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nesia

　　正月十五的晚上，赵林郁在所里和妈妈打视频电话。
　　赵妈妈一边包汤圆和一边和赵林郁抱怨，说她不是十五就能回来了吗，怎么又有事？谁家公司加班从三十加到十五，还让不让人过年了？
　　赵林郁看着她妈妈嘴上不停，手上也不停，一个个白色的小汤圆乖乖地在桌子上排好队，圆滚滚的，看着喜庆又可爱。她再低头看看她碗里的，颜色也多，造型也复杂，甚至味道更好，但她就是觉得差了点什么。
　　“妈，你给我的汤圆加一点魔法吧，我总感觉它不好吃。”
　　赵林郁向赵妈妈展示了一下她碗里的汤圆。
　　赵妈妈看了一眼赵林郁的碗，开了腔：“我看你真是烧得慌，这你都觉得不好吃，哪还有什么好吃？”
　　“妈妈做的好吃。”赵林郁一扬头，骄傲地说了出来。她早就想说这句话。“快点，妈，给它们一个妈妈魔法。”
　　赵妈妈脸上的笑都要掩不住了，嘴上还是嫌弃道：“biubiubiu，行了吧。”
　　“谢谢妈妈。”赵林郁立刻吃了一个汤圆，接着用小学生朗读课文一样的语气赞扬道，“真是太好吃了，妈妈。”
　　赵妈妈这下真是眉开眼笑了。
　　“谁让你加班的，我做的菜你都吃不上了。你就馋吧，馋也吃不着。”赵妈妈心软嘴硬。
　　做了赵妈妈这么多年的女儿，赵林郁自然听出了这话里隐藏的伤心。她用勺子拨了拨碗里剩下的汤圆，安慰赵妈妈道：“快了，快了，这次是真快了。都说错峰出行，我直接错峰过年。这样不更好吗？省得过年这么多人，又累又忙的。”
　　赵林郁又吃了一颗汤圆。
　　“而且，我是第一次在外面过年，所以你才不习惯。等再过几年，妈你绝对会见怪不怪了。”
　　赵妈妈听了这话嗔怒道：“这话说的，像是你以后年年都要加班一样。你就不能想点好的。还错峰过年，人都走了还过什么年。”
　　赵林郁只好又安慰劝解了她妈妈一番。知道她马上就要回去，赵妈妈也没那么难受了。又聊了一会儿，她们就挂了。赵林郁看着碗里的汤圆，无声叹气。
　　她其实不是很喜欢吃这种又甜又糯的东西。
　　不过最后，赵林郁还是把碗里的东西全吃了，接着把办公室收拾了一下，去实验室继续工作了。到了之后，发现付西洲也在。
　　直到现在，赵林郁看见付西洲，还是会觉得不可思议。
　　距离付西洲手术，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付西洲苏醒时的场景，对赵林郁来说，依旧是那么清晰。
　　那是一个早上，在她去找李明湖汇报进展时，病床上的付西洲，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双很漂亮的眼睛。
　　黑暗幽静，像是某种宝石。
　　那一刻，她们都没有出声。
　　在给了付西洲彻底清醒的时间之后，坐在他床边的李明湖说了一句“欢迎回来。”
　　“付西洲，我们成功了吗？”李明湖问他。
　　付西洲的眼里没有茫然也没有惊讶，他只是很平静地说道：“明湖，我不知道。”
　　晨光中，李明湖笑了。
　　“看来是成功了。”她道。
　　一百年之后，睡美人终于从沉睡中苏醒，世界已不是原来的世界。而付西洲只用了短短几日，就跨越了十几年的时光。
　　多奇妙啊。赵林郁能感到她的全身都在震颤。竟然真的可以通过外在的手段消除内在的记忆。不是车祸，不是催眠，不是意外，是真正的，可以学习，可以复制的手段。
　　如果人脑的秘密可以被揭开，那真正的人工智能，近在眼前。
　　就在她的眼前。
　　不过，震惊只在一刻。接下来，是无穷无尽的加班。只能说，这样的突破看起来是一跃千里。但在如此精密的大脑面前，只是迈出了一步。一小步。
　　而且，没有人能保证付西洲之后不会再想起来。
　　赵林郁不是脑科学和神经科学领域的人员，忙碌的程度还稍微轻点，所以她有机会想一些别的。比如，硬生生地忘记一个人是什么感觉，真的不会出现后遗症吗；付西洲和李明湖的感情看起来真好，这算是生死之交了吗；李明湖这么厉害，真的不是超人吗；现在有了这些进步，那未来还会远吗。
　　她想的东西简直太多了。
　　还有，她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李明湖选择让她一个刚加入公司没几个月的新人，来参加这个项目。
　　短暂的失神之后，赵林郁走进了实验室。
　　李明湖见她过来，停下正在和付西洲的对话，对着她笑道：“林郁，开心吗？明天就要回家了。”
　　“还好吧。”赵林郁走到他们身边，“事情太多，都没怎么感觉到时间。”
　　“方便和你说一说话吗？”李明湖问道。
　　“当然。”
　　于是赵林郁刚进去就被李明湖领了出去，跟着她在走廊的窗边停下。
　　李明湖表情闲适，看起来心情不错。“放轻松，不是什么大事。”她随口说道。
　　赵林郁本来不觉得有什么，但一听李明湖这么说，反而觉得不对了。毕竟这种话只会在两种情况下说。一种是真的没有什么事，一种是真的遇上大事了。
　　“只是活跃一下气氛，”李明湖好像有所察觉，笑道，“可以当我没说。”
　　赵林郁松了口气。
　　李明湖很快进入正题。
　　“林郁，我只是想在你离开的前夕提醒你，不要将这些天发生的事说出去。一个字也不要提。”李明湖正色道。“虽然你签了保密协议，但我还是要再说一次。”
　　赵林郁知道，她应该是这个研究所里，李明湖最不信任的人。但知道归知道，真听李明湖这么说，她还是有点生气。还有点不被信任的失落。
　　她平复了一下心绪，认真承诺道：“您放心，我是有契约精神的。”
　　李明湖又笑了笑，看着窗外的夜色说道：“我确实没那么信任你，我承认这一点。但你能力出众也是不争的事实。这两点并不冲突。”
　　“还有就是，你要意识到，这并不是一项全然受欢迎的技术。你猜，如果它在现阶段被泄露出去，大众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随意操纵别人的记忆和感情，听起来可太像电影里的反派会做的事情了。
　　赵林郁垭口无言。她知道的，她当然知道，毕竟还在校园里的时候，汹涌的浪潮就打湿过他的衣角。只是这些天太过激动，让她暂时忘记了这些事情。
　　这是一个变化的世界。
　　自从人口逐年下降之后，各国出台了各种的政策来促进生育。毕竟没有人的文明，对人来说，什么也不是。但强制人类生育，在现在的文明下，显然不那么“文明”。但这是最快的方法。比起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取得的科技进步，传统的自然结合显然更胜一筹。所以，为了显得不那么强制和野蛮，这一目的被贴上了精美的包装和赠品。比如同性婚姻，就是其中之一。
　　毕竟，同性的婚姻也是婚姻。婚姻盛行，就有好处。而且，组建了家庭，就会有可能想要抚养孩子。
　　与此同时，一些科技的发展也遭到了阻碍。其中最受影响的，就是人工智能。
　　还是那句话，没有人的文明，要什么人工智能。AI的发展已经开始挤压人的生存空间。再发展下去，难道要机器人统治世界吗？
　　当然，这是对外的原因。自然还有对内的原因。
　　李明湖又问了一个问题。
　　“林郁，你觉得会有真正的，如人一般的人工智能会出现吗？”
　　短暂的沉默之后，赵林郁摇摇头说：“不会。”
　　“看来我们的想法一致。”李明湖转过身来，看着赵林郁，“当然，不一致也没有关系。”
　　李明湖一如既往地，用平静的声音说道：“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我们在做的事，既不伟大，也不低劣。我们只是在千万种可能中选中一种，对它进行探索。”
　　“林郁，我们不是活在一本科幻小说里的。”
　　此言一出，赵林郁立刻笑了。她问李明湖：“是我最近太亢奋，太激昂了吗？”
　　其实不用李明湖回答，她就已经知道了。她这些天确实想象了很多，期盼了很多。简而言之，就是有点激动过头了。
　　“其实我考虑过到底要不要和你说这些。毕竟年轻人的一腔热血，可不能轻易浇灭了。”李明湖看起来有些苦恼。“每个人的经历说出去都是一个精彩的故事，但我们很少有人，会真的觉得自己的生活是有意思的。现实可以是电视剧，但一定不是评分最高的那一档，甚至能有个中规中矩的评价就已经是烧高香。大多数时候，我们操心的，还是晚上吃什么，明天会不会下雨，以及——”
　　李明湖拿出口袋里振动的手机看了看。
　　“谁喜欢谁，谁又和谁在一起。”
　　来电人是宋南风。
　　李明湖和赵林郁的话已经说完，赵林郁见状，正好离开。在她走后，李明湖接起了电话。
　　他们都没有说话。
　　一分钟后，电话被挂断了。
　　要是第一次接到这样的电话，李明湖一定会觉得莫名其妙。但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宋南风打来了三次电话，但三次都没有说话。
　　他当然不是打给李明湖，但李明湖拿的，是付西洲的手机。
　　付西洲的手机，之所以在李明湖手里，是因为在确认付西洲的记忆消失，并且没有产生不良反应之前，李明湖不允许任何人打扰付西洲。她不会让付西洲产生太大的情绪波动，这对现在的他来说，很危险。
　　所以在宋南风第一次打来之后，她选择了沉默。她还没想好怎么开口。
　　没想到对面也不说话。
　　虽然不知道付西洲和宋南风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要是这样能稳住宋南风的话，也行。哪怕付西洲和宋南风在两个月的时间内感情急剧升温，但只要付西洲最后的决定没有改变，那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而且，就算真做了棒打鸳鸯的王母，李明湖也不在意。
　　她只想保证付西洲的安全。
　　寂静的走廊上，李明湖揣起手机。
　　在付西洲醒后，她曾和他进行过一场对话。
　　“在将你写的东西交给你之前，我要向你简单解释一下。付西洲，你是自愿进行的记忆消除手术，目的是为了忘记你已故的爱人，江黎。你们十八岁时相遇，二十三岁时结婚。结婚两年后，他死于一场车祸。几个月之前，你偶然得知他在和你的婚姻关系中出轨，于是决定忘记他。手术之前，你曾写下一封信，交代手术的前因后果，以便你醒来后查阅。”
　　李明湖将信递给坐在病床上的付西洲。
　　“你可以看看自己写的信，再和我说的做一下对比。信里肯定有我不知道的细节，但总体应该大差不差。”
　　李明湖走到窗边。身后的付西洲拆开了信。
　　李明湖相信，付西洲在信里的叙述，一定也是不带任何感情的，纯粹的描述。
　　她太清楚付西洲的想法。
　　因为他不仅要忘记，还要知道他忘记了什么。
　　他要忘记的是内容，而不是忘记本身。
　　李明湖小时候看小说的时候，就觉得疑惑。那些主角为什么觉得忘了一个人就够了，忘得太干净了，爱也忘了恨也忘了，连教训也忘了。这不是给自己重蹈覆辙的机会吗？只是忘记一个人是不够的，还要记得为什么要忘了他。这样，这份忘记会变成这段感情最大的注解，最深的屏障。从此之后，只要旁人一提起那个人，你就会想，他一定是伤我至深，所以我才要忘了他。
　　除非贱得要命，否则这辈子你都不会再想要碰见他。
　　李明湖是这样想的，可惜她没遇见这样一份感情，让付西洲先实践了。
　　身后的付西洲已经看完了信，对李明湖说道：“谢谢你，明湖。我已经明白了。”
　　想到这里，李明湖叹了口气，又掏出了手机。要是感情都那么简单，那么决绝就好了。就像她之前和赵林郁说的一样，痛快的是少数，大多数时间，总是像丝线一般，柳絮一样，缠绕不休，漂浮不停。
　　要是过了二月，付西洲的情况依旧平稳，她会和宋南风说明情况的。
　　现在，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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