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渡

　　一道明黄诏书由八百里加急送至晒谷场新落成的学堂。宣旨太监尖利的嗓音穿透硫砖墙：“…沈氏青禾，慧心兰质，功在社稷，破格敕封为‘司农寺少卿’，兼领‘劝农使’，掌东南三路农桑、水利、矿冶监察之权，遇非常之事，可专折奏陈，便宜行事！钦此！”
　　“吾皇万岁，太后千岁！”老里正领着村民山呼，激动得老泪纵横。秦三娘咧嘴大笑，一巴掌拍在新砌的硫磺砖墙上，震落些许硫尘：“好！青禾妹子当官了！看谁还敢往咱田里倒毒粉！”
　　青禾恭敬接旨，目光扫过诏书上“便宜行事”四个字，心中雪亮：太后这是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也是给了她一把斩向东宫毒瘤的尚方宝剑。权力，是良药，亦是剧毒。
　　数日后，州府拨下的临时官署——一座紧邻漕运河码头的旧仓廪被匆匆改造完毕。硫磺砖砌成的墙壁坚固干燥，混合着铁矿砂的灰浆在日光下泛着金属冷光。空气中，新木料的气息与淡淡的硫磺味交织。
　　就在沈青禾埋首整理堆积如山的农事卷宗和矿洞案牍时，门被轻轻叩响。
　　“下官柳含烟，奉太后懿旨，特来辅佐沈少卿，任录事女史。”声音温婉清泠，如珠落玉盘。
　　青禾抬眼望去。门口的女子一身素净的浅碧宫装，身姿纤细，面容清丽，眉宇间却笼着一层化不开的轻愁，仿佛江南三月沾了晨露的柳枝，柔美却易折。她双手捧着一卷文书，姿态恭谨，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审慎。
　　“柳女史请进。”青禾起身，不着痕迹地打量她。太后派来的人？监视？助力？或者两者皆有？
　　柳含烟步履轻盈，将文书呈上：“这是司农寺历年关于东南矿冶与农桑冲突的卷宗摘要，下官已按年份、地域、事由分类誊抄。”字迹娟秀工整，一丝不苟。
　　青禾翻阅，条理清晰，重点突出，甚至在一些关键处用朱笔做了精炼批注，显露出深厚的文书功底和敏锐的洞察力。“柳女史好才学。”她真心赞道，心中戒备稍减，“往后文书案牍，便烦劳你了。”
　　“分内之事。”柳含烟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日子在忙碌中流逝。柳含烟展现了惊人的效率，将青禾零散的技术笔记整理成系统的《硫磺农工纪要》，将矿洞案、漕河截杀案的线索梳理得脉络分明。她话不多，做事却极稳妥，偶尔在青禾试验硫磺新用法时，眼中会流露出纯粹的好奇与专注。
　　“含烟似乎对医理也懂一些？”一次，青禾在配置药膏时，随口问道。
　　柳含烟正研磨硫磺的手微微一顿，低声道：“家道未落时，家中曾有间小药铺…略识得几味药材。”
　　州府为推广硫磺改良农具和防病法，举办了一次“劝农会”。沈青禾带着墨九、陆砚、秦三娘和柳含烟前往。会场熙攘，展示着新式犁、烤炉、驱蚊筒等物，王叔正唾沫横飞地讲解着淬火打铁的好处。
　　柳含烟被青禾派去整理各地呈报的土壤样本记录。她抱着厚厚的册子穿过回廊，不慎被一个冒失的乡绅撞到，册页散落一地。她慌忙蹲下收拾，指尖却被粗糙的纸页划破。
　　“姑娘当心。”一只修长干净的手伸了过来，帮她捡起散落的纸页。声音温润如玉。
　　柳含烟抬头，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眸。眼前的男子身着月白儒衫，身姿挺拔，面容俊朗，气质温文尔雅。他小心地避开她渗血的手指，将整理好的册子递还：“在下宋知远，惊扰姑娘了。”
　　“多谢宋公子。”柳含烟脸颊微红，接过册子。
　　“看姑娘所录，皆是农桑土质要务，莫非是沈少卿身边那位才名远播的柳女史？”宋知远眼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欣赏，“早闻柳女史一手簪花小楷冠绝州府，更难得精通实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公子过誉。”柳含烟赧然低头。
　　“在下也是江南人士，此番游学至此，听闻劝农会盛况，特来观摩。江南桑麻，与这些妙用，倒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宋知远谈吐风雅，引经据典，对农桑水利竟也颇有见地，更巧的是，他提及的几处江南风物，竟与柳含烟故乡旧事隐隐相合。
　　“同乡之谊”迅速拉近了距离。宋知远言语间流露出对柳含烟才情的倾慕和对她境遇的怜惜，温润体贴，分寸拿捏得极好。他送来上好的松烟墨和澄心堂纸，附上情意绵绵的诗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知远遥慕芳仪，恨不能与卿共话西窗烛。”
　　久经困顿、寄人篱下的柳含烟，如同久旱的禾苗遇到了甘霖。宋知远的风度、才学、温柔，以及那份“同乡”带来的亲近感，一点点融化了她的心防。她开始小心珍藏他的诗笺，在无人处偷偷展读，脸颊飞红。
　　“东宫的反应太安静了。”陆砚擦拭着佩刀，眉头紧锁，“毒烟船队被我们端了，倭寇活口和贝母海图证据确凿，他们竟毫无动作？”
　　墨九转动轮椅：“不是没动作，是动作更隐蔽了。矿洞的产量记录最近有蹊跷，明面上减产，但运往州府仓库的‘次等砖’数量激增。还有…”他指向漕运河全息图上一处新标记，“这个废弃的‘慈航渡’，最近夜间总有不明船只短暂停靠，烟雾颜色…与那日秦三娘点燃的掺丹砂硫磺粉相似。”
　　“他们在转移，在准备更大的动作。”青禾目光锐利，“走私的渠道不止一条，毒烟信号可能换了新花样。含烟，”她转向正在誊写密报的柳含烟，“将墨九发现的慈航渡异常和州府仓库硫砖异动，密报太后。”
　　“是。”柳含烟应道。
　　秦三娘大大咧咧地拍着柳含烟的肩：“含烟妹子，最近气色好了不少嘛！是不是有啥好事？”她挤挤眼，“那个常来找你的宋举人，瞧着倒是一表人才！”
　　柳含烟脸更红了，小声道：“宋公子…他只是…同乡…”
　　青禾看着柳含烟难得流露的小女儿情态，心中却掠过一丝不安。宋知远出现的时机太巧，对含烟的关注也过于热切。她曾暗中让墨九查过此人，背景看似干净，江南破落士族，进京赶考的举子，但总觉得那温润笑容下，藏着些看不透的东西。
　　“含烟，”青禾状似无意地提醒，“宋公子才华横溢，前程远大。只是如今我们身处漩涡，与东宫势同水火。与人相交，尤其是…特别的人，更要留心，莫要被表象所惑，更莫要轻易交付…”她斟酌着用词，“…信任。”
　　柳含烟微微一怔，抬头看向青禾，眼神清澈中带着一丝困惑和被打扰的不悦，但很快垂下眼帘：“少卿大人教诲的是，含烟…明白。”她将誊好的密报封入火漆竹筒，动作依旧一丝不苟，只是指尖微微有些发凉。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反驳：知远待我一片真心，他与这些尔虞我诈无关…
　　几日后，柳含烟收到一个精巧的木盒。打开一看，竟是一本年代久远、纸张泛黄的《江南草木疏》，正是她家道中落时散佚的父辈藏书之一！里面夹着一张宋知远的便笺：
　　“偶于旧书肆得此残卷，见扉页有‘柳氏藏书’印，疑为故物。知卿雅好，物归原主，聊慰思乡之情。知远顿首。”
　　捧着失而复得的故物，感受着父亲留在书页上的批注痕迹，柳含烟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这份用心，这份对她过往的珍视，彻底击溃了她最后的心防。宋知远在她心中，已不仅是温润如玉的君子，更是懂她、怜她、将她破碎过往细心拾起的知心人。
　　当夜，她在灯下给宋知远回信，笔尖蘸满了柔情与感激。窗外月色朦胧，漕运河上，一缕极淡、几乎融入夜色的奇异紫烟，在远离慈航渡的另一个荒僻河湾悄然升起，随即被夜风吹散。
　　沈青禾站在改造过的硫磺瞭望台上，手持墨九特制的“观微镜”，正凝视着运河上可疑的星点火光。镜片边缘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异常的光谱反应——是那种掺了丹砂的硫磺燃烧后特有的紫芒！
　　“墨九！锁定刚才西北河湾方向，紫烟信号！陆砚，准备快船！三娘，召集人手！”青禾的声音陡然凌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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