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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劫
“陈太医,他情况如何?”
在等待陈太医赶来的间隙,楼远命凌宵将慕笙清留在客栈的行李悉数取来。他仔细翻检着慕笙清的医包,里面除了寻常伤药和几瓶毒药外,仅有一个标着“转还丹”的药瓶,因摸不准药效,没敢给人贸然使用。
陈太医奉皇命随行赈灾,小老头诊完脉,眉头紧锁,他只能治一治慕笙清的发热症状,其他的管不了,“难办啊。”
“慕神医应当知晓自个的状况,心脉受损严重,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气血两亏,老夫早就说过,救不了救不了。”
“陈老头,恁没用。”慕辛夷不满地撇了撇嘴。
陈太医反呛:“你有本事你来治。”
“我来就我来。”慕辛夷当即撸袖子。
陈太医一把按住跃跃欲试的少年,忽然话锋一转:“慕神医当真是慕家血脉?”
慕辛夷撸袖子的动作一停,得意扬起下巴,没好气道:“那当然了,如假包换,我们血脉相连,还能有假?”
见他说得笃定,陈太医笑呵呵地又伸出手,“新鲜的慕家人,再让老夫摸一摸。”
他早年曾有幸得慕家老太爷的亲自指点,深知慕家医术精绝。而慕笙清在外从不以慕家人自居,他原以为慕笙清姓慕只是巧合,现下确认了身份,且其医术卓绝,不由想多摸摸,沾沾福气。
“陈太医。”
那手才将将探出,楼远沉下脸,眸中溢满占有欲,手臂看似随意地搭在慕笙清身侧,却护犊似的挡得严实,他的声音不高,尾音甚而上扬,但充满了警告。
“手不想要了?”
慕辛夷见状,“啪”地拍开陈太医的手,“摸什么摸!陈老头你怎么回事?我兄长也是你能碰的,碰出个好歹谁来担待?”
榻上人病情严重,陈太医顿觉此举欠妥,讪讪缩手,转头对楼远正色道:“行了,有事再唤老夫。仔细守着人,慕神医待会儿恐会咯血。”
又揪住还想争辩的慕辛夷,“你小子别在这儿碍事,跟老夫煎药去。”
说罢,拎小鸡崽子般拎着骂骂咧咧的少年踏出房门。
人一走,楼远坐在床沿,掌心紧紧包裹着慕笙清的手。那手指透骨苍凉,仍有微弱温度,他已不止一次见过这人命薄如纸的濒死模样,清醒时,睡梦里,每一次,都如钝刀剜心,痛到撕裂。
就连阿娘去世之际,他都不曾有这么强烈的心慌无措,许是因为,阿娘走时没与他见着面,没有七上八下的心力交瘁,只道一觉睡醒,猝然得知噩耗。那种痛是干脆利落的,是直通心底的震疼,连血都来不及流,只剩空荡荡的茫然,哭一场才明白,原来这就是永别。
而慕笙清,是活生生在他面前倒下的,他亲眼看着他血色尽褪,看着他气息渐弱,却无能为力。人在对抗未知结果时,总是于黑暗中不见五指地摸索,也许下一刻就踩了空,坠进深渊,砸个粉身碎骨,这一步一惊的折磨比死亡更残忍。
楼远不自觉地收拢力道,握得很紧,视线小心翼翼地流连慕笙清的面容,眉眼、鼻尖再到唇线,一点一点将整张脸刻进骨血里,虔诚的,珍重的。
阿娘,我找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可他活得太苦,太苦,而我,连护他周全都做不到。
阿娘,我是不是……很没用?
“阿清……”哀缓压抑的低吟,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的祈求,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渐渐散在窗柩的缝隙中。忽而有只蝴蝶翩跹而落,薄翼扇动起风,楼远没察觉,那一瞬,慕笙清的眼睫略微一颤。
陈太医预料得分毫不差,慕笙清呕血来的又急又快。
甚至频繁,他不是清醒着吐,而是半昏迷口中溢血,起初仅是缓慢溢出几缕,后来便成了止不住的涌流。
帕子刚拭净下颌,转眼又被新淌下的鲜血浸透,根本来不及擦试。殷红的血迹溅到素白寝衣上,顺着脖颈滑落,更觉触目惊心。
楼远强压住心悸与急迫,手臂穿过慕笙清的后颈揽起人,抖着手轻拍他的脊背,让他吐出瘀血。原本烧得唇瓣都白了,一呕血倒是染上几分艳色,但面貌惨白似鬼,仿若一具早已失去生气的尸身。
慕笙清眼睑半敛,凤眸中漏出细长的缝,头颅无力地靠在楼远的肩上,苍白的脖颈羸弱地能一掐就断,侧脸的青丝粘了血污,楼远用拇指轻柔试去,又拢好他大开的衣领。
“阿……远……”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字句间含着血腥,沙哑而轻缓。
“我在。”楼远收拢臂弯,将人搂得更紧些,温热的掌心贴着他冰凉的脸颊摩挲。
“咳……没事……你别担心……”
楼远拧了条沁凉的新帕子敷在他额上,见人死死咬着唇,齿间已渗出血丝。他速即伸手压住对方的下唇,力道柔和却不容抗拒,“阿清松口,哪里疼,告诉我好不好?”
慕笙清不答话,眉心紧蹙,冷汗潮透鬓发,他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头昏脑胀,尤其是后脊,疼痛难忍,蚀骨抽心。
前些日子受了寒,浸了一夜雨水,此刻所有旧伤新疾一并反噬,之前用银针封住痛觉,这会就连银针封穴也挡不住疼了。
“药来了,药来了。”
慕辛夷人还未至,清亮的嗓音隔老远就先穿透门廊,他双手稳稳托着药碗跨入门槛,步履虽急却丝毫不冒失,妥帖地将药碗送到楼远手中。
“欸——等会,先服这个。”
楼远正要喂药,慕辛夷及时叫停,少年飞快拽下腰间锦袋,从层层绸布中取出一枚棉纸包裹的药丸。
他动作稳重地将药丸递到慕笙清面前,说:“兄长,这是爹特意让我带来的九转保魂丹,你把它吃下去,再饮这碗参汤。”
楼远闻言一怔,九转保魂丹乃慕家先祖所炼,据说即使人还剩半口气,也能跟阎王争一争残命,且普天之下仅此一颗,于慕家而言,堪比传家宝的存在。
慕笙清听在耳里,当然懂这药的金贵程度,随即偏过头去,他比谁都清楚,自己所中之毒,吊住命也换不来长久,用在强弩之末的他身上,实在暴殄天物,不如留给更需要它的人。
“阿清……”楼远声线发涩,他私心作祟,一颗药再珍贵,都比不上眼前人重要,药没了还能再炼,可命只有一条,没了就是真的没了。
他推拒得明显,楼远能看出,慕辛夷自然也能,他虽不知悉慕笙清是何病症,但那灰败的面色、微弱的气息,一副病危的将死之相,是个大夫都能瞧出来。
少年急得眼眶发红,语无伦次急道:“兄长,你别拒绝啊,爹和祖父日日盼着你归家,慕家的院子你还没看过呢……”
慕笙清闭上眼,充耳不闻,态度坚决。
楼远见状接过药丸,朝少年使了个眼色。慕辛夷会意,临走前一步三回头,面露忧心的离开。
门扉轻阖的声响过后,屋内陷入一片沉寂。
楼远圈紧怀中人的腰,垂首抵着他的额角,男人眼尾泛红,嗓音粗哑得不成调,“阿清……可不可以别那么无私?”
慕笙清徐徐睁开眼,张了张唇,却终究无言,直至楼远下一句话撞进耳中,撞得他心口发疼。
“阿清能活得自私一点吗?”男人揉着他的发,声线嘶哑颤抖,那双惯常含笑的桃花眼盈着水光,近乎乞求地望着他。
“算我求你了……”
慕笙清从没见过这样的楼远,好似轻微一碰就会彻底崩塌,他费力抬起胳膊想要触摸那快流泪的桃花眸,对方顺势接住手腕,贴在额前。
手心沾染凉意,慕笙清蜷了蜷手指,凤眸微敛,唇角牵起一抹苦意,一寸一寸凝视眼前人的眉宇,内心挣扎许久,长舒一口浊气,“好……”
“阿清同意用药了?”楼远喜极而涕,泪水激动地自眼角滚落,他不在意地擦掉,在慕笙清迟缓的颔首中,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来,慢些。”楼远半托着人,指尖轻按他煞白的唇瓣,慕笙清顺从地将药丸抿入口中,柠眉不太高兴。
“苦了?”楼远低笑,俯身在那微凉的唇上落下一吻,温声细语似哄孩子般,“阿清乖,喝完这碗参汤,我就给阿清吃蜜饯可好?”
九转保魂丹的药性运转得很快,不过少焉,慕笙清便有了点力气,尽管脸色依然青白难看,脊背痛楚也未消减,他还是同楼远呛了两声,像是存心报复对方利用他的心软逼他吃药。
“为何……不现在给……”
赌气似的话,楼远听着欣喜极了,他端起药碗,循循善诱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再不喝药就凉了,若先给了蜜饯,阿清还肯乖乖喝药吗?”
“待饮尽这药,要多少蜜饯都依阿清。”
欠揍的笑容,以及跟前黑乎乎冒着苦涩热气的汤汁,慕笙清脸色愈发阴沉,眉头皱得死紧,又奈何不得楼远,悻悻地低首屏息喝药。
仅喝了一口,腥苦交加的药汁涌入喉管。慕笙清强忍呕吐的冲动,喉间蓦地冲上一股腥甜,为了不让楼远看出端倪,他硬生生混着一口血沫,将参汤咽了下去。
到底是吞咽得太仓促,他呛着了,呼吸匆促,咳个不停,眼尾因剧烈咳嗽洇出泪花,脸色直接白了一个度,唇角溢了一丝血,让楼远抓个正着。
“怎的又咯血了?”楼远吓得心脏一绞,直抽抽地疼,急忙拿帕子擦去他唇边血渍,不忘踩陈太医一脚,“陈季符那个死庸医,我一会就去揍他。”
“咳……做什么迁怒陈太医?咳了点血而已,没事的。”
“这还叫没事!阿清总是这样,自个儿的身子不当回事,倒要我整日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的。”楼远的语气压着惊痛,开始絮絮叨叨数落。
慕笙清被这劈头盖脸的痛斥说得一懵,无奈握住楼远一节指骨,安抚性地拽着,他的烧还没退,脑袋昏沉沉的,眼神发直盯了会药碗,才迅速伸手端过一饮而尽。
长痛不如短痛,勉强咽完最后一口汤汁,慕笙清顿觉口腔里满是苦味,苦得指尖都在发抖,味觉死了个干净,只怕再过一时三刻便要魂归天外。
凤眸里蓄上泪光,欲落不落时,忽然唇间一甜,一颗甜红枣塞进了他嘴里,甘甜的枣香味在舌尖漫开,楼远放大的笑脸横在模糊的视线里,拇指擦过他湿润的唇角,轻笑时气息拂过耳畔,夸赞道:“我们阿清今日喝药比大将军饮烈酒还要痛快,这魄力真叫楼某自愧不如。”
慕笙清耳尖红了半截,咬住红枣含糊道:“少糊弄人……”
“岂敢岂敢。”楼远正色,替他系好散开的衣带,指尖若有似无划过锁骨,执起他残留药渍的手轻吻,“此乃楼某真心话。”
这下慕笙清不仅耳根红了,颈项也漫上绯色,他猛地抽回手,鼻尖哼出气音,“……油嘴滑舌。”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男人眉眼含笑,亲昵地吻了吻对方的额间,将人塞回被窝里,并掖好被角,温声哄道:“阿清好好睡一觉,马上就是端午了,荀叔包的粽子可是一绝,等你痊愈了,我带你去吃个够。”
“好……”慕笙清阖上眼,药性带来的安眠困顿继而袭上来,没多久,他的呼吸渐缓,眼尾殷红不散,楼远换了凉帕子搁于他的额头,闹了一回的屋子里重归寂静,只余低低的祈愿声。
“阿清,快些好起来吧……”
夜阑更深,窗外更鼓传来,衬得月色幽静冷寂。
楼远端水进屋时,慕笙清整个人蜷在绵被里,只露出半张潮红的脸,他伸手一探,掌下肌肤滚热如火,他心头倏地沉下去,连唤数声也不见应答,暗道不好。
等陈太医提着药箱匆匆从安济寺回来,慕笙清高烧不退,药也灌不进去,楼远用尽所有降温的法子,仍压不住节节攀升的热度。
“扶起来,老夫为他施针。”陈太医脸上戴着避瘟面巾,掀开慕笙清的衣袖,一看手腕净白如初,顿时松了一口气,“万幸不是感染了疫病。”
银针起落间,陈太医的嘱咐道:“楼大人,慕神医当是暗伤反噬引发的高热,后半夜最是关键。若熬过去切记不能再叫他劳心费思,最好安心静养。”
“好,我记下了。”
陈太医离去后,楼远屈指抚上慕笙清烧得干裂的唇,低声唤道:“……阿清。”
慕笙清昏迷中皱了皱眉,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呜咽,又因高热突犯的不适而瑟缩,睫羽颤得厉害。
楼远心口一揪,又拧了冷帕子覆在他额上,冰凉的触感让慕笙清微微一动,眼帘轻抬,眸中水雾氤氲,视线却涣散不清。
“……阿远。”
那气声犹如从肺腑中漏出来,凤眸迷蒙,快烧糊涂了,努力伸手攥住楼远的衣袖,害怕他走,“……疼。”
楼远只觉心尖被烫了个窟窿,连忙将人半抱起来,掌心贴在他后心缓缓揉动,慕笙清遍体滚烫,在他怀里发颤,额头抵在他肩窝,吐息灼热短促。
他素来最是能忍的。
毒发时咬碎银牙也不吭声,受伤时更是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万不让人看出他半分脆弱,偏是烧得意识不清了,才敢泄出一丝痛吟,叫一声疼。
楼远拨开他被冷汗浸湿的发丝,随后把手指放入他虚握的掌心,轻声哄着:“阿清乖,难受就再抓紧些,我骨头硬,经得住你掐,别忍着,也别害怕,阿远会在这儿一直陪着阿清。”
慕笙清在混沌中应了一声,脸颊贴着他颈侧蹭了蹭,像只寻求庇护安慰的猫儿。楼远心软得一塌糊涂,指腹不住摩挲着他突起的腕骨,恨不得替他受了这罪。
见他又咬唇,楼远低头含住怀中人的唇瓣,舌尖温柔地撬开牙关,慕笙清不设防张开嘴,任他在唇齿间辗转缠绵。
一吻终了,楼远怜惜地轻啄他烧红的眉心,学着幼时阿娘哄自己睡觉的模样,把人往怀里带了带,掌心贴在他后背,一遍遍揉抚,嘴里轻哼南疆的小调,直到慕笙清的呼吸逐渐平稳。
第三日晨光爬上雕花窗柩,投进窗纸晕开光影,慕笙清在绵长的昏沉中挣出一线清明,抬眼时扫过楼远近在咫尺的衣襟,那人半靠在床头将他圈在怀里,整洁的衣领皱得不成样子,眼下浮着淡淡乌青。
慕笙清的喉管还有些闷痛,他吃力地探出手轻触对方的眼睑,在楼远睫羽轻颤将要睁眼时,呢喃了一声。
“阿远,我熬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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