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城烟水

　　木怀因和闵知行婚后三日归宁，闵知行抱着他腿瘸的妻子从马车上下来，一路进了岳丈家中。木怀因脸上带着薄纱，羞意藏不住，从耳朵尖露了出来。

　　用过饭后，女眷们在一处聊家常，木怀因多陪了祖母半刻钟，回来正好赶上话题聊到自己身上。

　　隔着窗纱，她听到平常就爱与她抢风头的长姐分析得头头是道，言说闵知行作为梁国冢宰，名声容不得半点儿污蔑，娶一个有恩于自己的女子，是为显名于诸国，固权于梁廷。

　　她听到亲生娘亲愉悦的语气，言说姑爷显贵，日后胞弟入伍或入仕，总归容易许多。

　　她听到嫡母一声沉吟，言说此等胡话，私下谈谈也就罢了，勿要说到冢宰夫人的面前去。

　　木怀因确实在变故中长大了，若是半年前的她，早就不管不顾冲了进去，三言两语指桑骂槐让她们怒也不是骂也不是。但她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突遭变故意志消沉深居简出时，家人们看自己的眼神是极为同情的，姊妹们有什么好东西也是让着她的。

　　冢宰夫人肚里能撑船，木怀因觉得自己已然是很圆满的了。于是她悄声退了出来，来到水榭处的凉亭，看看天，看看云，看客鹊上树梢，看脊兽乖觉可喜。

　　世人常说圆满与否是比较出来的，木怀因觉得这个说法倒也不大准确。就比如说，她与乔郡主乔溪都是有名的美人，乔溪做了王后，自己做了冢宰夫人，按说冢宰夫人的圆满程度是比不上王后的，但木怀因入宫去见王后时，行完繁杂的宫礼，谨慎回答完王后的问话，还是觉得自己最圆满。

　　这种圆满，会在闵知行抱着她上下马车时再圆一些，会在闵知行待她取下薄纱后借着她脸上的疤痕上画上一枝初春的梨花时再满一些……

　　也许更早些时候这种圆满就已经有了，在他为她揉着麻痹的双臂时，在他柔声问她可不可以摘下面纱直视他时……

　　“圆满从来不是人生的常态，我记得是有这么一句话的，但我在蜜罐里待了几个月，就把这句话抛到脑后了。”

　　圆满从来不是人生的常态，意思是，不圆满才是人生的常态。

　　木怀因再次迎来人生的常态，是在婚后三月的一次宫宴中，宴上有景国使臣，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当着梁王宫中宴上众人无礼道：“听闻太子渊曾藏美人于东宫，席上诸君可曾得见？”

　　席上众人神色各异，纷纷掩面执酒，但许是发觉前后左右都一同在做这个动作，于宫宴上不妥，又纷纷放下酒杯。这个空挡，胆大一点地瞥见座上的梁国君王脸色铁青，胆小一点的瞧见他们的冢宰大人神色如常。

　　“三十年前，先梁王率十万大军陈兵于梁景边境，闵某因生不逢时无缘得见，使臣年长，可曾得见？”

　　如此一说，席上静默一片，良久，年轻的梁王开了尊口：“使臣自景来梁，舟车劳顿，辛苦万分。来人，扶使臣退席安息！”

　　此事木怀因并未亲眼看见，却亲耳听到了。

　　宫宴本男女分席，但乔王后领着她来到正厅，隔着一扇屏风，她听见了她的夫君因她受辱于他国使臣。

　　乔王后移过视线，淡淡地扫过她的脸，似有雷霆之怒，但呼啸而过，留给木怀因的是春风一笑：“闵君心似磐石，无可转移，夫人得此良君，羡煞旁人。”

　　上位者之威，稍有显露，便叫人不寒而栗；上位者之怒，但凡不隐，自有佞臣甘为帮凶。

　　木怀因以为，按照当世的普遍规则，自己作为女流之辈，断没有探听国事的道理。此番和乔王后无意中听见，合该当做没听到。

　　回到宴上后，王后身边有那等深明大义的女官泣声如诉：“景臣辱于冢宰，实则辱于国矣。”

　　女官说话太高深，木怀因似懂非懂，于是当做没听懂。宴上芙蓉酥做得精致，木怀因吃得下三个，便都吃下了。

　　吃得撑了，宴席却久久不散，木怀因只有由侍女扶着去中庭散步消食。

　　许是朝纲刚稳，后宫诸事待兴，乔王后一人执掌内务，难免疏漏。庭院中本该有宫女值守，却偷懒聚在一处聊闲话，说的是大白话，木怀因听懂了。

　　她们说：“闵大人可是谪仙般的人物，怎么能因为娶了一个不洁的女人，就受这种屈辱？”

　　因为听懂了，所以木怀因一时怔怔的，不知做什么反应。一旁的侍女正要发作，木怀因眼疾手快地拦住了她，“王宫重地，哪轮得到你来放肆？”

　　侍女心有不甘，狠狠睨了一眼几个小宫女，那边厢并未察觉。

　　木怀因一路沉默，侍女宽慰她：“任旁人怎么说，大人总归是护着您的。”

　　木怀因轻轻点头：“嗯。”

　　得了肯定，侍女继续吹捧主家：“大人十五岁以辩才入仕，十八岁便以不世之才，不费一兵一卒，让景国割地百里，景国弱于梁国，他们的使臣竟敢如此放肆，真是不知好歹。”

　　木怀因似是同意了这种说法，心底却有个声音在问：“倘若景国强于梁国呢，夫君该如何做？”

　　或者说，要如何做，她的夫君才不会因她受辱？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转眼又是三月后，闵知行奉诏出使楚国。临别前，木怀因问他：“夫君可有归期？”

　　“待园中梨花盛放，便归。”

　　“如此，甚好。”

　　送别闵知行后，木怀因静静地等着，等到了上元节入宫赴宴。

　　盛装的乔王后递给她一杯酒，告诉她：“此酒助眠。”

　　木怀因豪气地饮下，没过多久就昏昏沉沉了，助眠效果刚刚好，支撑着她回到家中，才彻底昏睡过去。

　　那夜，园中白梨花，正值待放时。

　　翌日，木怀因被人发现自缢于家中。

　　这桩人间事在我这里分明了，一个时运不济的美人，或者说，一个没有自保能力的女子，在国家内乱时失身于贼子，在小国斗争中沦为牺牲品。

　　“你恨乔王后吗？”

　　木怀因淡然道： “她是国君的妻子，国君之意，不可忤逆。”

　　我寻思这姑娘看得还挺透彻，瞟了她一眼，又问：“你死前在想什么？”

　　“我当时在想，我的夫君还未到楚国，但我死去的消息会比他先一步到楚国，真好。”

　　我不由喟叹，这姑娘果然还是一心想着情啊爱啊的事。我约莫是猜到了答案，但还是开口问道：“那你可有什么遗憾？”

　　园中花海翻涌，冷似千堆雪，女子叹息的声音徒添几分冷情——

　　“此生遗憾，莫过于我对夫君情根深种，却从未叫他知晓。”

　　他们在梨花盛放的时节成亲，在梨花含苞的时候死别。

　　至少，途径了一场盛大灿烂的花期。

　　梨花寂寂，月照中庭。

　　“世间奇玉，瑾瑜玉最美，终山玉可招魂，玄血玉服之可登仙，昆仑玉食之则天地同寿。”我躺在禅房的竹床上，看着窗外悬挂在天际的满月，思绪飘忽，脑子里涌现出这段话。

　　这是古书上记载过的，反正当世之人没听说有见过的，所以长久以来，记载这些文字的古书都被当作前人的脑洞大开之作。当然有人考证过，这些奇玉确实存在过，只是山河破碎，不知去向。

　　这不能说不是一件好事。

　　试想，但凡有个人拿到这么一块奇玉，若是只有观赏功能也就罢了，倘若这块奇玉主要奇在使用功能，比如招魂、登仙什么的，这都抵得过如今一个普通修仙家族穷百年之力能达到的成就了。考虑到修仙者的就业情况，这些个奇玉还是消失比较好。

　　瑾瑜玉最美，终山玉可招魂……

　　终山玉可招魂……

　　招魂……

　　我一拍脑袋，缠绕在我心头的谜题终是寻到了答案，“我说呢，生魂怎么会无端端被木灵吸收，虽然有些执念，但此处是故城寺，即便是再深的怨念，也可超度化解。原来是被招了魂，强留在人间，才会被木灵吸收，化为人木。”

　　我自言自语分析了一会，一开始颇为兴奋，只能说，人天生会在解迷的时候涌出这种情绪。

　　可说着说着，一股寒意笼罩心头，“这世间，真的有终山玉不成？可又会是什么人要招她的魂魄……”

　　我捏着晴明穴思索，像是要犯头疾，深觉这桩故事疑点颇多。

　　嘎吱——

　　我转头讶然看向门外，见是江冽推门而入，拢起的眉头渐渐舒缓，呆呆地看他走了进来，毫不顾忌地坐在竹床边缘。

　　借着月光，我看得分明，他身上沾染了凡尘之气，面容柔和，唇畔抿出一丝淡淡笑意。

　　我动了动眼皮，心中略略盘算，张了张口，到底还是压了下来。

　　他看出我的欲言又止，眉目含笑，伸手帮我掖了掖被窝。

　　我自然无心入睡，干脆直起身子盘起腿来，将整床被子都披在身上，留出一张脸，与他一同面向门外。

　　我捂着嘴，平静地打了个哈欠，了无生气道：“听了个故事，乏了。”

　　“瞧你神色清明，想是我扰了你的睡意。”江冽毫不留情地拆穿，继而大言不惭道，“不若我也同你说个故事，以表歉意，你顺便酝酿一下睡意。”

　　“可莫要是什么才子佳人风月情关的故事。”纵然我爱听这些，一晚上也消化不了两个这样的故事。

　　江冽轻笑：“那便说个王侯将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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