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一片珊瑚海

　　艰难地半睁开眼，时辰发现自己被冻得卷缩成了一团，模模糊糊反手向床侧摸寻，半天没触碰到被子，费力抬头眯眼环顾，床上已不见被子的踪迹，想来又被可怜地踢到床下去了。

　　Z城入了秋，气温一天比一天冷。

　　套了件米色羊毛衣，咖啡色针织裙，手肘搭了件羊绒外套，收拾妥当，拎上包，照常出门。

　　外边的风有些凉，马路两旁原本繁茂的枝叶被秋风欺凌得近乎凋零，空气中的干燥气味愈发浓郁。

　　时辰将车窗缓缓关起，空腹吃了口冷风，让她感觉胃有点不太舒服。

　　今天路上还算顺畅，近一个小时的通勤时间，车子终于抵达工作室楼下。时辰正等待排队往地下车库移动时，透过车窗正巧看到步履匆匆的小马。

　　时辰赶紧调下车窗叫住他。

　　小马抬眼看，喊住自己的正是最近来公司学习试营的新人主播，也就不再慌忙赶路：“早上好哇，小时姐！”

　　“早上好。”时辰微笑，“那个，你能帮我买杯拿铁吗？我得去地下停车，不想来回走了。”

　　小马笑说：“没问题。”

　　一个月前，停滞了许久的自媒体账号又有了动态。

　　白底黑字律师函件，向**等营销账号提起诉讼，对于恶意诋毁，诽谤，构成诽谤侵犯名誉权，已收集相关证据，将交诉诸于法律。

　　律师函发出的那一天，时辰的社交账号再次登上圈子热搜，引起一波不大不小的讨论。

　　义正言辞的诉状，使网络上对时辰讨伐的舆论氛围有所转移。粉丝为时辰又重新站起来纷纷鼓掌呐喊，其余更多人保持观望态度。

　　时辰这回倒没将过多精力放在舆论。她态度摆出来，该走的程序正常走就是了。

　　回来后，齐烨找过她几次，再度表明挖时辰过来的意愿。

　　虽然时辰再三明确表示自己没做过类似的卖货直播，只想做内容分享。

　　但在齐烨看来，似乎完全不构成问题。

　　那天，他将时辰约在咖啡店，敦促道：“别看这个行业现今热火朝天，开始谁都没多少经验，都是靠自身摸索。只要肯尝试，就已经赢了一半，何况公司现今有一套日趋成熟的经验模式，而你已经积累有可观流量，强强联合一起做这个项目一定没问题。”

　　时辰还在斟酌，不想却成功被齐烨一句话打动。

　　齐烨说：“你不是很喜欢里亚吗？我谈成了一笔里亚的项目，我想，不如就先交由你来推？”

　　时辰一阵惊讶，问齐烨是什么时候谈成的，什么项目？

　　“是一家海产食品。”齐烨双手抱臂，靠在椅背：“当然鲸鱼也快了，还需确定几个细节。到时候，肯定也会让你来做。”

　　时辰很冷静：“谁来做不是重点，他们本身有自己的实力。”

　　齐烨劝导：“你不想帮帮里亚的朋友吗？打开里亚产品在这边的知名度，帮助那边扩大市场，更多人知道里亚。”

　　时辰本没打算踏入，但现处于职场空窗期，整日窝在家里无目标焦虑，还不如亲身去了解些行业现状，就当是学习考查吧。

　　遂在齐烨再次邀请下，她稍稍松了口，答应先去看看再说。

　　后来，公司确然如齐烨所说，对时辰表示重视。还为她度身选择产品定位。

　　除了来自里亚的海洋产品，其它筹备的选品，大多选择适合她原本营造出的原生态氧气型清丽人设的产品。

　　时辰坐在陌生的环境，第一次被巨大的灯光全方位照射，化妆师给她做最后补妆，前面黑洞洞的镜头对准她，旁边手机待会将播放实时影视以及评论。

　　从坐在这个位置开始，她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紧盯着手上的几页产品资料，虽然她已经在前两天熟读无数次。

　　齐烨走近前拍拍她的肩膀，弯下身对她说：“不用紧张，这只是第一次试播，关注的人不会很多，不要有压力。”

　　他想握握时辰的手，但时辰手拿稿件不放，他也就作罢。

　　开始之后，时辰在助播的帮助下循序渐进，进入状态。

　　齐烨抱臂站在镜头后，看着屏幕里的人，正从容流利地介绍着产品，除了少些激情，少些活跃，几乎没有慌乱的痕迹。

　　漂亮、自信、镇定，这种格调，也不好驾驭。

　　“眼光不错。但是，把这些新品给新人做，还是有点冒险吧。”

　　齐烨没回头，他知道来人，同为一级的经理，来现场看看效果。大家都好奇，那几天，他专程请假飞过去，信心满满要挖的人，是个什么样子。

　　齐烨嘴角不觉掀开一线讥诮的笑：“试个水而已。”

　　“你没指望过？”那人诧异，“那你还耗费心力去挖人？”

　　齐烨斜乜了一眼那人，轻笑一声：“你不懂。”

　　齐烨仍下这几个字，转身离开演播室。

　　时辰第一次试播，算是基本完成工作。

　　虽然不乏数量的黑子闻风来吐槽，但只要总体热度过得去，就不是坏事。

　　公司再接再厉，给时辰陆续安排几场“重生”为主题的直播，意在激励大家，不要放弃，相信自己更好。

　　主题讨巧，切合时辰自身热度，又鼓励了消费者，终于获得市场认可，时辰终于能松口气。

　　这天下播，齐烨竟买来蛋糕忽然献身直播间，与同事们一起为时辰祝贺新生的成功。

　　时辰上前搜肠刮肚地说完一番感谢的发言，切好蛋糕，让同事们随意自取后，便独自找了个人少的角落瘫坐下来。

　　低头看了眼时间，已经凌晨四点多了。

　　假睫毛压得眼皮很重，她真想直直倒头昏睡过去。

　　精神高度保持着随机应变的敏锐，快节奏的进度追赶，实时反馈的结果成绩，时时应付临场考验能力。

　　每一场四、五小时下来，时辰承认自己精力跟不太上。

　　想起最开始给自己剪辑视频，也常常熬夜通宵，但当时激情满满，双眼一睁就如打了鸡血般亢奋。

　　现在怎么就这么煎熬难撑了呢？

　　年级大了，没有体力？

　　还是说，去里亚一趟，惰性冒头收不回去？

　　忙碌得喘不上来时，思绪都会拉着时辰回到那个充满炙烈阳光与沙滩的珊瑚海岛。

　　热烈发海风，茫茫的热浪，深蓝夜风中摇曳的椰树，洁净的白沙，粼粼游鱼，让每一位接近的人都会变得温柔浪漫。

　　还有相遇过的人，餐厅小男孩学会了更多吉他曲没有？小芙和容容不知后来还去了哪里玩？工程男和家人团聚了吧？小胖和眼镜男不知探索出了海洋秘密了没？小米两口子继续撒狗粮了呢？

　　说不准，以后还会在某片海里相遇呢，留个念想，挺好。

　　还有他……

　　时辰总告诫自己，那不过只是一场所谓旅途邂逅，在美丽的地方，认识了一个特别的人。

　　而回归现实后，便可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别庸人自扰。

　　但她总情不自禁地去看那些合照，那些海底时光的片段。

　　那天她听齐烨说和里亚的某厂商达成合作时，她由衷地感到高兴，为仍能与那个地方多一点牵扯。

　　即使时辰每每和齐烨谈到里亚产品时，都会故作淡定。

　　但齐烨总会有意无意地提醒她：“他那样的人，在里亚这么个旅游海岛，能接触成群的漂亮女孩子，不可能会对人专情的。”

　　时辰不耐烦：“那是人家的事。”

　　“你们还有联系吗？”

　　时辰不答。

　　“只是关心你。”齐烨说，“怕你一时犯傻。”

　　“你要真关心我，就让人给我少排两场吧，我真累得不行。”

　　齐烨这才笑起来：“先坚持坚持，稳定了之后，我们再重新规划。”

　　时辰提醒：“当时你说，是请我来做内容的，现在完全只有卖货了。”

　　齐烨：“内容肯定是要的。你先学习，稍后我们都会安排，别急。”

　　时辰没什么精神，心烦意闷。

　　*
　　忙碌中不知时日过，等察觉针织外套也抵挡不住冷风时，离那段夏日炎炎的特别时光已过去三个月。

　　时辰盘腿坐在家里地垫上，正复盘自己昨天的直播，观察自己还待改进的细节。

　　直播里的她举着一袋食品，向镜头介绍道：“这是来自里亚的一款零食——虾干。里亚，小时前阵子亲自去过，那里的海可以说是世界上最纯净、最美的海之一，而里亚人多以渔业和旅游业为生。”

　　“这款虾干是当地最具特色的海鲜食品。它采自最新鲜的食材，当天捕捞，当天封袋运输。口感新鲜美味，肉质鲜甜饱满。大家可以宅家看剧时吃，上班摸鱼时吃，和朋友、同事分享，交流情感都可以拿它作为首选，方便好吃。”

　　“因为这款食品在直播间是第一次和大家见面，所以现在下单购买，有非常大的优惠力度……”

　　好像没太大问题，时辰稍放点心。

　　复盘完，时间又不早了。卸掉脸上的妆，冲个热水澡，敷上面膜，仰躺到床上，身体才像还活着。

　　每天混混沌沌的忙碌，虽然公司的人和齐烨一直都在鼓励和肯定，但时辰总觉得不得劲。

　　营销并不属于她的舒适区，每天对着镜头吆喝买卖，她常有浓重的不舒服感。

　　每一件商品她都尽力推荐，但并不是每件商品她都打心眼里认可。齐烨说不同的商品有不同需求的人，不要事事都以自己感受为中心。

　　时辰想想也不无道理，也许只是开始不适应，习惯后就好了。

　　工作哪有顺心顺意的，谁不是在努力挣扎中过来的。自己应尝试努力去适应现今的节奏。

　　时间到了，去把面膜冲洗掉，关灯前看到手机里躺着一条信息。

　　是一张来自那个海边的照片，照片里，桌上堆了好几袋食品，放大看，正是时辰在直播代理销售的“虾仔”。

　　时辰莞尔一笑，直接打了个视频过去。

　　手机屏幕里很快出现张帅脸。

　　时辰才想起自己刚洗完脸素颜，头发胡乱披散在耳边，一紧张，条件反射就把手机往外一转。

　　“咦，这是让我参观你的房间？”杨淏戏谑的语气笑说。

　　时辰才反应过来，忙又将手机掉转回来，感觉不对，直接对着天花板好了。

　　“怎么了？打视频过来，又不给看？”

　　好像是显矫情了……

　　其实，别说素颜，被海水虐得面目全非的狼狈样子，他也没少见，这个时候倒不好意思起来了。

　　当然，时辰不能承认是自己害羞，她将手机重新对准自己，淡定地说：

　　“没有，刚手机掉床上了。”

　　杨淏笑，也不知信还是不信。

　　时辰赶紧转话题：“你怎么还用买这个？里亚新鲜的虾遍地都是。”

　　杨淏笑说：“支持新主播嘛。”

　　和煦的笑容即使隔着屏幕也能让人感受到温暖。

　　时辰顺势一本正经说：“谢谢家人们！”

　　“不用谢，应该的。”

　　时辰将自己窝进被子里，问他：“味道还行吗？”

　　杨淏：“还没吃，急着先向你邀功了。”

　　“那你先吃，觉得好的话，我再给基地送几箱，大家都尝尝。”

　　“给员工们买零食……”

　　“怎么？”

　　“这一般是老板娘才会做的。”

　　时辰差点真让手机从手里滑落。

　　“就会占我便宜！”

　　时辰又说：“好吧，既然这样，那我不抢活了，不送了。”

　　杨淏笑着拿起其中一袋，认真看：“那员工们可恨我了，到手的零食这么快飞了。”

　　时辰转身将台灯拨暗一度，拢了拢被子：“嗯，让员工们向老板声讨，务必再下几单来犒劳大家。”

　　等了会，那边没有了回答。

　　时辰疑惑地往屏幕里看，杨淏仍旧一脸严肃地低头看包装。

　　“怎么了吗？”

　　杨淏的语气忽然变得迟疑：“这个海产品，是有正规来源的吧？”

　　这个问题，让时辰很是诧异：“应该有吧，一般都是公司市场部在谈，有问题？”

　　“没什么。只是我好像没听说过这一家。”

　　没听说过？

　　时辰直起身。

　　杨淏在里亚深耕这么多年，对里亚有点名气的公司厂家，即使没有接触过，大抵也都听说过才对。

　　况且里亚不大，每年的工商业都有协会事务，这个厂家如果名不见经传到这个程度，又是怎么做出口？齐烨又是怎么轻易搭上线呢？

　　时辰忐忑地问：“会不会是新开的？”

　　“也许吧，我需要再查下。”

　　“好。”

　　不知为什么，时辰竟有种不好的预感，想立即给个电话齐烨仔细问问，正巧有电话进入，一看是谢菁菁。

　　从里亚回来后基本上全副身心都交给了工作，期间只和菁菁简单快速吃过两顿饭，对彼此近况都没顾上。

　　时辰和杨淏打了招呼，说好朋友来电话，要接一下。

　　杨淏体贴地说好，嘱咐时辰聊完早点休息，不用回复他了。

　　挂了视频，杨淏再次拿起包装袋细看。拿不定，给“狒狒”发去一张包装袋的照片。

　　“你知道这个公司吗？”

　　费明回复得很快：“哪个小作坊？”

　　那就是也没听说过。连他这个‘百事通’都不知道厂商，确实很值得深究了。

　　不过如果味道好，货真价实，有品质保证的话，应该没大碍。

　　杨淏打算尝一尝再说。

　　他捏着袋口，两手爽利地反向一扯。

　　一股腥臭喷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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