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新画
打更的声音过了三巡,刘煌才从地面归来。
地道入口霏雾滚滚,剑身泄下流华,宛如细颈银莲,她持剑若莲,血珠溅额,似观世音。
……如若忽略这尊菩萨刚手刃了一人的话。
伏檀一时分神。
那个怪诞的梦推山排浪,又入识海来。
似乎在梦里,前方也有一道这般朦胧的影子,持着剑,自怀中捧起一颗胡须花白的头。
然后,梦中人回过眸来……
“头儿回来了,李敞年如何了?”
叮铃一声,铎声响,魂梦醒。入口处接应的李家兄弟越过他,围上刘煌。
刘煌一言不发,绵长匀称的呼吸过来有一柱香之长,寂到李家兄弟忍不住问下一句,她木然仰起颈,眸色空灵,道:“累。”
李家兄弟挠挠脸。
何意?是杀成了还是没成?正犹疑着如何接话时,伏檀迈上前。
“饿吗?”
刘煌点点头:“饿。”
伏檀俯身,与她低垂的视线齐平:“冰花炖蛋羹,好不好?”
因着凤城食人的经历,他特意没向她提带肉的吃食。
刘煌:“是甜的吗?”
他挺正身,折扇一指,朝老李头道:“冰花炖蛋!”
李家兄弟紧绷的面皮骤然轻松,欢跃扬手:“快快!生火!做吃的!六弟,多撒糖!”
“头儿,爱吃甜的早同我们说呀,平日想孝敬您都得揣摩圣意老半天呢哈哈哈。”
湿冷的地道内一下热闹暖烘,老李头捋起袖子搬锅,小李郎一句“给你六哥用”夺过折扇煽火,唯有伏檀留意飞溅到她额间的血珠,伸手拭去。
额上传来湿帕的冰凉,刘煌后退半步。
望清是帕巾,捏过帕角自己上手擦净,“无碍,不是我的血。”
又问:“府兵都引走了?”
“嗯,在桑浦山,没个半日回不来,估计今晚得打野味了,家丁和轿夫倒是被我们抓了,就差你来审。”
地道内四通八达,昔日刘煌挖一处,琼仙抄一处,警告她保重龙体,仔细龋齿。为藏甜食刘煌煞费苦心,道内无数暗门连通地面,曾经通到底必有皇帝的砂糖丸。
如今甜食是没有了,却能教道中人打地鼠般神出鬼没,引开府兵。
“我杀了他。”刘煌开口。
了结一颗搏动的心后,她陷入长久的安宁,地道内火光烤得人暖和,禁不住软化她封紧的口,“我在雾里,他看不见我。”
“想要喝甜汤还是咸汤?”伏檀背身掀开水缸,斟酌了下,“盐用完了,甜的行吗?”
刘煌道:“你,还有彩墨吗?”
伏檀回过身,三步并作两步,“说吧,想让臣画什么?”
刘煌摸住袖里碎成废纸的书册:“不画什么。”
“陛下莫不是……”他舀了碗水,递到刘煌胸前又撤了回来,“把我什么东西弄坏了?”
“就知陛下不喜我的画,好教人寒心。”
“啊,甜汤好了。”刘煌双目一亮,直去取汤。
一道松绿衣袖一摆,拦住去路,移走她手上的汤。
“今夜我掌勺,先吃饭,吃完喝。”
他报复似的挪远了甜汤,去炖蛋羹。
冰花炖蛋出炉,淡黄的羹面滋滋冒响,刘煌尝了一口,三个人不约而同看向她。
听到她一声“尚可”,李家兄弟这才松了口气。
看来火候甚合圣意。
“头儿,你当真杀了那位官爷?”
她舀一勺羹,“我会真杀他,你们很吃惊?”
“那李敞年毕竟是县丞,官爷要发起怒来……”
刘煌歪头。
小李郎话到此说不下去了。
上天入地有谁比皇帝更尊贵的呢?
他们习惯使然畏惧官吏,险些忘了这份畏惧不是生来就有的。
“不要怕,没什么人的脑袋是砍不下的。”刘煌终于将第二勺蛋羹送入口,心情很好。
老李头接过话:“头儿,李敞年既是凤城李家之人,李家又是头儿所立,何以不招安?”
见刘煌如此心平气和地处理完一个活人,再回想从坑底被“招安”的经历,李家兄弟庆幸之余后知后觉一股选对路的后怕。
刘煌放下碗:“他不会降的,唯有一杀了之。而我杀他,亦是爱他。”
李家兄弟被弄糊涂了,伏檀的木筷悬在半空,细听起来。
“因为爱他,我才杀他,在他尚未祸及下一人时斩断他继续造孽。我杀他并非发心于恶念,而是令他止住杀业,不一错再错,我在救他。”
她爱每个子民,这话不假。
但爱不是轻易饶恕作恶之人,也不是放任他们,哪怕对方是与自己情谊深厚、对自己虔诚地敬拜着自己的家族。
对于无药可救的恶人,杀他等同救他。
“我听不懂这些,但我觉着头儿说的在理。”老李头捧场,又忙向后招呼,“小师父,来吃不?”
慈心在地上打坐,面色清癯,摇摇首。
一顶束满风铃的斗笠放在他膝上,偶尔铛铛响着,总教刘煌想起取下父皇首级后,宫檐外吹来的风铎声,叮铃,叮铃。
轻快、悦耳。
后来阿九来了,显然被她满身的血吓了一跳,她听见来人当啷倒地,听见他看清场面的喘息。
他匍匐着,仍不断使出力气挨近自己,想要替自己擦净身上血污,让那身血移到他的身上。
说:去带人来吧,来缉拿他,陛下是他杀的。
她将人推坐在地,没理睬,任由一身腥红荼靡染白衣,手捧前任君王首,走向华台,坐上御座。
听她号令的兵马恰逢其时破开宫门,闯入前殿,迎着蒙蒙亮的天光杀声四起。
待天大亮,杀声稀稀落落消停,昭阳殿下,唯剩几名清扫血迹的宫娥收起水桶。
一朝天子一朝臣,龙椅易主,江山改元。
刘煌从记忆里抽身,走向慈心,“陈生走得很快,没有受苦。我没能带回他。”
僧人睁眸,“施主身上有血味,很重。”
佛家不可杀生,犯波罗夷罪,但慈心朝她点头,“我信施主,施主是在救人。”
“万物无生无死,身躯不过虚舟,陈生首身在何处不重要,只要施主记得他,他便已被施主带回。”
事来则应,事过则无,她会记得他。
这以后几日,几人出去时,慈心则帮忙留在地道内望风。
地道通往凤城李家宅邸,可却是故宅,十余年前李家迁入更阔气的道韵楼。
但故宅并未废弃。
刘煌从故宅地下冒头,地面满是绑缚手脚、半死不活的人,土黄着脸,衣饰不一。
——从城里收上来的“粮米”与过路流民被关押在了何处,此刻阴差阳错有了答案。
旧时故宅成了巨大的囤肉场。
刘煌开门放囚,悄然转移部分人,逐一收入地道之内。
连日的雾气也逐渐散回湖海,凤城县丞遇刺一事不日传遍城内外,全城戒严,但夜里,仍有人放了烟火,以庆祝新春。
一幕幕烟火升空,刘煌隐藏身形立在断桥头,听出空中的炸裂声与自己登基的晚上百姓燃上天的物什是同一种。
烟火,很美。她从前不晓得能有这么美。
一面和烟火一样炫丽的扇面遮住半个夜空。
刘煌眸子微扩。
折扇上绘满了人,俨然是书册里的图案,连众臣脚下一草一木俱细致绘出。
那临摹自壁画的故人像,裹挟着墓室甬道里的潮气泥腥,仿若抬眼便能见到满头顶的画。
“好看吗?”折扇被伏檀拿到眼下,面帘般掩住下半张脸,“给你的。”
折扇塞入刘煌手中,她对着扇面,迟钝地喃喃,“给我?”
伏檀嗯了声,“最近纸不够用,幸而有一物想想正巧是纸,索性画了。”
“我把你的画弄坏了,你不生气?”
“生气,”伏檀慢腾斯礼理着两袖,“气自己怎的没多画几本。”
刘煌面上没什么喜色,伏檀道:“你不喜欢?”
“你送了我自己便没有扇子了,我已打坏你一件礼,这件,恕我不能要。”
这世道一把成色好的折扇平常难寻,何况东樵山相思木制成的扇骨。
“不要也是给六哥拿来煽风,你收了算是救它脱离苦海。”伏檀轻笑,“在伙房煽灶炉和待在天子身边,我猜,它更喜欢后者。”
刘煌木诎地摸过扇面,闭上了眸,听得一声:“还是不喜欢?”
这次她阖着眼皮哼声否认。
“那是嫌臣画得差了?”
刘煌心头好像落进一轮明净的月亮,“我想闭上眼睛,用心去感受。”
话音落,伏檀沉声,如饮甜酒不再言。
“我听见了,”刘煌眉眼宁绥,指端触过画上一众旧臣,“你听,大家在对我说,朝前看。”
砰,一朵烟火适时炸响夜空。
桥下响起男女老少的高喊:“刘煌女帝,极乐通天,大业十年,羽化成仙!”
冉冉青烟腾空,化成香做的天梯,企图抵达神明所居的天宫。
也许千年后的人很难想象出千年前的某一夜,但弥漫至鼻端的烟火气,与千年后的新春并无不同。
众人唱诵着献给宣帝的敬香咒,刘煌侧耳听,袖角的牵扯唤住她。
回身是名被自己从李家故宅救出的老妇人,手里掐着一朵缠花簪,说,是所有人的心意。
“姑娘,收下吧,姑娘心善,救我们出鬼门关,大恩大德无以报,还请收下此花。”
刘煌垂下头,老妇人激动破涕,踮起脚插簪在刘煌发间。
发簪插得歪歪扭扭,她面色略显愧疚,刘煌道:“不碍事的,这是程乡县的缠花?”
“姑娘晓得?欸,如今没几人知了。”
“为何?”伏檀问。
老妇人眼眶湿蒙,“……从前村里家家户户是缠花匠,勉强能混温饱。”
“后来有位公主路过,说我们多看了她的车架一眼,便要我们的命,将道旁采染料的匠人全杀了,第二日还不够,屠了我们整个村子,剩下我们几个年纪小的小孩儿逃了。”
“可我们家只是在采蓝草,哪里晓得天家的人会路过,还要杀人……”
“血公主的传说。”伏檀对应上。
“郎君这也晓得啊……”老妇人讶异,这本是少人知的传闻,从此后,他们管这位公主叫血公主。
血,毫无褒义的词,这位公主到来时还做了好些事,程乡百姓对其恨之入骨。
“万幸……苍天有眼,教刘煌帝女当了皇帝,杀了这群作威作福的坏根子。”老妇人轻恸,“若天家多几个这般的人就好了……可惜除了宣帝……”
李家兄弟带老妇人回地道里,边走边义愤填膺:“这公主也太不是人了,活该被宣帝杀了!”
“没被宣帝杀也逃不过新皇帝杀,大娘放心,她绝对死得透透的!”
伏檀问:“你与血公主相熟?”
刘煌清嗓:“其实,那个公主是我。”
“你?”他愕然。
刘煌抿唇默认。
虽万分不想,奈何无疑是她。能让灵帝下令屠村的公主,除了最受宠的永阳公主又能是哪位。
刘煌呵了口寒气。
永阳公主随父皇御驾祭山,途经程乡,公主耳力灵敏,在轿内插完瓶花,饮腻贡茶,玩赢叶子戏,闲闷地去听窗外万籁。礼官捂住她的耳,终究晚了一步。
那日的永阳公主哭了,抱住父皇不撒手,说她听见道旁许多人在哭喊,她害怕。
——“父皇,你说南汉天下太平,为何还有人在哭?”
——“儿臣听见刺史伯伯在打他们,刺史伯伯坏,父皇要罚他。这些人可怜,父皇要赏他们,儿臣不想听他们哭。”
刘煌几分自嘲,摸上缠花簪子,“父皇笑了,夸他的女儿是个有善心的好孩子,不愧为一国公主,赏了她一箱缠花,次日经过路旁,果真没再听到任何哭喊。”
静谧,美妙,儿时的永阳公主很开心。
刘煌凝望骨血年轻的五指,血公主怎么不算死了呢。
那个深宫养出的公主尚未经历长大后的事,没有成为后来的宣帝,不懂好心也会办坏事,更不懂一味释放善意不是件好事。
在经过程乡后,天真地自湎于拯救百姓的欢乐中,在马车里拍着手,让礼官为她簪上最美的缠花,畅想村子里的人正在对自己歌功颂德。
然善事不论发心,论行迹,论心善人一大堆,论迹难得几人善。
烟火晕了女子的轮廓,伏檀紧了紧喉。
化成文物的本尊亲自开口复述自己的经历,这样的场面过于逼真,竟物极必反生出一股似真似幻的幻梦感。
野史童谣里的血公主与宣帝刘煌是同一人。仿佛一道桥梁凭空架构,在真真假假的传说与史实间,串起一件件看似不相关的事来。
又仿佛,某种界壁被突破了,将情愿旁观的他吸附进南汉断桥的画框之中。
“教我念吉祥咒吧。”画框里的人物扶正缠花簪,轻扬了下唇,像酿甜的梅花酒,放了糖霜。
“为何突然想念这个?”伏檀微诧。
“不为何,我听见的,你念了很多日吉祥咒。我,念不全,能教我吗?”
刘煌听过他祷祝般的梦呓,虽不知是谁令他如此在意地念,也不知他为何而念,却大致理解了他念经的心境。
有时并不是真相信某一宗某一道,仅仅是以念经作为宣泄之口,宣泄自己无法直说的祝愿与祈盼。
伏檀在桥栏上画圈圈,“你想念给谁?”
刘煌道:“很多人。”
陈生、程乡的百姓、活人,死人,纸扇上的人、因她丧命的人,她皆想念。
也包括,如今来到身边的人。
插入书签
1.波罗夷:佛教戒律罪名。
2.消灾吉祥咒:消灾吉祥经,唐时传入,除灾带吉。
3.事来则应,事过则无。——《华严经》
伏檀有关系但不是礼官的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