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若西南风

作者:鹤知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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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公主府房宇森森然,矗立在青色天际中央,仿若槿英阁光线清暗处,一扇褪色的屏风,绣制着数不清的亭台楼阁。

      高台下有梧桐,枝上栖息一鸟。

      鸟的羽色是青色的,扑棱一声,飞上天空,消失在鸟群里。

      枝上还有一朵鸟喙而来的红花,它坠落在泥里,风将它卷走了。

      一潭绿水的松风苑,在公主府的西北方向。

      玉制的琴轸玥在橘红的烛光里泛着荧荧的光泽。

      孙鹿缇犹坐在亭里,拇指抚摸着冰凉的琴轸玥。

      身后,侍女道:“殿下,暗卫护送慕怜姑娘去荀府看望她姐姐了。”

      “好。”孙鹿缇淡淡地答道,“她走时,有没有问起皇帝赏赐给蒂妍的镯子?”
      侍女答:“有。”

      “她说什么?”孙鹿缇问。

      “慕怜说,想带去给姐姐看看,毕竟是一辈子也不配拥有的东西。”侍女转述。

      孙鹿缇的唇角笑了一下,带着玉镯子的手腕从桌沿伸过来,那只金镯子由侍女双手奉上,放在她的手心。“奴婢告诉她,殿下已经将这支镯子销毁了,以防有人怀疑她曾是宫女的身份。”

      “好,有劳你了。”孙鹿缇转过头,笑着对她说道。

      湖君跑了出来,因它见着了停落在湖畔的一只羽色青青的鸟儿,想去抓住它。可鸟往泥地里一直蹦。

      孙鹿缇盯着那只鸟看,想起了什么。她问到:“季公公可有话带到?”

      侍女答道:“季公公说,关于卫大人尚主一事,陛下似乎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态度。就连他,也难以揣摩。”

      那青鸟一蹦一跳,在黯淡的光色下,忽隐忽现,湖君四处蹦跳,怎么也捉不着。

      “让本宫与卫家联姻,究竟是亲上加亲......”孙鹿缇道,“还是一箭双雕呢?”

      良久,孙鹿缇都一眼不发,目光沉凝在深郁的松林里,听着冷冷不知尽头的风声。
      侍女见状,便小心问道:“殿下......您近日忧思过度,不知木槿姑娘,何时回来侍奉?”

      孙鹿缇沉静的身体,忽然有些触动,她终于转过身,看向这名侍女。

      她名叫福慧,三十又五。她侍奉过荀皇后,是皇后喜欢的人。

      “木槿姑娘,是先皇后看着长大。”福慧说,“先皇后不希望殿下身边亲密之人,一个一个都走了罢。”

      孙鹿缇道:“休提她了——本宫所在意的这些人,心里最要紧的,没一个是我。”

      她不禁捏紧了那冰凉的琴玥轸:“父皇,母后,皇兄是,木槿是,他......也是。”

      福慧道:“那殿下,可有曾把谁放在心中最要紧的位置?”

      孙鹿缇垂下眸,拇指摩挲了一下琴轸玥。她的口型似乎是“孙穆”,但又没有出声。

      能给她带来利益的人,而她也能保护的人,才是她唯一信任、唯一重视的。

      稍晚些的时候,南风站在高台上,看见似乎是宫内的车停在公主府的门前。

      是一座军鼓。

      “回禀殿下。”季公公抬首道,“陛下特将卫家的军鼓赏赐给公主。”

      孙鹿缇伏拜在地,微微抬头,见那军鼓的质地,应是一年前公主府砍下那梧桐老木的。

      “陛下怜惜容和公主殿下上元时遭遇劫掠,深忧难安,故将此老木还给公主,以抚慰公主惊恐哀伤之情。”

      站在松风苑一处阁楼上的南风听到这句话,皱眉思忖了这话。当时卫家霸道跋扈,仗势欺人,砍了公主府的梧桐,就是对太子微薄势力的蔑视。如今又将梧桐制造的军鼓交还,是为何意?

      福慧盯着公主面色无动的神色,不免有些焦急。她又看向那军鼓,想到,近日纷传卫家尚主,还可能是容和公主,如今交还军鼓,无非安抚昔年砍伐树木之痛,以求和好,促成尚主,可做此行为的并非卫家,而是皇帝。

      既是孙骁的举动——孙鹿缇想,那么,很有可能,是孙骁在试探她对卫家的态度。若她不冷不热,强颜欢笑,孙骁会觉得她厌恶卫家,不想结亲。若她欣然接受,那么,孙骁会觉得她很想与卫家结盟。

      她当然会选择前者态度。

      “容和深谢陛下的恩典。”孙鹿缇答道,“当年那梧桐,被制做成军鼓,实属可惜了,臣还想着做成琴瑟之类的乐器,尚且能乐耳。既然卫家肯割爱,陛下也能赏赐下来,臣万分感激,定当珍重收藏。”

      福慧眉上的褶皱终于舒缓了下来,唇角带着淡淡笑,和孙鹿缇一起伏地跪拜了。

      司徒府左丞相大人姚佰浒庆祝了新宅落地,刚要进门,就发现身上的金鱼袋不见了。他派遣了整个园子的奴仆,找了半天都未发现。

      当务之急,需要赶紧去少府寺补领一个。

      夕阳的光无法进入这间密室,只有烛灯一盏,置在他姐姐的乌发旁边。

      卫轩朝靠在凭几上,喂下一口酒,光照不到他,烛火的黑影却在褚洛卿洁白如玉的脸上乱晃,于凝思的双目间炽热地驻扎。他抬手,抚了一下那束头发,睫羽刚要一动,

      卫轩朝就说道:“你连堂侄子都能亲手勒死,亲姐姐被剪下来的一束头发,对你,应该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对啊。”褚洛卿轻轻地回答,抬起洁白的额头,一双杏眼天然地带着笑意,“大人,就用一束头发,一根紫色的系带?”

      卫轩朝笑了笑,又从袖子里拿出一卷书信,交予他看。褚洛卿打开看了,那的确是姐姐的字迹,还有母亲的。她们描述了她们的状况,虽然回到了岭右的庄子里,陈家的部曲却全被杀死,如今都是卫家的军人在监管着,倒成了卫家的一个军队驻扎点。

      褚洛卿说道:“我禹朝的军人,当与那些蛮族,不同?”

      “当然不同。”卫轩朝笑道,“我禹朝的军人,善待妇女,包括这些被我们从蛮族手里救出来的奴婢,顶多就是在春日里的冷水里,替军人们浆洗衣物罢了。”

      “但是。”卫轩朝道,“若哪个部下看上了哪个妇女,都是奴婢了,自然也没有什么不好讲究。况且,我家大将军与陈家共同抗敌,走访几次,不定哪天,就谈到陈家三小姐在岭右的庄子里,藏了不少的罪妇人。”

      也许是光线的缘故,卫轩朝见褚洛卿的面色渐渐凝固,他的手徐徐地从装着头发的盒子移至于装着成熟稻米的盒子边沿上,停顿了须臾。

      卫轩朝眼神沉稳了起来,静静地注视着他看。

      半晌过去了,褚洛卿依旧是沉默的。

      卫轩朝有些急了。

      “岭右有些未开化原始部落。”卫轩朝娓娓道来,“喜欢吃人,尤其女人。你若,再不做出选择,本官即刻急递一个指令,送她们去那些部落。”

      “大人,误会了。”褚洛卿拾杯抿一口,又稳当地放回在桌上,抬眼笑道,“在下刚刚,过了一个念头。”

      “什么念头?”卫轩朝将左手从凭几上放了下来,又将右手靠在另一边的凭几上。

      “大人要这个。”褚洛卿指了指盒子里的稻米,指的是孙穆,“究竟是生米煮成熟饭,还是小心收藏?”

      “令妹自然会小心呵护他,长大成人。”卫轩朝回答道。

      “贵妃有这样的心愿,自然是好的。”褚洛卿答道,“但做哥哥的也有保护妹妹的心愿。”

      卫轩朝眉毛一愠,沉声道:“我劝你,管好自己的嘴。”

      褚洛卿笑了笑:“在下又见不了贵妃。”

      “又说回起贵妃娘娘,她曾是容和殿下的庶母,如今成了叔母,若再嫁给你,就成了小姑子。”褚洛卿道,“二人又极为貌似,常聚宫中,让陛下看了,不知贵妃,该如何自处?”

      卫轩朝顿时拍案而起,喝道:“褚洛卿,你不要太过放肆了!”

      褚洛卿又说:“在下也是提醒卫大人,陛下的好意,就如墙上挂着的御剑,是荣光,也冷光。”

      卫轩朝却带着轻蔑的语气淡淡回道:“令妹身怀龙嗣,地位高贵,是我卫家的骄傲。容和公主与她即便站在一起,也多不同。”

      褚洛卿眼帘轻轻放下,眸子里是思索。卫轩朝并未提及一丝一毫陛下对这龙胎不满的态度,反而是极为笃定的相信这龙胎是保全卫家荣华富贵的,不会有一点差池。卫轩朝的意思,是卫家为皇帝延续血脉,又有功劳,何惧皇帝的“冷光”。

      卫轩朝眼见他把话题扯开到别处去了,不免有些生气,让庆奴端走他面前的酒水和餐食。

      但褚洛卿重新坐好,一副端方君子的模样。

      底色玄黑的餐盒上彩绘着猫、花和鸟的,庆奴的手抓了上去,却被一人稳固地抢住。

      庆奴抬起眼,褚洛卿似乎恢复清醒,愠眉下是一双冷漠的眼眸,他道:“抱歉。”

      “这位小大人,这餐盒是公主府的。”褚洛卿补充道。

      姚佰浒亲自来了少府寺。

      于时天色渐暗,四处掌起了灯,他跟着侍从的烛火,烛光照亮了工匠身前的钟鼎之类器物。姚佰浒接着提起裤子往上走,从隙缝处可见一楼后面是打造军械的。

      卫轩朝掀开了桌上无用的酒食,就指着褚洛昉的头发说:“你若不告诉孙穆的下落,我一定让蛮族的人,将你姐姐做成肉汤。”

      褚洛卿的眼眶睁大,拳头也握紧了,下一秒就要挥出去。可他的确需要等,从司徒府到吏部尚书,再到皇帝那里,陈晖的任职还没有确定下来。

      于时,烛火被一阵风吹灭了。楼梯上传来声音,庆奴跑着来点了蜡烛,

      司徒府左丞相姚佰浒走到二楼:

      “这不是当年的褚侍郎?”姚佰浒脚步
      突然放缓,停留在了楼梯口。

      对面二人正在行了礼,听了这话,卫轩朝笑道:“公主府的奇珍异宝还未送完,遣他来再送去,顺便吃吃酒。陛下有令,多多关照此人,在下也不敢怠慢。”

      姚佰浒警惕地瞥了一眼褚洛卿,看向旁边。右尚方署在二楼,本是制造御刀绶剑等御用类器物,眼下正有一把,就悬挂在墙壁上。

      姚佰浒放在栏杆上的手摩挲了几下,回头笑道:“卫轩朝,我们下去说吧?”

      “是,丞相大人。”卫轩朝给褚洛卿一个眼色,让他坐下再等等,随后请丞相下去了。

      褚洛卿却起身,走到楼阁栏杆前,向下眺望,风吹过他的耳垂,明月挂在楼阁的角上。

      “丞相,您怎么亲自来了?”卫轩朝问道。

      “本相的鱼袋不见。”姚佰浒道,“不得亲自来补上。”

      “原来是这事。”

      “忘记与你说一件事。”

      褚洛卿在上面,清楚地听到姚佰浒对卫轩朝说。

      “大人请讲。”卫轩朝鞠了一礼。

      “荀家举荐了个人,豫章陈晖。”姚佰浒说,“我过目了一下,也给周右丞相看了。”

      “哦......”卫轩朝垂下眼帘,手指交扣起来,“已经定了?”

      “听说前任豫章太守,要弹劾卫家军在南方贪墨的事。”姚大人说,“我想,干脆就让这陈晖代替他任职吧。”

      卫轩朝假笑了一番,不忘抬头睨了一眼栏杆内的褚洛卿,说道:“我那儿有合适的人选,不必用这种没什么资历的人。”

      姚佰浒说:“前些日子,本相都忙着建造新园的事,况且人才选拔调用,和大司马、少府寺不相干。”

      卫轩朝还想说些什么,姚大人又开口堵住他的嘴:“建造庄园时,本相对时髦之处多有不懂的,幸而又周大人和荀大人过来指点一二,那陈晖也的确是个沧海遗珠。本相的庄园风景秀美,少不了他们的功劳。”

      卫轩朝遂道:“在下公务家务繁忙,许久没去府上。不过待卫家凯旋,妹妹也做稳了胎,再去府上观光瞻仰?”

      “不必了。”姚佰浒摇头道,“园子已建好,无须添置,你要来,只是看个风景,拿不准还是大巫见小巫,自是没趣。倒是我儿子,前年随卫家去北襄打仗,从高处上摔了下来,折了胳膊,确实还有点想念卫家将领的雄风,说不准也能从你身上窥见一二。”

      卫轩朝唇角扯了一个笑容,再无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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