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的第十八秒

　　程佳踩着木楼梯，来到顶上的船房。

　　宋东成躺在床上，看起来有些疲惫，也许是因为最近太忙了。

　　程佳款款坐到他身边，手掌摸着他的脸。宋东成微微睁开眼睛。

　　“继续睡吧。”程佳道。

　　宋东成又闭上了眼睛。

　　程佳看着他的脸，又开始想自己幼稚的心事。

　　她其实已经买完了白色婚纱。她现在赚了很多很多钱，想要买什么的话，已经可以满足自己了。

　　七夕那天，她一个人漫步在街头上，看见有一个男生跪在婚纱柜前，向女朋友求婚。

　　遥远的天边炸开了烟花，一切都变得梦幻起来。她看着橱窗里的婚纱，是露肩款的，淡黄色的小花点缀腰间。

　　第二天，她就向店家购买了那款婚纱。店家说，可以连同新郎的衣服一起买，有配套的。

　　她想了想，点点头，说好。店家问她新郎衣服的尺寸，她随口报了一个上去，衣服寄到手后才发现，自己报的是宋东成的尺寸。

　　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就过了一小时。宋东成缓缓睁开眼睛，直着身子做了起来：“你在这里坐到现在？”

　　程佳愣愣道：“哦，是。”

　　“你在想什么？”宋东成随口问。

　　“没什么。”程佳下意识地否认。

　　宋东成从墙角掏出一个大盒子，打开盒盖，露出里面满满一盒的草莓。

　　草莓粉嫩饱满，好像一口咬下去，酸甜的气味弥漫在口腔。

　　“洗过的，吃吧。”宋东成把盒子递给她，漫不经心地道。

　　他很早就知道程佳喜欢吃草莓，每次见她，都会带一些给她。

　　程佳呆呆地接过，拿了一颗，小口地咬着：“你为什么每次见我，都给我带草莓？”

　　宋东成口是心非地随口回答：“因为它贵。买便宜的给你，显得不够重视你这个合作伙伴。”

　　他一向不爱袒露自己的内心，因为如果听的人不够当真，自己就容易变成一个笑话。他很早就知道程佳喜欢草莓，那是因为有一次，程佳喝醉后告诉了他。不过醒来后，程佳就忘了。

　　程佳愣愣的，又咬了一小口草莓：“哦。”

　　她没有听到自己期待的答案，心里空落落的。但她又给自己找理由：买贵的给她，是不是也代表着在意她？

　　程佳道：“我前几天买了件裙子。”

　　“嗯。”

　　“商家说有配套的男装，我随手买了，发现尺寸和你合适。”

　　“嗯。”

　　程佳怒道：“喂！说完整的话，不要语气词。”

　　“行。”宋东成转过身：“然后呢？”

　　“然后我想问你要不要试一试。”程佳心脏砰砰跳的。

　　话一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她怎么会那么傻，问这种问题？

　　更傻的是，她把西装带来了。

　　宋东成嘴角抽动了几下，像是觉得有些好笑：“你又发什么疯？吸了？”

　　“我没有发疯，我还带来了！”程佳将错就错，顾不上脸面了，从床底抽出衣服盒子，“试试。”

　　宋东成不理她：“不了。”

　　“快。”程佳去扒他的衣服：“给老娘试试。”

　　宋东成不耐烦地推开：“行，我换，你别动我。”

　　宋东成脱下衣服，将西装套上：“你到底买了什么裙子，怎么会连西装一起卖啊？”

　　程佳愣愣地看着穿着新郎装的宋东成，一时间有点恍惚。她冒出了个荒唐的念头：如果她也拿上了婚纱，那该多好。他们可以马上在甲板上进行婚礼。

　　但是带来了又怎么样？宋东成会不会同意？

　　船行驶至寨湾和邻国的交界地带。这条通道是两国做地下交易时，惯用的航道，一向不大太平。

　　有一艘船从远方驶来，渐渐与这艘船靠近。突然间，枪声四起。

　　时光倒转至三分钟前。

　　季明旭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被锁在了船舱内。他依旧看着戒指发呆，直至口袋中的手机震动。

　　他只是点开一看：季明旭，我是陈栩。有人想要解决掉宋东成。

　　季明旭“唰”地一下站起来，去推船舱的门。

　　门哐哐震动了几下，没有被打开。

　　季明旭使劲用肩膀不停地撞击木门，木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喂，船舱有人在撞门。”一个留着地中海的伙计道。

　　“管他呢，老大没有直视，你敢去开门啊？”另一个少了一只眼睛的伙计道。

　　地中海伙计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凌空飞来一颗子弹，将他的太阳穴贯了个对穿。

　　少了一只眼睛的伙计迅速从腰间掏出枪，但还不等子弹上膛，他的心脏中弹，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好像想要大喊些什么，但仍旧两眼一直，不省人事地倒下了。

　　枪声四起，季明旭从船舱中举了一块大木板当做挡板，肩膀最后一次用力撞向木板——

　　咔擦一声，木门断裂成了两半。季明旭一脚将木门踹倒，借着大木板的遮挡，躲过好几枪。

　　船上的伙计纷纷掏出家伙，与相邻船上的人拼起火来。季明旭从地上捡起地中海伙计的□□，一路枪与木板掩护着，直奔船楼顶层。　　“趴下！”宋东成最先反应过来，按着程佳的头，两人双双倒地。

　　可是有些晚了，宋东成的腹部中了一枪。

　　“枪！”宋东成向程佳喊。

　　对方的火力很足，子弹如流星雨般砸向船楼顶层，天花板几乎要被子弹的气流掀飞，墙壁千疮百孔。

　　程佳有些慌乱地从床底下拖出一把长枪，宋东成抢过来驾到肩膀上，对着对方猛击。

　　子弹壳突突突地从枪柄往下掉，巨大的后座力让宋东成受伤的腹部雪上加霜。

　　程佳从裙子上撕下布条，用力地扎在宋东成伤口上。

　　子弹打完了，他们顿时失去了可以攻击的武器。

　　“他妈的，他们是有备而来！”宋东成狠狠摔掉长枪，因为怒气而脖子上青筋暴起。

　　伙计们已经支撑不住了，受伤的伙计纷纷惨叫起来，对面的船员越过两船的距离，开始死亡的大清洗。

　　伙计们纷纷抛盔弃甲，跳下船，乱弹射入水中，河水顿时一片猩红。

　　“不行了，程佳，跳水！”宋东成大吼。

　　于此同时，木门被撞开，程佳和宋东成不约而同地猛然回头。

　　“季明旭？你他妈的怎么在这里？”宋东成怒目而视，大吼道。

　　季明旭冲过来：“宋东成，火力太强，只能跳河了！”

　　“废话，我也知道，你先给我下去——”宋东成的喊声戛然而止。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但在他们眼里，时光慢得好像停滞了。

　　季明旭被宋东成高高地推下船，无数的子弹从身边呼啸而过。其中一颗镀着银色的弹头高速旋转着，正正朝着程佳的脑门。

　　程佳那双漂亮妩媚的眼睛瞪大了。宋东成猛地朝她扑来，将她抱在自己的怀中，用身体为她挡住子弹，推她下船。两人相拥着，坠落至河中。

　　宋东成可以牺牲自己的性命为她挡枪。那一瞬间，程佳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证明宋东成爱她的理由。

　　污浊的水中，季明旭抓住宋东成的手，借着着河上漂浮尸体的掩映，悄悄上岸。

　　“宋东成……”季明旭颤抖地用手指去探他的鼻息，用手掌去感受他的心跳，但是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

　　宋东成死了。草地上躺着死去的新郎。

　　季明旭的手沾满了宋东成的血，宋东成身上大大小小十多个弹孔，都是在水下替程佳挡下来的子弹。

　　季明旭颤抖着，握着宋东成带有余温的手，直至它慢慢变冷，摸起来变成死人皮肤那样的粗糙。

　　宋东成是一个很好的人，他想。九岁，他行脚完毕后回家，母亲天天酗酒，父亲不管事，家里只有他们几个小孩和雇来的保姆。

　　季明旭很孤独。他的童年是缺失的，从来没有体味过属于小孩的快乐。宋东成很好，经常带着他玩，在他生日那天，带他去游乐园，用零花钱给他买了冰淇淋。

　　他坐在游乐园长椅上，透过人群的罅隙，看见大日头下，宋东成排着长长的队，给他买冰淇淋。

　　宋东成手里攥着两个冰淇淋，咧着嘴向他跑来：“尝尝。”

　　季明旭舔了一口，冰冰的，甜甜的。

　　摩天轮很高，过山车很快，鬼屋很黑，但是哥哥的手掌心很温暖。

　　他问宋东成：“哥，我们什么时候再来？”

　　宋东成笑着摸摸他的头：“等我高考完，你想来我随时陪你来啊。”

　　季明旭颤着手，把宋东成背起来，转头对愣愣留着泪的程佳道：“带路！”

　　“什……么？”

　　“你难道想让他暴尸荒野吗？”季明旭低吼道，“带路！”

　　程佳提着湿淋淋的裙摆，摇摇晃晃地在树林里面走着。

　　为什么心会这么疼呢……几乎都要麻木了。

　　宋东成穿着新郎西装，静静地躺在铁板上，被推进火炉。烈火一瞬间高高扬起，如扭动的火蛇般，疯狂地吞食他年轻的身体。

　　“不，不，不——”这一刻，程佳才仿佛回过神来，扑向火炉。季明旭猛地把她拉回来，她重心不稳，噗通一下摔倒在地。

　　她眼里全是泪光，眼看着她的新郎在火中化为灰烬。

　　季明旭也崩溃地坐在地上，淡然的眼变得空洞起来，灵魂仿佛被抽去了一大块。

　　宋东成从来都没有真正拥有过自己的人生。他一直都在被母亲、被命运推着走。

　　他一定也在怕。他的良心一定无时无刻地指责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但是他不得不继续走下去。他从来都没得选，因为他的选项早被母亲无情地收走了。

　　哥。

　　像小时候那样，季明旭在心底轻轻喊道。

　　你不用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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