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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
第十日清晨，京城的城墙终于在官道尽头浮现。车队尚未驶入朱雀门，便见宫门守将带着一列骑兵疾驰而来，玄甲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
“末将参见长公主殿下，”将领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陛下口谕，请殿下即刻入宫。”他身后的羽林卫已然列队，分明是押送的架势。
周望舒下意识攥住李乐安的袖角，却被轻轻拂开。李乐安轻拍她的手背，声音低若耳语：“无妨，你好生照看自己。”说罢转身登上来接她的马车。
紫宸殿内，皇帝端坐上首。
“西川诸事，朕已悉知。”皇帝的声音低沉而稳定，“两位爱卿辛苦了。”
阶下二人俯身行礼，光鉴的大理石地面印出模糊的身影。
“睿之，”皇帝忽然唤了冯晟的表字，声音里难得透出几分长辈的温和，“早点归家吧。你父亲近日甚是忧心。”
冯晟单膝叩地：“臣惶恐。”
皇帝目光转向卫兰，眼底温度稍减。这位寒门出身的探花郎身姿挺拔，眉宇间自有风骨。
“卫卿，”皇帝指尖划过内侍呈上的宅院图册，停在城西一座三进宅院，“朕赏你安远坊宅邸一座。”又补了句，“听闻你已接母亲入京，此处正好安居。”
卫兰郑重叩首，垂首掩去眼中波动，“臣，谢陛下隆恩。”
太极宫内，盘龙金柱森然林立。李乐安独自立于殿中，无人侍奉，是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待遇。
脚步声渐近，玄色袍角停在她眼前。李乐安垂首看着地面，听见头顶传来茶盏重重顿在案上的声响。
“跪下！”
李乐安依言跪在冰凉的蟠龙纹地砖上。
“你可知罪？”皇帝的声音很冷，不见往日的温和宠爱，“身为公主擅自离京，深入险地，朕竟不知养出个如此胆大包天的女儿！”
鎏金香炉爆出细微的噼啪声。
“西川地处边陲，又有吐谷浑虎视眈眈，永县银矿牵扯甚广，你倒是敢一头撞进去。”皇帝猛地抓起案上密报掷在她眼前，绢帛散开露出“吐谷浑细作”的朱批，“若遇半点不测......”
李乐安忽然抬头，直直的看向皇帝，眼里满是执拗，“父皇，儿臣可堪用否？”
皇帝怔住了，他想起暗卫密报里那些细节。她如何雷厉风行整顿永县，如何巧妙周旋于豪强之间，又如何得百姓“再生父母”匾额。那些奏章里“不合规制”的指责，此刻有了别样意味。
“女儿不想困在锦绣牢笼里。”她声音很轻却清晰可闻，“我想站在朝堂上，不是以晋元长公主的身份，而是以李乐安之名。”
父女俩在满室沉香中对峙，日光渐渐移过蟠龙柱，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日头西斜时，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李乐安携着“闭门思过一月”的口谕走出。
回望渐合的宫门，她唇角扬起浅淡弧度。
长乐宫因主人的归来，瞬间热闹起来。氤氲水汽中，芳苑捧着巾子的手微微发颤。
“殿下这伤痕......”她看着李乐安右肩的伤疤，心疼不已，“明日奴婢就去太医院讨玉容膏来。”
李乐安将身子沉入洒满花瓣的浴池，喟叹一声阖上眼，“不妨事。”
芳苑欲言又止，终是默默执起银瓢。温水从李乐安肩上倾泻而下，冲散了几瓣黏在肌肤上的花瓣。
“怀远也受伤了，”李乐安忽然睁开眼，“明日请太医去公主府好生给他诊治。让他在府里养着，近期不必入宫。”
“是。”芳苑轻声应下，银瓢在桶沿碰出清响。她瞥见殿下闭目时微蹙的眉头，知道那绝不是为着身上的伤痕。
冯晟归家向父母请安后，刚回到自己的院落，冯昱便像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大哥！”
冯晟慢条斯理地在小厮端来的铜盆中净手，“步履当稳。”
“你与公主同在西川月余，竟连一封信都不曾寄给我？”冯昱语带控诉。
“与你说什么？”冯晟反问。
“说......”冯昱一时语塞。
冯晟正色看向弟弟：“阿昱，我此行西川是为公务。”他顿了顿，“放弃对公主的念想吧。”
“为何？大哥先前不是支持我的？”冯昱不可置信。
因为公主并非因儿女私情拒绝你，而是心怀其他的理想抱负。这不是靠“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能打动的。
冯晟理解李乐安的选择，于她而言，婚姻不过是又多一道枷锁。但他无法对弟弟明说，只得轻叹：“日后多留心观察公主的言行吧。”
冯昱转而忧心忡忡：“听说承恩侯打了周望舒十板子，还罚跪祠堂。不知皇上会如何惩戒公主？”
冯晟擦拭的动作一顿：“十板子？”
“正是，方才表哥告知的。周望舒一个女子，承恩侯未免太过狠心。”冯昱与周望舒是少时玩伴，自有几分情谊。
冯晟沉默片刻：“你且先顾好自己。宪知已然授官，此次西川历练归来必有擢升。听闻舅父也在为弈舟打点前程。”他望向弟弟，“你自己有何打算？”
冯昱怔住。这些时日他沉醉戏曲编排，两位好友却已踏上仕途。蓦然回首，竟觉自己已被落下。
冯晟轻叹：“阿昱，好好思量罢。”
暮色渐沉，花厅内灯盏依次亮起。贺夫人布菜时腕间翡翠镯与银箸相触，发出清越声响。
“晟儿，”她忽然搁下汤匙，“钟家娘子即将出孝。你既已回京，合该备礼去探望。”
冯靖平赞同颔首：“礼数不可废。”
冯晟执筷的指节微微收紧，“儿子明白。”声音平稳如常。
冯昱顿时忘了自己的烦忧，笑吟吟凑近：“大哥若需置办什么，尽管吩咐我！”却见父亲眉头骤蹙。
“你近日少往外跑，”冯靖平沉声道，“好生在家想想该去哪个衙门当值。”
冯昱笑意僵在脸上，垂首盯着碗中饭菜：“......是。”
兴庆宫内烛影摇红，皇帝与皇后对坐而食。白玉碗盏中的粥渐渐凉了，木案上唯有银箸轻碰之声。
待宫人撤下膳食，皇帝望着殿外渐沉的夜色，忽然轻叹，“你说，朕这些年来给予乐安的宠爱还不够么？”
“皇上的宠爱能持续到几时呢？”皇后执起青瓷茶盏，“便是最浓的墨，也终有淡去的一日。”
皇帝眼底掠过愠怒，“她是朕的女儿！”
殿内宫人霎时跪倒一片，茜云姑姑抬眸望向皇后，眼中满是忧色。
皇后从容搁下茶盏，瓷底与案几相触，发出清脆的声响，“因为不安。”
“她已是尊贵无匹的长公主，还有什么不安？”皇帝怒道。
“皇上可还记得先帝朝时，”皇后声线依然平稳，“郑老将军直谏触怒天颜，满朝文武皆为其求情？”她指尖轻抚盏沿凝结的水珠，“都说老将军战功赫赫，先帝这才轻轻放下。”
殿内沉香氤氲，皇帝脸上的怒色渐渐消散。他沉默良久，终是起身向外走去。
“恭送皇上！”宫人们伏地齐呼。
待皇帝的仪仗远去，茜云连忙上前：“娘娘何苦又说这些？”
皇后凝视墙上金鞭，唇边泛起浅淡笑意：“终究是不忍心罢了。何况望舒那孩子.....”她顿了顿，“兄长这次也太过严厉了。茜云，金疮药可送到了？”
“早已送到望舒娘子手中了，娘娘放心。”
“那便好。”皇后望向殿外渐起的月色，目光悠远。
太极宫深处，皇帝对着永县密报枯坐整夜。晨光熹微时，他忽然将那份弹劾公主“牝鸡司晨”的奏折扔进了火盆。
月色如水，冯昱独坐在院中石凳上，仰首望着天上那轮孤月。忽而听见脚步声，转头就见冯晟踏月而来，肩头还沾着夜露。
“大哥。”冯昱起身相迎，接过对方手中靛蓝布包，“这是？”
“今日御赐的伤药。”冯晟声音带着倦意，“都是宫内珍品，给你备些。”
“让人送来便是了，这么晚还要大哥你自己跑一趟。”冯昱指尖触及冰凉瓷瓶，忽然捏住其中青玉小罐，“这瓶金疮药......正好给周望舒送去。”釉面月光流转，照见瓶身“太医院制”的朱印。
“既给了你，自行处置便是。”冯晟拂衣坐下，石凳凉意透过衣料，“方才在想什么？”
冯昱摩挲着药瓶纹路：“在想……日后不知该做什么。我不像大哥，很早便清楚自己的抱负。”他的声音渐低。
“不必急于一时。”冯晟望向他，“若你愿意，可先来大理寺协理卷宗。”
冯昱并未立即应下，只将药瓶攥得更紧：“多谢大哥，容我再想想。”
“嗯，那我便先回去了，你也早点歇息。”说完冯晟便起身离开。
望着兄长渐远的背影，冯昱忽然觉出掌中药瓶的温热。那暖意顺着血脉蔓延，竟催得眼底发酸。大哥分明自己舟车劳顿，归京后诸事缠身，却还记得替他这个不成器的弟弟担忧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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