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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家闲事
族会的开启,确实为宋家解了可能被直接借钱的尴尬,也让柳子韫想到了一个关键点。他趁着众人都在关注登记事宜,低声对宋阿爷道:“阿爷,咱们家那三亩永业田,前年为了渡过难关已经卖了,如今公中既然有这笔银子,何不趁此机会,再买回几亩?田地终究是根本。”
宋阿爷闻言,眼睛一亮,用力点头:“对!子韫你说得对!钱放在匣子里是死的,换成田地,才是传家的基业!”有了族中担保赎回的规矩,他也不怕此时买入会被人诟病趁火打劫,这是堂堂正正的族内互助。
此时,三位秀才已将需要变卖田产的人家、田亩位置、大小及底价登记造册。族长宋云天与几位族老简单商议后,便宣布祠堂临时充作“市易之所”,由一位素以公道著称的老族老主持,按照册子顺序,一一开始“唱卖”。
祠堂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既有卖田者期盼能卖个好价钱的紧张,也有有意买田者盘算家底、审视田亩优劣的审慎。
老族老拿起册子,声音清晰洪亮:“第一宗,宋老栓家,水田一亩三分,位于村南清水渠畔,土质上等,底价八两银子!”
立刻便有人出价:“八两!”
“八两五钱!”
“九两!”
最终,这亩上好水田被族中一位家境殷实的堂叔以十两银子的价格买下。双方当即在族老和秀才的见证下,立下写明可赎回条款的契书,钱契两清。
过程井然有序,价格也都在公道范围内,并未出现刻意压价的情况。毕竟都是同族,又有族老盯着,谁也不想背上一个欺凌族人的名声。
接着又唱卖了几块旱田和稍远些的田地,有的被其他族人买走,也有一两块因位置偏僻或价格谈不拢而暂时“流拍”。按照规矩,流拍的田产会由几位族老根据田亩等级、位置共同议定一个公允价格,若主家同意,便由族中公产出钱买下,记为族田。
宋阿爷和柳子韫仔细听着,低声商议。他们看中了册子上登记的两块田:一块是宋老六家急售的两亩连片中田,位于宋家现有田地附近,便于打理,底价十二两;另一块是一亩偏远的旱田,价格低廉,只需四两,想着买下来种些豆子或杂粮也划算。
当唱到那两亩连片中田时,宋阿爷在柳子韫鼓励的目光中,沉稳开口:“十二两!”
有人加价到十二两五钱。
宋阿爷再次加价:“十三两!”
这个价格已算公道,无人再争。宋家成功购得这两亩良田。
轮到那亩旱田时,因位置确实偏僻,只有宋家出价,便以四两底价轻松收入囊中。
祠堂内的“唱卖”与立契过程持续了近一个时辰。
最终,宋家以十七两银子,成功购得了两亩连片中田和一亩偏远旱田,共计三亩。摸着那几张墨迹未干、按着鲜红指印的田契,宋阿爷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踏实感。这薄薄的纸张,代表着土地,代表着家族传承的根基。
不过,柳子韫细看手中的契书,发现这与他在镇上醉霄楼见过的房契、地契有所不同。
此契并非官方统一制式,用纸也是寻常,最关键的是,上面盖的是宋氏宗族的骑缝章和族长、房长、见证族老的私印,而非官府的朱红大印。
他立刻明白,这便是民间所谓的“白契”。此种契书在宗族内部具有效力,且省却了前往官府办理过户所需缴纳的交易税,对买卖双方而言都减轻了负担。然而,其弊端也显而易见——它缺乏官府的正式背书,若遇上强横的外姓人或将来族内出了不肖子弟不认账,容易滋生纠纷。
宋阿爷见柳子韫留意契书,便低声解释道:“族内买卖,向来是立白契。一来省了税钱,二来,有族中作保,比那官府的红契也不差什么。”
他语气中带着对宗族力量的绝对信任。
柳子韫点头称是,在这皇权不下乡的时代,宗族的威信往往比遥远的官府更能约束乡民。
然而,契书立定,钱货两讫,却并不意味着宋家立刻就能去新买的田里耕种。主持事务的族老特意对宋阿爷,也对所有买了田的人家强调:“田产交接,需待原主将此季庄稼收割完毕之后,地里的麦苗是人家辛苦种下的,收成当归原主,这是老规矩,也是厚道。”
宋阿爷和众买田者皆无异议,纷纷点头称是。
这是乡里田产买卖约定俗成的规矩,尊重土地上的既有投入和收成。
宋家买下的那两亩中田里,冬小麦已抽穗灌浆,眼看再有一两月就能收获;那亩旱田里也种了些豆黍。他们还需耐心等待些时日,才能真正成为这几亩地的主人。
祠堂内的田产“唱卖”尘埃落定,几家欢喜几家愁,但总体而言,宗族的介入最大限度地保全了各家的元气,避免了田产贱价外流,恐慌的气氛已然被一种有序的应对所取代。
借着族人齐聚、秩序井然的机会,里正再次站了出来,他面前摆着另一本册子——正是此次征兵的名册和更赋(代役金)登记簿。
“好了,田产唱卖暂时算完了,有意者可以再商量补充。现在开始核定各户应役丁口及更赋缴纳情况。”里正的声音在祠堂内回荡,“依旧是按‘五丁抽一’的规矩,每五丁一组,户主上前,报上姓名,缴纳更赋,便可划去名下男丁!”
这是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一步。缴纳了二十两银子,就意味着这一组的五个男丁,都不用去前线搏命。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但这次不再是慌乱,而是带着一种即将解脱的期盼。各组人家按照事先排好的顺序,或者临时凑成的组合,依次上前。
轮到宋文山一家时,宋阿爷深吸一口气,稳步上前。他从怀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里面正是早已准备好的二十两银子,双手递给里正。
“宋文山家,适龄男丁五人:宋大江、宋大河、宋大海、宋小柳、柳子韫。今缴纳更赋银二十两,请里正核验。”宋阿爷声音平稳,带着一家之主的担当。
里正接过银子,当众称量核验无误,点了点头,提起笔,在名册上找到宋家五个男丁的名字,用笔蘸墨,在那五个名字上,重重地划了一道墨痕。
墨迹落下,仿佛一道无形的枷锁随之解除。
站在宋阿爷身后的宋大江兄弟几人,以及柳子韫,都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看着名册上被划去的名字,宋阿爷心中最后一块大石也终于落地。一股难以言喻的轻松感涌遍全身。这意味着,至少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他的儿子、孙子、孙婿,都不用面对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和生死未卜。
周围投来的目光复杂,有羡慕,有感慨,也有几分如释重负——宋家能自己解决,也免了其他人再去凑钱合伙的许多麻烦。
宋家男丁的名字被划去,只是一个开始。
里正继续念着名字,后面的人家,有的如宋家一般爽快缴银划名;有的则面露难色,低声与里正和族老商议着田产抵押的具体细节和钱款交割时间;也有的,只能红着眼圈,默默看着家中顶梁柱的名字被记入应役名册,准备踏上征程。
祠堂之内,悲喜交织。
宋家这边算是风平浪静,交了钱,买了田,只等交割,一家人心头都轻松了不少。
然而,同村的宋文丘大爷爷家,此刻却闹得不可开交。
宋阿爷刚回到自家院门口,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就见大房的长孙宋小桥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脸上满是焦急:“二叔公!二叔公!您快去我家看看吧!我阿爷……我阿爷要动家法打我小梓弟了!”
宋阿爷一愣,宋文丘大哥家素来是长房,家风严谨,怎会闹到要动家法的地步?
“小桥,别急,慢慢说,怎么回事?”
宋小桥缓了口气,快速说道:“还不是征兵闹的!我家男丁多,算下来得出两个,还得再凑三个和别人搭伙。我阿爷的意思,是卖掉几亩田地,凑钱纳资,一个都不去。可……可小梓弟他不知道怎么了,铁了心要去服役!说什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要去边关杀敌,搏个将军回来!把我阿爷气得够呛,抄起棍子就要打他,我爹和二叔拦不住,让我赶紧来请您和小叔公过去劝劝!”
宋阿爷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宋文丘作为长子,当年分家时得了祖屋和大半田地,家底在族中算是厚的,确实有底气全部用钱抵役。可这宋小梓,是大哥宋文丘的孙子,和宋小树、宋小桥同辈,年轻气盛,怕是听了些说书先生的故事,或者读了点杂书,竟生出这般“雄心壮志”来。战场上刀剑无眼,岂是儿戏?也难怪大哥气得要动家法。
“胡闹!”宋阿爷低斥一声,既是说宋小梓不懂事,也是觉得大哥这家法动得有些急。他对宋小桥道:“你先回去,我这就过去。” 他转头对院里的宋大海吩咐:“大海,你去叫你三叔和小叔也过去一趟。”
说罢,宋阿爷也顾不上休息,抬脚就跟着宋小桥往大房家快步走去。心中暗忖:这征兵一事,真是搅得各家都不安宁。大哥家这本可轻松解决的事,竟因小辈一时热血,闹得鸡飞狗跳。
这“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固然不错,可放在自家孩子身上,哪个长辈舍得让他去那九死一生的地方?这事儿,得好好劝劝。
宋文山赶到宋文丘家时,院子里已是一片混乱。宋老太爷和宋老太太也闻讯走了过来,两位老人正死死拦着气得脸色铁青、手里还攥着根柴棍的宋文丘。
“老大!你给我把棍子放下!有话不能好好说吗?”宋老太爷喘着气喝道,他如今跟着长子宋文丘住,眼见曾孙要被打,又是心疼又是着急。
“爹!您别拦我!我今天非打死这个不肖子孙不可!”宋文丘气得浑身发抖,眼睛死死瞪着跪在院子中央,梗着脖子,一脸倔强的少年——宋小梓。
宋文山赶紧上前,一边扶住气喘吁吁的老爹,一边拉住大哥宋文丘的胳膊:“大哥!消消气,先消消气!孩子有不对,咱们好好教,动家法解决不了问题。总得先听听孩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这时,得到消息的三弟宋文岳和老四宋文岭也急匆匆赶来了,见状也连忙上前劝和:“是啊,大哥,先听听小梓怎么说,这孩子平日里也算懂事,突然这么倔,总有缘由。”
在几位兄弟的连番劝说下,宋文丘总算勉强压下了火气,重重地将柴棍扔在地上,喘着粗气坐到了旁边的石墩上。
宋老太爷和宋老太太也被扶着坐下,满脸忧色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曾孙。
宋文山示意宋小梓:“小梓,你起来说话,跟你阿爷,还有我们几个叔爷爷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那战场是好去的吗?刀枪无眼,可不是你听的那些评书话本!”
宋小梓抬起头,年轻的脸庞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倔强与难言复杂的情绪。他抿了抿嘴,声音不高却清晰:“阿爷,叔爷爷,我不是胡闹,庄子里出去的铁柱叔、石头哥,他们不是都好好的回来了,还给家里挣了前程田产……我……我想去试试。” 他没有提家里房屋紧张,没有提哥哥们要说亲,更没有提卖掉田产后的窘迫,只是反复强调着那几个成功的例子,眼神里有着年轻人特有的、对改变命运的渴望,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想要为家里分担点什么的决心。
宋文山看着侄孙那故作坚强的模样,又瞥了一眼这虽然宽敞但显然已住得满满当当的祖屋院落,想起大哥家人丁最盛,几个适龄的孙辈确实都挤在一起,婚嫁之事迫在眉睫……他心中猛地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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