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页的秘密

　　凌晨一点的候机厅空旷冷清，温霜言坐在靠窗的位置，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停机坪上的指示灯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像散落的星子。她攥着登机牌的手指微微发颤，那张薄薄的纸片已经被手心的汗水浸得发软。
　　广播里传来登机的提示音，温霜言拎起随身背包，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整座城市的灯火尽收眼底。
　　飞机缓缓滑行，加速，最终挣脱地心引力的束缚。温霜言看着窗外逐渐变小的城市轮廓，忽然想起那天在福则山顶，周昭槐指着远处灯火说的那句话：“看，像不像倒过来的星空？”
　　此刻的机舱内，大多数乘客已经闭目养神。温霜言悄悄掏出手机，相册里最新的一张照片是昨天偷拍的——周昭槐趴在课桌上睡觉的侧脸，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他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的指尖悬在删除键上方，最终还是锁上了屏幕。
　　空乘送来毛毯和温水，温霜言轻声道谢。她将毛毯裹在身上，上面陌生的洗涤剂味道让她鼻子一酸。往常这个时候，她应该窝在自家沙发上，盖着那条印着星星月亮的旧毛毯，和周昭槐连麦写作业。

　　飞机穿过云层，轻微的颠簸让温霜言握紧了扶手。舷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偶尔闪过一两颗孤独的星星。她突然想起那本留在周昭槐课桌里的《你是人间的四月天》，还有夹在书页间的那张明信片——
　　“喜欢像四季的轮回，我站在尽头，等待遇到你的春天。”
　　温霜言将额头重新抵在冰凉的舷窗上，呵出的热气在玻璃上凝成一小片白雾。她用手指在上面轻轻画了个笑脸，又在旁边写下一个“Z”，然后看着它们慢慢消失。
　　“周昭槐，”她在心里轻声说，“我们都会等到那个春天的，对吗？”
　　飞机继续在夜空中穿行，载着一颗十七岁的心事，向着陌生的城市飞去。而在千里之外的城市另一端，周昭槐的书桌里，那本《你是人间的四月天》静静躺着，等待着一个未被预知的黎明。

　　第二天，早上
　　清晨六点三十分，阳光像融化的蜂蜜般从窗帘缝隙流淌进来。周昭槐在闹钟响起前就睁开了眼睛，本能地摸向枕边的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温霜言昨晚十一点十七分发来的消息跳入眼帘：
　　「小冰块：明天你不用等我了。」
　　他眨了眨惺忪的睡眼，嘴角扬起一个慵懒的弧度。小冰块总是这样，时不时发些没头没尾的讯息——上周三她说“不用带伞”，那天确实阳光明媚；前天又说“别买奶茶”，等他到教室才发现她桌上摆着他最爱喝的四季。
　　「H7：好哦小冰块等会见」
　　他回复完消息，顺手加了个笑脸的颜文字。窗外传来早班公交的报站声，周昭槐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肩关节发出轻微的脆响。洗漱时，镜子里的少年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却掩不住眼底跃动的光彩。他特意选了件浅蓝色衬衫——上周温霜言说过这个颜色很衬他。
　　“今天休学仪式后……”周昭槐一边系鞋带一边盘算着，“先带小冰块去新开的那家甜品店，草莓蛋糕上的糖霜看起来不错……”想到这里，他摸了摸书包侧袋，确认电影票还在——那是他提前一周订的《星际穿越》重映场。
　　教室里嘈杂得像煮沸的水。有人在高声讨论暑假旅行计划，有人在交换同学录，还有几个男生把课本抛向天花板，庆祝终于摆脱期末考的折磨。周昭槐穿过嬉闹的人群，却在看到自己座位旁的景象时猛地刹住脚步。
　　温霜言的座位空荡荡的。
　　桌面被擦得锃亮，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往常堆满书的桌洞如今干净得像被飓风扫过，连她总爱贴在桌角的便利贴都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点胶痕。
　　“欸？今天温霜言没和你一起来吗？”许景恩叼着吃了一半的菠萝包凑过来，面包屑簌簌往下掉。
　　周昭槐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屏幕还停留在没有新消息的聊天界面。“不知道……”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小冰块她昨天给我发信息说今天不用等她了……”
　　前排的何秋妍背脊绷得笔直，像一根拉紧的弦。三小时前，她收到温霜言的消息时，手机直接砸在了地板上：
　　「霜言^ ^：秋天，我家出事了，我得转学。这事你别和昭槐他们说，我怕他们担心，要是问了，你就说我出去玩了……下次我们会见到的。」

　　最后那个笑脸emoji刺得她眼睛发疼。消息列表往上翻，是昨天下午她们讨论暑假要去听的演唱会，是上周约好要一起做的美甲样式，是无数个“明天见”堆砌成的日常。
　　“何秋妍，你知道咋回事吗？”许景恩突然转头，声音惊得她一颤。
　　“啊…哦，”何秋妍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勉强维持住表情，“霜言她…她说她去外面玩了……”
　　这句话像卡带的录音机般生硬。周昭槐猛地抬头，目光如炬地射过来。何秋妍慌乱地避开他的视线，假装整理刘海，却掩不住微微发抖的手指。
　　“何秋妍你今天怎么怪怪的……”许景恩眯起眼睛，像发现猎物的猫。
　　周昭槐突然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动作大得差点碰到桌上的水杯。他径直冲向办公室，脚步快得几乎要跑起来。

　　“报…告。”
　　周昭槐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指节在办公室门上敲了三下。木质门板发出沉闷的回响，在空荡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他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是要把所有不安都发泄在这扇无辜的门上。
　　“进来。”
　　苏禾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比平时多了几分疲惫。周昭槐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部，刺得他胸口发疼。推开门时，办公室的冷气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寒颤——明明已经是初夏，这里的温度却低得像寒冬。
　　其他老师的座位都空着，只有苏禾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身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她面前摊开的试卷被照得发亮，红笔的批改痕迹像一道道伤口。
　　“方便问一下，温霜言今天为什么没来吗？”
　　周昭槐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度，他清了清嗓子，却清不掉喉间的哽塞。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校服下摆，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眼睛却紧盯着老师的表情，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
　　苏禾抬起头，金属镜框反射着冷光。她推了推眼镜，这个动作让周昭槐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每次宣布坏消息前，老师都会做这个动作。
　　“温霜言啊……”
　　一声叹息，轻得像羽毛落地，却重重砸在周昭槐心上。
　　“这孩子突然转学了，说是什么家里出事……”苏禾的声音里满是惋惜，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试卷边缘，“哎呀马上就要高考了，这做家长的也不为孩子想想……”
　　“转学!?”
　　周昭槐的声音瞬间拔高，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窗边的一摞作业本被震得微微晃动，最上面那本滑落在地，“啪”的一声响。他猛地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
　　“抱歉老师……”他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她转去哪里了？”
　　苏禾摇摇头，把一份文件放进抽屉里。金属滑轨发出刺耳的声响，像是在嘲笑他的天真。“这个不方便透露。”
　　她的目光落在周昭槐瞬间黯淡的眼睛上，又叹了口气。少年站在阳光里，整个人却像被抽走了所有色彩，只剩下黑白灰的轮廓。
　　“周昭槐，回教室吧，休学仪式要开始了。”
　　周昭槐站在原地没动。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月牙形的痕迹渗出血丝，却感觉不到疼痛。耳边嗡嗡作响，像是有一万只蜜蜂在脑海里横冲直撞。“转学”两个字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割着他的神经。
　　温霜言，你为什么，又抛下我一个人了呢？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带着久远的、被尘封的记忆——小学六年级的那个雨天，温霜言也是这样，突然就转学离开，连句告别都没有。
　　“老师，”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像是在乞求，“她…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苏禾的动作顿了一下。她看着眼前这个向来意气风发的少年，此刻却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梁，肩膀垮得不成样子。
　　“没有。”
　　简单的两个字，判了死刑。
　　周昭槐点点头，机械地转身。推开办公室门的瞬间，走廊里的喧闹声扑面而来——同学们正三三两两地往礼堂走去，准备参加休学仪式。笑声、打闹声、讨论假期计划的声音，一切都那么鲜活，那么刺眼。

　　走廊的光线忽明忽暗，周昭槐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最终停在一扇洒满阳光的窗前。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投射在空荡的走廊地板上。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掏出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温霜言昨晚发的那条消息再次刺入眼帘：
　　「明天你不用等我了。」
　　这七个字他看了无数遍，却在此刻突然读出了不一样的意味。每个字都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他的心脏。不是“今天不用等”，而是“以后都不用等了”——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告别，而他却迟钝得像个傻子。
　　他的指尖在屏幕上疯狂敲击，打出的字句支离破碎：
　　「H7:?」
　　一个简单的问号，承载着所有的不解与慌乱。
　　「H7:为什么？」
　　手指颤抖得太厉害，打错了好几次才发出去。
　　「H7:出事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H7:你转去哪了？」
　　问号后面跟着一连串正在输入的省略号，最终又被全部删除。
　　「H7:我可以来找你的」
　　「H7:温霜言，回回我好不好」
　　最后一条消息带着近乎哀求的语气，连标点符号都顾不上加。
　　消息气泡一个接一个地弹出，却始终显示“未读”。周昭槐死死盯着手机，直到屏幕自动熄灭，映出他扭曲的倒影——通红的眼眶，咬出血痕的下唇。
　　他的双臂突然卸了力，握着手机的手无力的垂在身体两侧。

　　休学仪式的音乐在教室里回荡，那首他们曾经
　　一起排练过的毕业歌此刻听起来如此讽刺。周昭槐站在门口，目光死死锁住第三排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那个空荡荡的座位上，恍惚间，他仿佛看见温霜言还坐在那里。
　　她总是微微低着头记笔记，细碎的发丝垂下来，在阳光下泛着浅棕色的光。每当思考问题时，她会无意识地把钢笔抵在下唇，留下一点淡淡的墨迹。
　　“周昭槐，霜言她……”何秋妍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她回头望过来，眼睛肿得像桃子，显然是哭了一会了。许景恩一反常态地沉默着，递来的可乐瓶身上凝结的水珠不断滑落，在课桌上汇成一小滩水渍。
　　周昭槐没有接。他机械地走回座位，手指触到抽屉里那本《你是人间的四月天》时，整个人僵住了。墨绿色的封面已经有些褪色，书脊处有明显的折痕——这是图书馆的那本，温霜言最爱的那本。
　　他的指尖轻轻抚过封面，突然想起去年深秋的那个下午。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温霜言就是捧着这本书，阳光为她镀上一层金边。当时她指着某一页对他说：“这句写得真好，‘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
　　在温霜言眼中，或许这本书就是他们认识的契机吧。
　　书本在第七页自然摊开，一张明信片飘然而落。周昭槐看着它像落叶般旋转着坠落，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周昭槐的手有些颤抖，他蹲下身捡起明信片，上面熟悉的字体瞬间让他崩溃。温霜言的笔迹总是工整得过分，每个笔画都一丝不苟，就像她这个人一样。目光在落到“周昭槐，我喜欢你”时，眼眶中的泪水滴落在明信片上，晕开一小片墨蓝色的痕迹。
　　落款日期是昨天，那个看似平常的放学时刻。原来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候，温霜言已经把自己的心留在了这里。
　　“周昭槐……”许景恩欲言又止，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教室里其他同学也察觉到异样，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涌来。苏禾站在讲台上，手中的演讲稿微微晃动。
　　周昭槐猛地合上书，他站起身，手里捏着那张明信片，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中冲出教室。明信片的边缘硌得掌心发疼，却远不及胸口那股钝痛。
　　走廊的风呼啸而过，他跑过他们一起躲过雨的楼梯间，那里还留着他们去年用粉笔画的小太阳；跑过贴满运动会照片的公告栏，1500米比赛那天温霜言站在终点等他，手里拿着矿泉水和小毛巾；跑过她曾驻足看过的樱花树，如今花期已过，只剩满树葱茏的绿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他要找到她，无论如何。

　　另一边，三小时前
　　凌晨五点的京市机场，灯火通明的人流中，温霜言像一叶孤舟被推搡着前行。消毒水与香氛混杂的气味刺激着她的鼻腔，广播里机械的女声不断重复着航班信息，一切都陌生得令人窒息。
　　“妈，我去趟洗手间。”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没等祁宛漪回应就匆匆钻进了洗手间的隔间。
　　镜中的少女脸色惨白，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嘴唇因为紧张而干裂起皮。温霜言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指尖，却冲不散胸腔里翻涌的酸涩。她突然捂住脸，压抑许久的泪水决堤而出，在洗手台前溅起细小的水花。
　　“没事的…会好起来的……”她对着镜子喃喃自语，用冷水拍打着发烫的眼眶。指尖触到背包时，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慌忙拉开拉链——
　　“要不还是……报个平安吧。”
　　翻找的动作越来越急，化妆包、笔记本、充电器被胡乱堆在洗手台上。当她把背包彻底倒空时，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手机呢……？我的手机呢？”
　　她发疯似的检查每一个夹层，甚至抖开了外套口袋。记忆闪回到下飞机时的拥挤通道，那个撞了她一下的墨镜男，还有身后莫名松动的背包带……
　　“为什么…为什么一切倒霉的事情都要发生在我身上……”
　　温霜言撑着洗手台，镜中的倒影双目空洞。那个存着所有合照、所有聊天记录的手机，那个锁屏是周昭槐睡颜的手机，就这样消失在了人海中。她甚至背不出他的电话号码，因为从来都是直接点开通讯录。
　　“霜言？”祁宛漪担忧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怎么这么久？”
　　温霜言机械地收拾着散落的物品，手指碰到那本随身携带的日记本时顿了顿。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门，看到母亲憔悴的脸庞时，所有委屈都化成了喉间的硬块。
　　“我…我手机丢了。”
　　祁宛漪闻言一怔，随即心疼地抚上女儿的脸
　　“哎呦，机场人这么多“妈妈到市区给你重新买一个吧？”
　　“没事妈。”温霜言摇摇头，把背包甩到肩上
　　“反正也高三了，我这两个学期专心学习吧。”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爸爸的病肯定要很多钱，我等高考完再买也没事……”
　　话音未落，祁宛漪突然将她紧紧搂住。母亲身上熟悉的薰衣草洗衣液味道包裹着她，温霜言这才发现，记忆中总是优雅从容的母亲，如今瘦得能摸到凸出的肩胛骨。
　　“会好起来的。”祁宛漪轻拍着她的后背，声音里带着哽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温霜言把脸埋在母亲肩头，点了点头。晨光透过机场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将母女俩相拥的身影拉得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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