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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房子
盘山路上,落叶被无情扫下,顺着山,轻轻跌落。
他们只在车上小憩过一会儿,又吃了两颗清神丹,这才能将精神集中,而不因为困倦感到迟钝。
坐在保安亭,目不转睛盯着类似九零年代彩电上播放黄梅戏的大爷抬头,瞥了他们一眼。
干枯的手从窗口递过去一份陈旧,干燥的小册子,让他们登记。
李圆跟大爷对视一眼,心漏了一啪。
那双眼睛让人很不适,松垮的眼皮垂挡住一半瞳孔,露出来的那半边瞳色浑浊不堪,底下是麻木的。
行将就木,她脑海中冒出来这样一个词。
她抛开脑中的不适,快速登记完递回去,很快被放行。
门口处恰巧有个护工在。
那护工穿着灰白色的制服,上唇左侧有颗痦子,她是门口是接待。
护工不动声色打量一番,是两个小孩。
面色一变,笑颜如花。
“你们来这儿看亲人呢?怎么家长没来?”
护工问了嘴,也没管他们回没回答,走到保安亭将册子拿起来看,顺嘴吐槽两句。
“我说老郑头,你能不能上点心,别天天看你那老掉牙的黄梅戏啊!”
回应她的是老郑头目不转睛的嗯嗯啊啊,极其敷衍。
院内,一眼能看到的大花园里传来清扬的音乐声,温柔的女声似乎是在歌唱。
“哟,你们来看罗奶奶?”护工带着人往里走,绕过花园,来到主楼。
面前的小广场上一群老头老太太坐在板凳上,认真听最前方的女人科普知识。
“对,对的。”李圆捏紧猫包肩带,无意间跟那戴着口罩科普的女人对视一眼。
她穿着丝绸衬衫,下摆扎进牛仔裤,一双很漂亮的眼睛,里面带着点奇怪的情绪。
有些眼熟。
护工觉得有些奇怪,看了他们一眼。
她怎么记得罗素英就一个孙女,怎么又冒出来两个?
“诶,我记得罗奶奶就一个孙女,你们是亲戚吧?”
等电梯时,护工无意间说。
孙女?常冬喜不是去世了吗?
李圆脑弦紧绷,跟白羽对视一眼。
“对。她最近来过吗?”白羽最后一个上电梯,转头问。
常冬喜没死?还是说,有另一个人代替她,存在。
护工瞥了眼他,吓一大跳。
这小孩怎么面无表情的。
“夏小姐啊?夏小姐确实经常过来,不过这个月没见她过来过,倒是她朋友最近过来过,哦,就是下面做义工那个。”
“叮~”电梯到四楼了。
护工后知后觉:“哦,最近滨大失踪案挺严重的,夏小姐不过来也能理解。”
孙女?朋友?
滨大失踪案...这个夏小姐,是滨大的学生?
夏....夏有浅?
李圆抬头,跟白羽对视一眼。
夏有浅冒充了常冬喜孙女的身份,可她也失踪了。
思绪纷杂间,有什么东西在脑中悄悄溜走,让人无法聚集。
穿过满层空白,阳光落在墙壁上充满童趣的画作上,人影绰绰。
李圆听见自己心脏扑通,扑通的声音。
她听见自己问了一个问题。
“夏小姐带过来的朋友里,有一个叫程倾吗?”
她不应该如此笃定地,将程倾排除在外。
如果她来过这里,就证明她对常冬喜不是表面那样。
那些隐气丹,或许真的是她购买的。
“笃笃笃”三声敲门,护工闻言摆头:“这个我不知道了,你们有半小时探视时间啊,要延迟时间的话我得跟夏女士商量。”
说罢,护工顺势坐在了门口的软凳上。
“不能商量。会打草惊蛇。”白羽靠近李圆耳朵,说了一句。
李圆认可般点点头。
面前的门把手缓缓转动,一个约莫七八十岁,满头华发的老太太开了门。
脸上的皮松垮,腮骨处也垂了些皮,看上去像圆脸,带给人亲和感。
可李圆和花花在看到那张脸的同时,瞳孔不自觉瞪大,面露惊愕。
噩梦中那双干枯的手,佝偻背影的老太太转头,与面前和蔼可亲的脸重叠。
那些看不清的迷雾驱散开,连带着看不清的,墓碑上女孩的笑颜,愈发清晰。
守着墓碑的老奶奶、死亡的常冬喜,以及那个躲在暗处报仇的异妖....
此刻,梦中的一切,有了紧密联系。
“又是浅浅的朋友吗?”
老太太颤巍巍拄着拐杖往屋子里走去。
白羽先踏入,见一人一猫没动静,伸出手在他们面前晃了晃,这才让两人回神。
李圆强压下心里的震惊,垂放在大腿的手轻微颤抖,踏入那扇门。
进门左手是个洗手间,再往前,沙发靠在床尾,电视挂在进门右侧的墙壁上。
下面摆了张沙发床,应该是给护工睡的。
“不是的...我们是,冬喜的朋友。”
李圆走进去,窗外的阳光落在床头柜子上,一张女孩的照片立在上面。
罗素英坐在床边,那双暗淡的眼神里头有了些许光亮。
冬喜?是她的冬喜吗?
隔着阳光,罗素英仿佛又看见了冬喜明媚腼腆的笑,她伸出手,朝李圆招手。
“是,冬喜的朋友。我们家冬喜的朋友。”
李圆和白羽顺势坐下,和蔼的奶奶拉过少女的手,细细看起她的眉眼。
女孩低垂的眉眼跟她的冬喜,不像。
年龄也不像。
罗素英仿佛猜到了什么一般,什么都没说,只慈爱地看向李圆,拉着她聊起了家常。
她们家冬喜的手,也跟这孩子的一样,粗糙,是从小做惯了杂活留下的。
冬喜啊,奶奶的冬喜啊。
老人似乎眼睛不太好,耳朵也不太好,很容易走神。
他们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却没得到回应。
李圆张口,准备喊住罗奶奶,对方却看着她的手,不知想到了什么。
“我们家冬喜才二十岁,她说她考上大学了,以后要带奶奶住大房子,奶奶住进大房子了,可冬喜没了。”
罗奶奶的声音由一开始惆怅,到后来平静。
平静地像一滩死水,只静静地讲述他人的故事。
千禧年,到处都要建房子招工,常冬喜她爸也跟着包工头去建房。
结果因为不带安全帽,被掉下来的砖砸了头,一砸砸出个血窟窿就那么去了。
常妈气急攻心,在男人宣告死亡那日,动了胎气,大出血,自己难产死了,留下个早产的常冬喜。
那是个雪天,好冷啊。
血冷,人冷,天也冷。
大家都说这孩子是个灾星,一出生就害了她爸妈,未来指不定会害死谁呢。
常冬喜妈妈那边的亲戚对着个刚出生的娃娃直骂啊,说她是灾星是个坏东西。
罗素英没钱,养不起孩子,想着媳妇儿娘家比自己条件好,这孩子再怎么骂那也是自家女儿生的,骂过了还能不养了?
结果对方养是养了,但养得不好。
好好一个女娃子,给取名叫东西,不是个东西。
常冬喜一岁那年发烧烧成肺炎也没人管,是罗素英把孩子带回去,慢慢养。
没有奶粉就吃糊糊,冷就把家里的烂絮絮被子拢在一起给孩子盖,在屋子里烧柴生火。
两个人就靠着国家给的六百块低保过完了常冬喜整个童年,等岁数到了,村里人说孩子得上小学。
上学有出息,上了学有文化。
她爸就是因为没文化找不着好工作,去了工地被砸死的。
于是罗素英开始去县里卖菜。
每天早上三四点起来,蹬着没有遮挡的破烂三脚车蹬两个小时,卖了菜去捡纸壳子瓶子,攒着卖,风雨无阻。
就这么把孩子拉扯到了初中。
常冬喜从小到大都很懂事,也知道读书是唯一的出路。
所以很努力,做题做到半夜,不敢开灯用电,那就裹着一层别人送来的旧棉袄坐在院子里,借着月光写题。
没有习题,她就厚着脸皮去抄别人的题,抄完了再回来自己做。
就这么一年又一年,一个老太太靠卖菜把一个别人丢掉的灾星养大养好,养到了大学,成了全村第一个大学生。
她原来的名字叫东西,是别人口中的灾星,后来的名字叫冬喜,是奶奶冬天唯一的喜悦。
就是这样一个懂事努力的女孩,在上了不到两年学,突然死了。
常奶奶去看的时候,那孩子都烂的不成样子了,跟她印象里笑得灿烂的小姑娘一点也不一样。
她说不会啊,她说她们家冬喜可听话,可懂事了,怎么会跳湖呢?
她说她在大学里交到了好朋友,说这里的人都好,她还说滨海跟家里不一样,是大城市,她以后要留在大城市找好工作,给奶奶买大房子嘞。
她说要给奶奶买大房子的。
罗素英怔怔重复着这句话,干瘪,长满老人斑的手在那张已经摩挲出毛边的照片上轻轻抚摸。
她们家冬喜还没给奶奶买大房子,是一个属于冬喜和奶奶的大房子。
她怎么会跳湖呢?
怎么就跳湖了呢?
罗素英刚被接到滨海的时候也问啊,她说了那么多都没人听。
他们都说冬喜是坏孩子,只有奶奶知道,冬喜不是坏孩子,冬喜,是好孩子。
是孝顺,懂事的好孩子。
老太太抬头,目光落在对面光洁的墙面上。
冬喜离开后的半年,来了个女娃娃,她说冬喜走之前给奶奶买了大房子,她接自己过去住。
可过来了才知道,这哪是什么买的大房子,这是个养老院。
这个漂亮的养老院里,每天吃好喝好,可她睡不好。
她总想着冬喜。
可她又想,冬喜是不是也想奶奶好好的,让奶奶过好生活。
罗素英渐渐不想冬喜了,她只是偶尔看看照片。
听着夏有浅来看自己,跟自己讲她的生活。
原本他们家冬喜也能过的生活。
那双手遍布风霜,写满一个老人沧桑的前半生。
李圆轻轻覆盖上那双手,泪水涌出眼眶。
她知道的,知道被人叫灾星是多么难过的事情。
她知道的,知道那些造谣,那些伤害在心上刻过一刀又一刀,每到半夜都在等待凌迟处罚。
她知道的,常冬喜不是坏孩子,她原来是一个好孩子,只是发生了什么,才会造成现在这样被误解。
猫包里的三花猫泪眼汪汪,隔着猫包发出模糊的呜咽声。
天菩萨嘞,太惨了,常冬喜惨,罗奶奶也惨。
花花的眼泪如止不住般,一直往下淌。
一瞬间,李圆止住泪水低头,面无表情沁出泪花的白羽视线落在猫包上。
三花猫抽抽搭搭,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罗素英也一样,她没注意异常的小猫,只是继续看着那张,唯一的合照。
冬喜啊,奶奶的冬喜啊。
奶奶,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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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的情感浓度对我来说很深,意义也不一样,有很多话想说,想想还是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