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

　　从来都没下过水的纯正旱鸭子猛呛几口混着泥沙的脏水，四肢使劲扑腾。冰凉的液体倒灌进鼻腔，带来辛辣的痛苦，羽绒服肿胀起来，遮挡住所有的视线，同时也束缚住剧烈的动作。
　　胡乱挣扎中郁羲感受到有滑溜溜的东西从指尖拂过，柔软富有弹性的丝状物有意识一般在五指间飞舞着。尚有一丝理智的人瞬间意识到这是什么，惊恐地张开嘴，尖叫还未从喉咙出发，源源不断的冰水已然到达。
　　在窒息感和恐惧感即将双双达到顶峰时，郁羲感觉到有人从背后托起自己的脸，温暖的手掌帮助他脱离刺骨的寒意。
　　“咳咳！咳咳咳！咳咳！”郁羲被人抵在木桥边上，一只手臂环住他的腰，另一只手臂从腋下而过，将他整个人托住。
　　“郁羲！你怎么样？”裴明修语气焦急。
　　“我……咳咳……我还好……咳……”郁羲说话艰难，“水……水里有东西……”
　　“先送你回岸上。”裴明修一只手抱住他一只手划水，很快就在两个女生的帮助下将人拽出水面。
　　落水者和救援者都狼狈地坐在覆盖着一层积水的马路上。
　　“水里有东西，我摸到了……”郁羲也分不清自己是冻的还是吓得，浑身哆嗦，“好像……好像是人的头发……”
　　“你们带他先去车上。”裴明修指了指不远处的观光车，站起身把自己身上的羽绒服脱掉，“我下去看看。”
　　“你怎么突然就掉水里了？吓我们一跳。”杨柳一手举着伞一手扶着郁羲，“我还没反应过来，大佬也直接跳进去了。”
　　“我看到有人跳楼。”郁羲朝楼顶看去，却被伞遮住了视线。
　　“现在没有人。”沈池将自己手上的伞抬了抬，“看清是谁了吗？”
　　“没有，只能看见一个大概的轮廓。”郁羲坐在车里，冷得牙齿打颤，“我感觉我跟这个副本有仇。”
　　“谁不是呢。”杨柳担忧地看着湖面，“大佬这肺活量有点牛逼啊，能一口气潜到现在。”
　　“湖里有尸体？是已经死了的七个……哦不是，六个人吗？”沈池也坐到车上，“刘佳把尸体藏在湖里了？这抛尸风险也太大了吧，在楼里说不定就能看见。”
　　“刘佳和蔡亚楠的关系，有在笔记本里找到吗？”郁羲看向沈池。
　　“没有找到确切的，但是我有一个猜想。”沈池抿了抿嘴唇，“你还记得，张静姝有说过一个词，恶有恶报。”
　　“记得。”郁羲回忆了一下。
　　“我当时以为她在说她自己。但是现在想一想，她压根没有任何内疚，只是懊悔为什么找到抗压能力那么低的蔡亚楠，不过说重了几句话就跳楼自杀。”沈池停顿了一下，眼神复杂，“凌哥的本子上重点标注了几个人，甚至还在旁边用更加工整的字体重新写了一遍，里面有一个人的名字，很突兀。”
　　“突兀？”郁羲疑惑。
　　“这个人没有来这场同学会，而且在整场问询里出现的频率都不高，但是周晓雨和她有过一点矛盾。”沈池语气严肃，“除了周晓雨，还有一个人与她有一点关系。”
　　郁羲瞥了一眼楼顶，试探着说出那个名字，“蔡亚楠？”
　　“没错。”沈池点点头，“那个女生，叫司嘉宁。高二转学过来，高三转学离开。”
　　“蔡亚楠霸凌过她？”郁羲皱眉，“所以她转学走了？这就是张静姝所说的恶有恶报？”
　　“啊？蔡亚楠霸凌谁？”杨柳发问，“凌哥本子上不是写的司嘉宁和蔡亚楠关系不错吗？”
　　郁羲也疑惑了，和杨柳两个人一起看向沈池。
　　“本子上是这么写的，虽然一开始因为司嘉宁考过第一而有过矛盾，还闹到班主任那里，但是后来他们两个关系不错。”沈池低头看了一眼蔡亚楠的照片，“在那样严苛的家庭里长大，并且曾经和张静姝周晓雨关系很好，我并不觉得蔡亚楠会是个……多好的班长。”
　　“什么意思？”郁羲不是很能理解。
　　“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不一定准确。”沈池清了清嗓子，开始分析，“蔡亚楠一直是年级第一，但是转学过来的司嘉宁超过了她，再加上周晓雨的拱火，蔡亚楠就对司嘉宁进行了霸凌。但是司嘉宁也不是省油的灯，捅到了班主任那边，蔡亚楠自然要维持自己的形象，所以光明正大的霸凌就变成了私下的欺辱。”
　　“表面上维持良好的朋友关系，私底下却是不为人知的持续打击和否认，也就是我们常说的pua。”
　　郁羲和杨柳对视一眼，两人都有点懵。
　　“都被pua了，那司嘉宁不是应该受不了自杀吗？或者清醒过来，远离蔡亚楠，为什么会帮助蔡亚楠复仇呢？”杨柳满头疑惑。
　　“会有这种情况，但也会有很多人深陷其中，被表面的友好和温柔蒙蔽……”沈池突然停下，举着伞下了车，“裴哥回来了。”
　　杨柳扶着郁羲，撑着伞跟在后面。
　　“裴哥，怎么样？”沈池伸长了手臂，把高大的男人纳入伞下，小跑着跟上对方的步伐。
　　“不止六具尸体。”裴明修接过沈池递来的羽绒服套上，来到郁羲身边。
　　杨柳识趣地把伞递过去，连带着搀扶某人的重任，自己则躲到沈池伞下。
　　“不止？”郁羲几乎被对方揽在怀里，微微抬头对上略微充血的眼睛。
　　“我找到13个，可能还有。”裴明修说话有点急促，脸色也有点苍白。
　　郁羲伸手握住了对方的手，只感觉手心里的温度比自己的体温还要低。
　　“13个？”杨柳惊恐地看向湖面，“不是一共就死了六个人吗？哪里来的13具尸体？”
　　“难道……”沈池猛然抬头看向三层小楼，“不止周晓雨，是所有的npc都是幽魂？”
　　“我们进的不是同学会副本，而是鬼屋副本？”杨柳迷茫地原地转了一圈，“这是个真有鬼的巨大鬼屋？”
　　“副本没有理由给幸存者设定一个必死的身份，所以夏天的死亡应该是可以避免的。”郁羲抬眸看向汪洋的尽头，“怪不得本该灼热的火焰摸起来却一点温度都没有……那是在提醒我们这一切都是假的……莫非当初我们就不应该进来……”
　　“兜兜转转绕了这么一大圈？”杨柳也死死盯着黑漆漆的铁门，“结果告诉我在外面再多待一会儿就可以通关了？”
　　“直接出去吗？我知道车钥匙在哪。”沈池看向裴明修。
　　后者点了点头。
　　杨柳抱起放在座位上的盒子，眼睁睁看着沈池从中央后视镜后面抽出来一把钥匙，“不是，这你也能找到？”
　　“碰巧看到了。”沈池启动观光车。
　　杨柳沉默了几秒钟，“那你是不是也碰巧看到我藏私房钱了？”
　　沈池没说话，专心致志地沿着模糊不清的马路开车。
　　“哼。”杨柳不再看旁边的人，扭身坐正，“我居然还真以为我能靠自己攒下那么多金豆豆。”
　　有力的雨点叮叮咚咚地打在车顶上，四轮驱动的电车仿佛变成了披荆斩棘的轮船，在水面开拓出一条崭新的道路。
　　“你好点了吗？”郁羲再次把手搓热，然后握住裴明修的手，感受着温度在飞快流逝。
　　“好多了。”裴明修垂眸看着交织在一起的两双手，语气格外温柔。
　　“那个水太冷了。”郁羲重复着之前的动作，“不过有收获，也不算太亏。”
　　“确实不亏。”裴明修表示赞同，“你感觉怎么样？”
　　“我还好。”郁羲回答得很轻松，“可能是知道要出去了，感觉自己精力充沛，精神抖擞。”
　　“你还真别说，我刚刚被吓得一激灵，现在也是头脑清晰，思维敏捷。”杨柳扭过头来搭话，“而且我好像对沈池刚刚没说完的推理有点理解了。”
　　“嗯？我还没太懂。”郁羲好奇。
　　杨柳“嘿嘿”一笑，“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你是指受害者爱上凶手？”郁羲恍然大悟，“司嘉宁虽然被蔡亚楠霸凌，但因为蔡亚楠在外人面前会出现一些表示善意的行为，司嘉宁觉得蔡亚楠欺负她是爱她的另一种表现？”
　　“准确来说，是司嘉宁觉得蔡亚楠并不会真正伤害她。”沈池将车稳稳地停在大门口，“甚至觉得蔡亚楠是她唯一的同盟。”
　　“为了一个人杀了所有人吗？”郁羲扶着裴明修下车，余光却不断地瞥向满是涟漪的湖泊。
　　“爱情的力量呗。”杨柳耸耸肩。
　　“我倒不觉得是爱情。”沈池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把水果刀，将门上的胶布磨断，“我更倾向于司嘉宁还有其他什么隐情，她是在追求一种超越生死的感情。她以为是自己爱蔡亚楠，其实她爱的还是她自己。”
　　“有道理。”杨柳一手举伞一手帮忙。
　　“既然爱人已经长眠，换作是我，是不愿意她再以这个样子苟活于世的。”沈池语气平淡。
　　杨柳愣在原地，手上的动作也停下了。
　　沈池自顾自地划开最后一道胶带，将水果刀抛到一边，推开“吱呀”作响的大门，才抬头看向杨柳。
　　“我们可以回去了。”
　　杨柳一把勾住沈池的脖子，“吧唧”一口亲在对方的唇瓣上，“我就知道，你肯定爱我爱得无法自拔。”
　　心满意足的柳某人扭头朝两个全程吃瓜的人摆摆手，潇洒地搂着沈池出了大门，一瞬间消失在雨雾中。
　　“我们也走吧。”郁羲扭头，视线和旁边的人对上，“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有。”裴明修移开视线。
　　“郁羲，好好活着。”
　　被直呼大名的人没有说话，只是尽职尽责地撑着伞。
　　两个人很快消失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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