子都这个风格，盛阿姨之前给我看过照片，他们有好几个庄园风格也挺迷惑。”

　　“我靠，江家有几个庄园啊？”

　　“我不知道，不过他们在世界各地都有房子。”

　　“……”

　　晏乐闲翻了个身，不说话了。

　　“不用心理不平衡，这些和我没一点关系。”

　　“你懂什么，我想到资本家拥有这些东西就难受，可恶。”

　　“很好，晏同志，一视同仁，还骂自己。”

　　“啧，这么烦人呢你。”

　　晏乐闲在飞机上睡了一路，现在又要睡觉，他精神抖擞，翻来覆去。宁祈言听着窸窸窣窣的声音，放松地躺着，不由自主地想东想西。

　　“你什么时候出国来着？初三毕业之后吧……”

　　“刚中考完就走了。哎你这脑子也太不好了，什么都记不清了。”

　　“过去太久了。”

　　宁祈言努力回想。这些事情不仅隔了八九年，还跟着他经历了生病时的记忆混乱和记忆力减退，更不用说还死了一次。他现在回忆，真就是上辈子的事，再怎么渲染，也不过是雾里看花，始终隔着一堵无奈。

　　“真的太久了。”

　　宁祈言喃喃自语，摸索着拍拍晏乐闲的肩膀。他有点不习惯晏乐闲顶着回忆里的脸躺在自己身边，就算已经重生了快半年，对于他来说也像做了一场梦——濒死之人的走马灯，让他时不时怀疑这样美好的生活或许只是一个陷阱，一个泡沫，也许明天一睁眼就看到医院的天花板，也许他再没机会睁眼。

　　只有看见江青葵他心里难受得快死掉，或者改变了的东西报复在他身上，那种钻心的疼痛才能让他心安理得地享受活着的幸福。

　　他重生后见到的所有人，实际上都没有和他走到终点，他们因为各种原因都被宁祈言刻在生活的过去里。宁祈言重生后，面对他们也不过是按着之前的经验接触，再小心翼翼地添加一点试探，顺利，但也朦胧，他有时候会怀疑害怕他们只是上辈子的复制。然后今天晏乐闲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这一切都是真的，是可以改变的，不是上辈子的延续，人也不是上辈子的那个“人”——即使他们长得一样，性格一样，里里外外都一样。

　　因为晏乐闲在他眼前。

　　他不用去验证，不用去猜测，只需要对方站在他眼前，他便知道，哦，这是晏乐闲。

　　宁祈言知道。

　　晏乐闲只会是他自己，不会被他的行为影响，他绝对真实绝对信任自己，或许是一种因为情分就盲目信任的依赖，但宁祈言愿意允许这种不靠谱的依赖。

　　毕竟在他的过去里，晏乐闲陪了他三年又三年。

　　陪他走到了死亡的人躺在他身边和他聊着过去，宁祈言好安心。

　　他翻身，突然想起来中考之前晏乐闲曾偷偷带他逃课去给他过生日。其实两个十四五的小孩，乱跑一通也不会干什么。最后还是去逛了夜市，花光了所有的钱买吃的，一起边吃边轧马路。晏乐闲吃完炒冷面，对着马路上的车流大喊：“祝贺宁祈言又老了一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宁祈言记得自己当时羞愤大怒，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鱿鱼，大吃。

　　“生日礼物呢？”

　　“我都陪你出来玩了，要什么礼物。”

　　“这是我想出来吗！这不是你让你妈偷偷给我请的假！”

　　“啧啧啧，身在福中不知福。好好享受吧，以后可没有这日子了。再想让我带你逃课可难了。”

　　宁祈言仍记得自己当时听完愣了愣，然后很平静地说：“你要出国了。”

　　“……”晏乐闲一摊手，“我这是看你最近心情不好才带你出来，你不是都考上直升班了吗，有什么好焦虑的？”

　　他没说话，看着身边人流熙熙攘攘，灯火荧荧，叉了一个小丸子。

　　“我要回锦京了。”

　　“……什么时候？宁家叫你回去？”

　　“嗯。可能今年，可能明年。”

　　“必须去？”

　　“必须去。”

　　他记得那一口章鱼小丸子黏黏的，面糊没有味：“不去怎么办，没钱啊，我去要饭啊。”

　　“切，你要是不想去，就躲我家里让我爸照顾你。实在不行，我就偷偷放火，让他们没地方住，这样你就不用回去了，再说了回去他们也不管你。”

　　“你这是犯法好吧。”

　　“你怕？我反正不怕。到时候你受他们虐待了我就闯进去大闹哈哈哈哈——”

　　“得了吧你哪来的使命感？”

　　“你忘了我们是什么了吗？”

　　“什么？”

　　回忆被一声呼噜打断，宁祈言轻轻笑了，拍拍晏乐闲的胳膊。

　　“你还记得咱俩是什么吗？”

　　晏乐闲不耐烦地翻身。

　　宁祈言等着。

　　三，二，一。

　　“狐朋狗友。”

　　异口同声。

　　江青宸写完数学作业坐在小客厅里打游戏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钟了。他自认为自己八点半起床已经不早了，但是等到现在那两个人还没动静，让他意识到自己算假期里起得早的——江青葵也从来没有睡觉超过九点，当然特殊情况除外。她今早又跑出去了，江青宸都没在家里碰到她。

　　他玩了一会，司机打电话问什么时候出发，他只好回人还没起，您先休息吧。

　　他俩昨天晚上到底玩到几点。江青宸又开了一局，快结束的时候终于听见下楼的声音。

　　打完回头，意外地发现是晏乐闲。

　　对方的金发乱蓬蓬的像被人用鞭炮炸过，不过除了头发的其他地方都收拾得很利索。晏乐闲看到他和他打招呼，又感谢了一遍。

　　“谢谢收留，你家真的很棒。”

　　“嗯谢谢，收留你是宁祈言说了算，不用谢我。”

　　晏乐闲笑了笑。江青宸坐在地毯上从下往上看着他，长得和美术教室里的雕塑一样。

　　“不好意思啊，有吃的吗？没赶上早饭，抱歉。”

　　“不用说这些。”

　　江青宸起身带他去厨房，指着一大桌盖着保温罩的盘子让他随便吃。晏乐闲吃得很快，吃饱之后回到小客厅，坐在沙发上看江青宸打游戏。

　　“好吃吗？”江青宸不回头地问。

　　“好吃。”

　　“你没吃饱吧，旁边桌子上的蛋糕你吃了吧，本来就有你的份。”

　　晏乐闲觉得自己打听小道消息的时候花出去的螺蛳粉太亏了，这么好一个人脾气哪里不好了，看外表也不是脾气不好吧，这群人能不能靠谱点。他礼貌地道谢，吃起蛋糕。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江青宸看他吃完了问道。

　　“一会儿，宁祈言下楼我就走。”

　　“行。你行李收拾好了吗？”

　　“嗯，直接上去拿。”

　　江青宸没问他为什么早上从上边下来而不是从自己房间里出来。只是点点头，去冰箱里拿出两块蛋糕，自己挑了一块奶油多的吃起来。

　　晏乐闲趁他开冰箱的时候瞥了一眼内部，全是粉嫩嫩的草莓味。看看桌子上的那块，也是草莓味。环顾四周，几乎每个柜子上都有草莓味的糖或者零食。他回味了一下嘴里的草莓味蛋糕，心想这个家是被草莓占领了吗。

　　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开口：“你们都喜欢草莓味儿？”

　　江青宸点头：“我最喜欢桃子味，草莓味也喜欢。”

　　晏乐闲抓了抓头发，心想反正江青宸看上去和江青宸关系还不错，这么说不算冒犯，就问：“你应该知道宁祈言不喜欢草莓味的东西吧？”

　　江青宸吃蛋糕的动作停住了，他抬起头。

　　“他不喜欢草莓，他喜欢抹茶。”

　　江青宸眨眨眼。

　　晏乐闲叹气，他就知道宁祈言不会主动说，他就是这样天天怕给别人添麻烦，怕他们不要他——全是宁家干的好事，只逼生不管养算啥玩意儿，早晚炸了那狗屁一家。

　　他又烦，一看江青宸若有所思，心里挺安慰，幸好江家对他很好，省得他在那边哗啦哗啦摇龟甲算卦了……看着也挺能打，晏乐闲瞥了一眼江青宸，又想起昨天晚上看到的江青葵，满意地点点头，宁祈言跑得快，更没事儿了。

　　小客厅里挂了一墙照片，全是女明星，花里胡哨的应该是韩国那边的风格。晏乐闲还真好奇那些传闻，憋得不行。楼上宁祈言在叫他让他上去拿行李，他心想算了吧，也不能在这儿问人家“你和你妹妹真的都是……”找死呢，宁祈言好不容易在这儿待得舒服。

　　他又折腾了一下头发，上楼去拿行李，宁祈言下来坐到沙发上，江青宸指了指桌子上另一块蛋糕：“早饭吃完了，先吃这个吧。”宁祈言把蛋糕拽过来，看都没看就叉起一大块。江青宸看着他咽下一大口蛋糕，问道：“你觉得好吃吗？”

　　“还行，好吃。”

　　宁祈言的嘴巴鼓鼓囊囊，江青宸有点害怕他噎到，去冰箱里拿了瓶酸奶。递到宁祈言手上后才后知后觉地看了一眼。

　　粉嘟嘟的草莓味。

　　宁祈言神色如常地一口气喝完。

　　江青宸：“哎，哥，这个——”

　　宁祈言把喝完的瓶子扔掉，站起来：“怎么了？对不起，起晚了。”

　　江青宸嘴角抽了一下：“……呃，没事。”

　　这会晏乐闲已经提好行李下楼了，两人磨蹭了一会，出门时江青宸也换了一身衣服走过来。

　　“你也出门？”

　　“和别人约了饭。”

　　宁祈言点头，手搭在门把上回头瞥一眼身后两人，看着江青宸的露颈卫衣和晏乐闲的七分露腕毛衣皱眉。
　　“赶紧穿好羽绒服戴上围巾和手套，大冬天的装什么火热小子。”

　　两个火热小子见他大有“你不戴我就不开门”的气势，默默翻出装备。宁祈言看他们和自己一样裹得严严实实后，才满意地拉开门，侧身挡了挡迎面的凛风。

　　两辆车停在大门口，宁祈言和晏乐闲走到前一辆车旁边帮司机搬行李，搬到最后那个箱子，宁祈言叮嘱一定要小心，千万别摔了。晏乐闲问里面到底有什么。

　　“给阿姨的圣诞礼物。还有一些给叔叔阿姨的元旦礼物。人过不去礼物得到，我过年的时候再去。”

　　“你快递过去不行？”

　　“你背回去比较令人感动。”

　　“……”

　　“你的礼物也在里面，行了行了。”

　　晏乐闲上车，摇下窗户和江青宸道别。

　　“谢谢款待，麻烦了。”

　　“见外了，下次再来玩。”

　　宁祈言关上车门前说：“我下午回来。”

　　江青宸点头，挥挥手。

　　“你们一路顺风。”

　　送走客人，江青宸上了车，坐稳后发消息。

　　“二十分钟后到，你们先点菜。我要菌汤锅。”

　　车子稳稳驶出别墅区，江青宸关上手机道：“叔，去华京东街的四锅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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