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族】最后的审判

　　我同意去见克莱尔·霍恩伯格。一方面展示帝国的礼待，另一方面，我需要亲自与他洽谈离婚的事宜。他所提出的两年之约时间已到，无论是从政治还是情理的角度，我都没有必要以婚姻的形式与他结盟。我们知道，他们不会甘愿受降。他们也知道，受降的结局不会如许诺的那样美好。我可以允许霍恩伯格退回他自己的领星。那是帝国的嘉赏，我不会剥夺。但霍恩伯格当归还他占领的地方，因为他占领的是帝国的领土。

　　飞船缓缓移动，瑟伦梅尔要塞还是如我记忆里一般冰冷，雄伟，宛如经年不化的冰川，在宇宙中永恒地凝固。我曾在这里目睹亚克力·霍恩伯格辉煌的凯旋。我回忆起那艘山岳般的航母，它在我的记忆里是那样巨大，却又那样渺小。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我看着黑暗里闪烁的寒星，同安西塔尔德感慨道，“时间，真是宇宙中最神奇的造物。它看似改变了很多，却好像什么都没改变。”

　　“时间什么都不是。” 安西塔尔德说。

　　“你说的对。” 我点头，“什么都不是。”

　　我的军事顾问，西尼尔曾经的研究生，托宾中将走来向我敬礼。他告诉我，在我开始谈判之前，顾问团还是坚持他们的意见，使用替身前往，我本人可以通过耳机传递话语。

　　“既然是谈离婚，还是本人出面比较好。” 我说。

　　我的顾问们笑出了声，只有伊希尔保持着不变的冷漠。我把他父亲的兵权交给了他，出于审慎，我把他一同带来了瑟伦梅尔，远离他的叔父和先皇帝。他对我没有感激，我们些微的友情就像落在地上的火星，转瞬而灭。但我相信他的忠诚。他性格里的高傲不会容许他背叛。我信赖他，比我信赖克莱尔更多。

　　我带着我的卫兵向瑟伦梅尔要塞行去。负责迎接我们的是安德烈斯，他灰色的眼睛俯视着我，无喜无怒，有清冷透彻的平静。

　　“元帅只允许您一个人进入，您的助手和卫兵还请留在舰内。” 他说出他的要求。我的耳机里有窃窃私语声，然后响起托宾的声音。

　　“陛下，任务已经下达，B计划启动。”

　　“我来是为了展现诚意，既然贵方有此要求，我欣然同意。” 我抬手，示意安西塔尔德等人留在身后。但我知道，安西塔尔德这个身经百战，熟习拟态的奥古吉埃间谍总会找到进入瑟伦梅尔的办法。他作为威廉姆斯中尉在这里工作日久，没人比他更熟悉这里。

　　更何况，我也并非单刀赴会，全无准备。我犯过一次错误，不会再犯第二次。

　　自动舱门在我身后闭合。我的耳畔一阵寂静，想来会议室的顾问们正屏息凝神地看着屏幕上的监控。奥古吉埃有出色的信息通讯技术，而瑟伦梅尔要塞本身就有其早年间布置的监控设备，因此调取视频并非难事。当然，霍恩伯格的军中也有奥古吉埃虫族，不过数量太少，很难发动哗变。霍氏极重军功，将领非有能者不能担任，而奥古吉埃的间谍里并没有多少将才。军事指挥系的人才对奥古吉埃是重要的战略资源，绿洲高层不愿意让他们在这里蹉跎数十年的岁月，直到青春耗尽，一事无成。

　　安德烈斯搜了我的身，耳机里骂声一片，随后这米粒大小的装置就被探测仪找到。除此之外，还有我的打火机和两盒烟。

　　看到烟的时候，安德烈斯的表情有一瞬的僵硬。

　　“陛下。” 他硬邦邦地说，“元帅一直很担心您的健康。恕我冒昧，您是什么时候染上烟瘾的。”

　　“我醒之后。” 我说，“现在请把我忠实的伙伴还给我。我需要它们。”

　　“很抱歉，我不能。” 安德烈斯说，“瑟伦梅尔内部禁止吸烟，请您理解。”

　　我摊开手，表示无可奈何。这让我又想起来在医院的经历。我虽然有皇帝之称，在克莱尔眼里，我还是一条病犬，还是去外面流浪一圈，染上了坏毛病的病犬。

　　安德烈斯将我带到无人的会客室，里面摆放着球形的圆沙发，窗外就是浩瀚的星河。这片星域虽名义上属于亚特拉，或者说属于列恩海姆家族。但我自知，群星从来不属于我们。它们属于宇宙，属于自然，沿着自行的轨道，从一而终。如果说命运是既定的，那一个人类，或者说一只虫族，一段文明，与行星的存在便有了相似之处。但命运是谁制定的，这又成了一个永恒的疑问。

　　“陛下。”

　　我调转轮椅，看见站在我身后的克莱尔。他俊美如昔，还是那样光彩夺目，可以理解为何他的追随者视他为神，愿意奉献生命与忠诚。光是那份背叛的羞耻，就足让人愧悔终身。

　　“好久不见了，元帅。” 我颔首，“两年之期已到，我来履行你我先前的约定。请拿来协议吧，我来签上姓名。”

　　“如果是您的意愿，您随时可以提出。” 他垂目俯视着我。

　　我说：“毕竟我们约好，是由您来提的。我只是迟迟没等到您的消息，所以借公事之由前来。事关重大，我想我们还是当面说清比较好。”

　　克莱尔沉默了片刻。我请他在旁边的沙发坐下，他没有动，而是走到我面前，单膝跪在地上，仰视我的眼睛，眼圈有些发红：“陛下，为医院里发生的事情，我要向您道歉。”

　　“并不是什么大事。” 我说，“你我都做了正确的决定，所以无需介怀。如果您愿意，您和我仍然是无关立场的朋友，您对我真诚的关爱，我一直感激在心。”

　　“陛下——” 克莱尔像是失语一般，声音哽住，欲言又止。

　　我揣度他的情绪，但很难看出他在想什么。我思索片刻，扯了扯嘴角，换成私人的姿态，身体前倾，语出调侃：“还是说，您希望继续这段婚姻，做我的虫后？”

　　我摸摸干瘪的口袋，又摸了摸嘴唇，加急语速，作出无烟可拿的焦躁：“但这没什么好当的。我实话告诉您，我手下的鹰犬各怀鬼胎，人人都想从我这里撕下块肉。我没几年好活。如果您想建立您的帝国，最多需要等五年，比做虫后划算。”

　　“不会。” 他缓慢，近乎艰难地说，“如果您同意继续婚约，我愿意履行应尽的职责。”

　　“您的部下不会哗变？” 我轻声询问。

　　“没人比他们更希望战争结束。” 克莱尔停顿了半秒，继续说，“只要您信守诺言，他们会支持您的。”

　　我凝视着他。他愿意继续这段婚姻，有多少是为了旧情，有多少是为了他那庞大军队的稳定？我几乎能想象出霍恩伯格的军团在长期缺乏精神梳理后，所累积的压抑和危险。所以我理解他的试探。而我也知道，若非看在我们旧谊的份上，他不会同意和谈。

　　“但我会背叛你们。” 我说，“元帅，不要抱有天真。战争不会结束。人类的话怎么说，战争即和平。”

　　“而有一点您得知道，或者说您必须知道。” 我直起身，再一次望向宇宙尽头的黑暗，“我们文明的火种在您这里，而不是我这里。乔凡尼的时代走到尽头了，如果有谁能终结这艘即将沉没的巨轮，只有您可以做到。”

　　克莱尔收起了脸上的表情，站起身，第一次在我面前表现出他军人的一面。“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陛下。” 他沉声说。

　　“没有关系。” 我向他报以微笑，“您以后会明白的。这不会太久，我可以保证。”

　　他没说话，沉默地与我对视，眼睛深的发黑，双手慢慢地握紧。

　　“您需要我做什么？” 他问。

　　“不是我需要你做什么，而是你的拥护者需要你做什么。” 我说，“如果他们要战斗，让他们战斗。如果他们要胜利，不择手段地让他们胜利。”

　　“那您呢？” 他问。

　　“我会在格涅那林宫的王座上等待你们。” 我说。

　　会议室里寂静弥漫，只听见空调丝丝作响的气声。终于，克莱尔开口，缓慢，沉滞，嘶哑：“但是陛下，我不能放您一个人。我失去过您一次，不，两次了。” 他说，“我恳求您，不要让我第三次失去您了。您不知道，您对我而言是多么的宝贵。”

　　听他这么说，我的心里并无感情。如果我是菲尼克斯，想来此时此刻已经感激涕零了。

　　“我们都有宝贵的东西。” 我说，“当然，也有我们认为正确的东西。”

　　他抿嘴，脸上划过一丝受伤。我想起西尼尔那些罗曼蒂克的讽刺和笑话，感觉自己被冷的悲哀笼罩。这一刻，我对克莱尔·霍恩伯格有些微的羡慕。他有人的情感。这并不是坏事，甚至说是一种幸福，说明他体会过真实的关爱，并习得如何将这种关爱分享给他人，哪怕是我这种人。

　　“我的血里都是尼古丁了。” 我叹息，“抱歉，元帅。我无法再给您提供信息素了。我唯一能为您做的，就是再给您进行一次精神梳理。”

　　“我不需要。” 克莱尔生硬地说。

　　“距离上一次已经过去两年了。” 我抬起手，示意他过来，“请不要拒绝，我的朋友。除此以外，我没别的办法报答您了。”

　　他如机器人一般，再次跪在我面前，面无表情。我捧起他的脸，将额头贴上他的。他的精神海一如既往对我敞开。那一瞬间，我几乎想把我在奥古吉埃的所见投入到他脑海。那个异域的，与我们同根同源的文明，那些无孔不入的渗透，还有那个最终的目的——

　　但我没有。

　　因为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不相信佛雷德·罗杰。所谓共同的目的只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我们相互欺诈，隐瞒心声。他真实的想法是将亚特拉变成厄尔萨斯虫取之不尽的粮仓，而他和他的奥古吉埃虫子们会在逃离黑洞前，榨尽这里最后一丝价值。

　　他不会得逞。

　　因为克莱尔·霍恩伯格的枪炮最终会对准他们。

　　“您有我的感激。” 我结束了精神梳理，向克莱尔·霍恩伯格伸出右手。他定定望着我，许久后，才握住我的指尖，将滚烫的嘴唇轻轻印在我的手背上。

　　“您听过奥德修斯的故事吗？” 我问。

　　“没有。” 他说。

　　“一个人类的英雄。” 我说，“他参与了一场战争，回家的途中，却遭遇了海难，被冲到一座岛上。那座岛是如此的美丽，如此的宁静，以至于他几乎忘记了遥远的故乡。但是他拒绝了神的挽留，为他的妻儿。”

　　“我见过那座岛。” 我说。

　　“那是您的梦境吗？” 克莱尔问。

　　“我希望那是的。” 我转过头，看见玻璃倒映出我仅剩光明的左眼。忽然，仿佛被闪电贯穿一般，我的大脑感到一股强烈的，锥刺般的剧痛。我猛低下头，死死捂住剧痛的眼球。黑暗的视线里，在我脑海的尽处，一颗巨大的红色复眼慢慢地浮现。

　　微凉的鲜血从我的眼眶，鼻孔，耳膜溢出，洇红了我的袖口，又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陛下，陛下——艾尔，艾尔兰德！艾尔！”

　　一股力量摇撼着我。我放下手，眼珠慢慢移动，落在克莱尔苍白的脸上。

　　“她醒了。”

　　“厄尔萨斯母皇。” 我重复了一遍，压抑喉咙的颤抖，以较清晰的声音说：“她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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