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吾

　　有好事者一直蹲守在赵府门外，直到月上柳梢，赵府大门下钥，也没见到云夫人出来，第二日便又传起了新的流言。

　　有说云夫人被管家扣下，有说这其实是二人联手设的局，但无论是哪种说法，赵天都已经身死。

　　赵叁仍没抽出手来管这些，他正忙着将赵府置办的田产庄子乃至店铺生意，通通整理成册，连带着赵府经年来的账本也都被他翻了出来。

　　如此就过了两日。

　　他这两日半步也没踏进赵天的院子，看账本看的眼睛发昏时，他就站在墙根底下，听着隔壁院子的动静。
　　夜里又觉得自己是脑子发昏了，但第二日还是这样。

　　直到今日，他心里对自己说该去给赵天擦身换药了，才走进赵天的院子。

　　院子里和平时一样干净，也没有一个仆人，只是这次多了两个小丫头拎着扫帚在扫灰，一见到他便双双哼了一声，掐着嗓子阴阳怪气。

　　“这府里的人都不知道怎么干活儿的，连个人影都瞧不见一个，别是看不起我们夫人吧。”

　　“沁华姐姐，别说了，我们哪有脸面支使其他人呀，还是我们自己费些力气吧。”

　　赵叁进屋的脚步一顿，府中的下人是由赵天调教的，一直守在院子周围，但他们不喜人在眼前，也只有要水的时候才叫一声，便是打扫院子也是趁他们没注意，自个儿就扫完了，因此府中很少看见有人走动。

　　他侧头，视线扫过二人脚边的扫帚，扫半天也不见有灰扬起，可见地是扫过的，那这话就是说给自己听的。

　　赵叁抿了抿唇，懒得争辨，便道：“把院子打扫干净。”

　　他话刚落下，屋前屋后便不知从哪涌进来五六个小厮，小丫头们吓了一跳，又重重地哼了一声。

　　赵叁忽然又不想进屋了，他本是念着镜吾临走前那句小心，担心赵天有事，现在想想，便是有事也轮不到他来管。

　　只是方才小丫头说话时嗓门颇大，赵天躺在床上都听得清清楚楚，又听见赵叁开门的声响，却半天不见人进来，便叫了声，“叁儿？”

　　赵叁深吸口气，撩开帐幔入内，云夫人正坐在床边，手里还捏着本书。

　　“叁儿，这两日府里有事吗，我怎么都没见着你？”赵天靠着叠起的软枕，抬头问道。

　　“嗯，是有些事，我今日来给你换药。”赵叁坐在床边的圆凳，从怀中掏出来一个紫瓷瓶。

　　云夫人扫了一眼，眉心渐渐蹙起，担忧地问道：“赵管事很通医道吗，天哥这么重的伤，不若将岩城前年告老还乡的钱太医请来看看，总归安心些。”

　　赵叁沉默，他双手放在膝上，捏着紫瓷瓶的手不断握紧。

　　赵天见气氛凝滞，忙打圆场，“云娘，不用担心，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你先出去吧，我的伤口有些恶心，怕吓着你。”

　　“天哥，你怎么和我这么生分，我难道还怕这个。”云夫人不赞同地看着他。

　　赵天讨好地笑笑，“你自然不怕，只是伤口很丑，我不想让你瞧见。”

　　云夫人与他对视一笑，将书搁在床上，“那好吧，我先出去，天哥上完药了我再回来。”

　　见云夫人离开，赵天龇牙咧嘴地慢慢坐起，他上身□□，因为金针的缘故只盖了一件薄薄的亵衣。
　　赵叁上前，往他身后又垫了一个软枕，小心地掀开亵衣，沉默地换药。

　　赵天低头看着他平静的脸，实在瞧不出他在想什么，只能自己没话找话，“叁儿，府里出了什么事吗？”

　　赵叁换好药后坐在床边，看向赵天的胸膛，那里有七根金针插着，后背也有，也正是因为前胸后背都不得挨到床板，赵天无论是躺着坐着都是一个姿势，一直不动倒还好，陡然换了个姿势，半边身子便跟针扎一般发麻发酸。
　　眼下赵天正偷偷用力攥着拳头，忍耐那股麻意。

　　他面色软了些，替赵天揉按着手臂，过了会儿才道：“我把账本收拾出来了。”

　　“什么账本？”赵天正闭着眼睛享受赵叁难得的好脸色，猛地睁开眼，有种不好的预感。

　　“自然是府里的开支账本，还有赵府的田产店铺账本，我都一一清点好了，你可要查验？”赵叁道。

　　赵天挣脱开赵叁的手，赵叁也不勉强，仍旧看着他。

　　“你清点这些做什么？”赵天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他不想问，可不得不问。

　　赵叁笑了笑，“我和你说过的，等你成了亲，我就走了，怎么，只能你成亲，我不能出去找媳妇？”

　　“可我，可我还没有成亲。”赵天有些仓惶。

　　如果这府里没有赵叁，如果他身边没有赵叁，这日子会不会有些难挨。明明前两日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又要走了呢，赵天实在想不明白。

　　“快了，镜吾一个月内就能回来，你可以开始看日子了，我吃了你的喜酒再走，你不会不舍得这一杯喜酒吧？”赵叁笑看他一眼。

　　“我们之间哪用这么客气。”赵天语气勉强，“你想找媳妇，我让云娘帮你在岩城物色一个好人家的女子，不好吗？”

　　“赵天，你知道的，我自记事起便在龙卫，如今又在岩城，我还没有为我自己活过一次，我想去看看大漠，看看江南，我有太多想去的地方。”赵叁越说越向往，“再说了，我又不是不回来。”

　　赵天打断他道：“你还会回来？”

　　赵叁一愣，扬唇一笑，“自然。”
　　不会。

　　赵天顿时放下了悬着的心，“好，说不得你回来还会带个媳妇？”

　　“是呀，说不定还有个娃娃？”赵叁附和道。

　　赵天情绪高涨，爽朗地笑了，“那不如给我们的孩子定个娃娃亲吧！”

　　赵叁失笑，“你想的也太早了。”

　　“不早不早……”

　　此时云夫人进来了，赵叁先给赵天盖上了亵衣，才起身站到一旁，赵天看着他退让的动作，忍不住皱眉，他好像明白了镜吾当时和他提过的身份这回事了。

　　“天哥和赵管事在说些什么呢，还没进屋就听见笑了，换完药也不说一声，让我在外头好等。”云夫人坐在赵叁退开的床沿，戳了戳赵天的手臂，嘴角弯起一抹温柔的笑。

　　“云娘，我是想说……”

　　赵天的话未尽，又被云夫人打断道：“天哥，我刚刚听见了你们在说娃娃亲？你怎么知道我，我们……”

　　她语焉未详，面上却浮现一丝羞意，一只手还抚摸着自己的腹部。

　　“你，你——”赵天瞪大眼，舌头好似打了结，半天吐不出一句话。

　　云夫人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腹部，羞涩地别开头，“我有身孕了。”

　　这个消息如同惊雷炸响在二人耳边。

　　赵天连手都不敢放在云夫人腹部，好像轻轻一压他的孩子就消失了，还是云夫人拉过他的手，小手贴着大掌一起覆在腹部，一派亲昵。

　　赵叁眯着眼扫过云夫人的腹部，怎么这么巧，这就有孕了？方才二人的谈话她到底听见了多少？

　　他看着二人交握着的手，心底叹息一声，赵天是个有担当的人，现下他们又有了孩子，只怕不用等到镜吾回来，再过两日二人就要成婚了吧。

　　他压下心头的杂乱心绪，躬着身道喜：“恭喜老爷，恭喜云夫人。”

　　“老爷”二字将赵天从有子的喜悦中拖了出来，他凝眉握住云夫人的手，将方才被云夫人打断的话重新说出口，“云娘，我想与你商量一件事，赵叁与我情同兄弟，我想认他为义弟。”

　　赵叁慌忙拒绝，“老爷这话真是折煞我了，我实在担不起。”

　　赵天没理他，只看着云夫人。

　　云夫人低头思索，实则眼角扫过赵叁，眼里闪过一丝冰冷的精光，抬头温柔地笑，“好啊，赵管事将府里管得如此井井有条，如今我又有孕在身，府里还是要仰仗管事的，天哥此举很得我心。”

　　赵叁心里很不痛快，更加想走了，难不成他这一辈子都得给赵天一家当牛做马？

　　当天日子就定下了，大年初三宜嫁娶，还有十日的时间留给赵叁操持婚宴，云夫人也带着两个丫头回了满楼香准备嫁衣，两边均在广发邀帖。

　　只是成亲的消息一传出来，好事者越发相信，这就是赵府管事与云夫人共同设的局，否则怎么从不见赵老爷露面。

　　再说云夫人这边，她一回到满楼香便挥退了道喜的丫头小厮，独自回到房中开始写信，待写了满满两页纸后，折好放至信封中封存，就这样放在桌上便去前院了。等她再回来时，桌上的信封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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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周。皇宫。

　　“……天枢中毒，自断一臂，恐时日无多……国师携子前往纳措寻药……谎称有孕，初三嫁入赵府……”

　　随着朱全念完两张纸上的内容，周帝持笔的手一顿，一滴朱砂滴落在铺着的奏折上，他顺着那一点写了个滚字，将笔搁在砚台上，整个人往后靠着椅背。

　　“他那武功，他自断一臂？”周帝不敢置信。

　　朱全躬着身子，又扫了两眼手上的信，“陛下，信上是这样说的。”

　　“有意思，有意思啊。”周帝拊掌朗笑，笑声中却隐含杀意，他看着御桌旁的烛台，伸手指了指，“国师敢带着一个孩子去纳措，武功深不可测啊。”

　　忽然，烛火摇晃两下，竟灭了。

　　朱全打了个哆嗦，“陛下，奴才这就点上。”

　　“不，不用。”

　　周帝半边脸隐藏在昏暗烛光之下，若有所思地盯着那盏灭掉的烛台，表情突然变得高深莫测起来，低笑两声。

　　“朕等了这么久的机会，就这么送上门了。”他还在笑，“送三颗佛心果给岩城那边，给皇太女送信，让她去岩城将国师接回来给朕过万寿节，再派一队人去岩城候着，不，两队吧，国师一走就动手。”

　　“是。”一直候着的男子领命而去。

　　“等等，那个孩子活捉带回京，拾叁杀了吧。”

　　“是。”男子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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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年初三，宜嫁娶。

　　婚宴是流水宴，从满楼香一直摆到了赵府，无论是谁都能上桌吃饭，赵府里头更是摆了顶顶好的酒菜，供携邀帖道贺的贵客享用。

　　婚宴虽然办的隆重，但赵天终究只是商贾，宴请的一概相熟官员自诩身份，一个都没来，没想到新娘子从满楼香出门时，何为贵亲自登门道贺了，没来的人一听这个消息，连忙出门，连官轿都不坐了，一行人骑着马紧赶慢赶，总算在新娘子进门前赶到了赵府。

　　赵天的身子比十日前更加差了，得人扶着才站得住，更别说出门迎亲了，他本想着等自己身上的毒解了再成亲，但云夫人的肚子等不住，他便每日求神拜佛，希望自己成亲这日身子能好些，但显然神灵根本没听见。

　　赵天想硬撑着去迎亲，被赵叁一把摁住了，理由说的冠冕堂皇，“云夫人那么温柔体贴，她不会在意的。”

　　赵天很怀疑他的话，这可是成亲，他若是不去，岂不是让云娘还没过门就平白受辱。

　　赵叁为了说服他，当面派人去满楼香找云夫人说明此事，那边的回复还真同赵叁说的一样，还外加了句，让赵天千万不要拿自己的身子冒险。

　　于是岩城人见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婚宴。

　　新娘子自个儿出门，一路上吹吹打打到了赵府门前，也不见新郎官露面，直到跨了火盆入了正堂准备拜天地，才见到病歪歪的新郎官。

　　脸白得好像死人一样，连红绸都拿不住，还得人扶着才能站住，若不是会眨眼喘气，还以为是阴/婚呢。

　　新郎官脸色不好，连原本打算起哄热闹热闹的人都歇了这个心思，生怕自己说话声大一点就把他吹跑了。

　　众人均凝神屏息，看着二人拜天地，直到礼成一声响起，众人才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撑过来了。

　　直到二人被送入后院，前院的酒席才热闹起来，有何为贵坐镇，其余人连闲话也不敢说了，纷纷热情洋溢地赞起二人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连赵天那只空荡荡的袖管也装作没看见。

　　赵叁扶着赵天到了床上，屁股刚挨到床沿，便伸手扒他衣襟。

　　方才为了让赵天穿上喜服去拜堂，再加上赵天百般哀求，他便将金针全给拔了，明明才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他的后背就已被冷汗浸湿，生怕赵天因为此举就断气了。

　　赵天靠着床柱艰难地喘息着，喉间有什么东西涌上来，他死咬着牙极力忍耐，嘴角处却难以遏制地涌出了一股血沫。

　　赵叁大惊，加快手中动作，直到十一根金针归位，赵天的喘气声终于顺畅了些。

　　“如何，好些了吗？”赵叁端了杯水给他漱口，又用过了水的帕子一点点擦干净他嘴边的血迹。

　　“你真是不要命了，成亲比你的命重要吗？”赵叁语气里忍不住带着股怒意。

　　赵天漱完口，刚想说话，就被赵叁捂住了嘴。

　　“算了，你别说话了。”赵叁将他的身子搬到床上，语气强硬，动作却很轻柔。

　　赵天头靠着软枕，认真地道：“你不懂，我没去迎亲，云娘已经很委屈了，城里必定有人说云娘的闲话，我若是连拜天地都不露面，必定有更多的闲话等着她，她和我们不一样，我不能不为她着想。”

　　换下喜服的云夫人刚进屋便听见这一番话，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撩开帐幔入内，“天哥真是糊涂，我哪里会在意这些闲话，我只在意你的身子。”

　　她到了床边，一眼就看见了赵天手里沾血的帕子，连忙紧张地查看赵天的脸色，“天哥，你吐血了，要不要紧，你，都怪我。”
　　她一脸黯然。

　　赵天抓着她的手腕，“这怎么能怪你呢，我不能去迎亲，不能为你做很多事，已经很委屈你了。”

　　云夫人反握住他的手，眼泪汪汪，“我不委屈，真的不委屈。”

　　赵叁看着二人互诉衷肠，终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夫人，老爷累了，不如让他睡一会儿吧。”

　　“嗯，好。”云夫人拿出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摸了摸赵天的脸，“我为天哥做一道鸽子汤吧，补身子最好了。”

　　赵天已经没力气说话了，他半耷拉着眼皮，轻轻点了点头，云夫人便转身出去了。

　　待云夫人离开，赵天抬眼看向赵叁，“云娘真的有孕了。”

　　“嗯，那就好。”赵叁拉过被子给他盖上，“你也累了，睡吧。”

　　赵叁走至正堂，看着外头明亮的天色，叹了口气。

　　目前为止，他还没发现有哪儿不对劲，只是觉得云夫人有孕实在太巧了，便让赵天悄悄诊脉，没想到是真的有孕了。

　　也许这就是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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