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止作者阴暗爬行

　　那天的雨声似乎与Z城交叠，飞机开始着陆，广播混杂着雨声。
　　宁初一手撑着脑袋看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发觉聂怀真看他的视线，便转过脸来喝完了手中的茶。

　　“一到雨天，就会让人有种心情很不好的感觉呢。”聂怀真说。
　　“有的人很喜欢下雨天。”
　　“那你呢？”
　　“我没有喜欢什么天气的权利。”
　　“为什么呢？以前的阴影还在心底挥之不去吗？”
　　宁初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他在讲什么奇怪的东西。 “与阴影无关，只是没法对天气产生某种‘更加期待’之类的想法，如果我不需要外出，那怎样的天气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啊，原来是这样。不过，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作家都会对环境有更敏锐的感知。”
　　宁初把手里的杯子倒扣在瓷碟上，远近距离拉下的光影在杯底转了一圈，发出清脆的声响。
　　“敏锐的作家有很多，但我恰好是只能自我中心的存在。”
　　聂怀真见他不高兴了，便没有再说话。
　　自我中心？他对此持有强烈的怀疑态度，但对惹怒这孩子没有兴趣，毕竟惹毛了还得他哄。
　　不过，如果抛去人生初期的乖巧，现在的宁初简直浑身是刺，任性得天下第一。
　　聂怀真摊了摊手，认命地收拾好东西，然后跟着人流下飞机。

　　Z城的领导人很热情地招待了他们。因为是官方批准的项目，拿到文件之后Z城也立刻着手差人去办了。
　　然而，整件事情仅仅停留在初始阶段，之后的部署迟迟没有动作。宁初和聂怀真对视一眼，说了几句场面话，便离开了大厅，回到下榻的小酒店。

　　“他们在故意拖延。”宁初下定结论。
　　“毕竟牵扯到钱的事，总不能做得太勤快。”聂怀真倒是对这做派习以为常。
　　“负责人说了，官方只批了文件，并没有给项目拨款。而他们手里也没钱，听他字里行间的意思，布置露天电影？可以，交钱就帮我们做。”

　　聂怀真叼了根烟，闻言呵呵冷笑两声：“他的话你信几个字？”
　　宁初道：“一个也不信。”
　　聂怀真看他两秒，他继而改口：“好吧，至少我们出钱就会帮我们办下去这一点还是值得信的。”
　　聂怀真暂且同意他的说法： “但是他们会黑你钱，不动声色地敲诈你——显然，Z城的落后跟某些狗官脱不开关系。”
　　“真麻烦，可以检举他们吗？”宁初随口开了句玩笑，这才打开手机，处理历史遗留问题。
　　“哦，他们已经把面试完的艺人报过来了，聂导，快看一下他们发的选角！”说着，抬腿不轻不重敲了一下聂怀真的凳子。

　　这坏毛病还是跟聂导本人学的，在剧组看谁不顺眼上去就是一脚，其惊悚程度不亚于在路上走好好的突然有人拍你后背。
　　聂导冷不丁被踢一下，一句mmp还没骂出口就被文件吸引了视线。

　　“怎么，见鬼了？”

　　“见你了。”聂怀真咽了口口水，喃喃道，“真是见鬼了，谁把赵孤招和巩慧秀又带上来了？”
　　宁初扫了一眼，淡淡地说道：“有什么关系？你不是挺认可赵老师的吗？”
　　“我是挺认可他的，但是他们现在不是在舞台剧方向发展了吗？”
　　“《风化之蝶》最多再演一个多月就要转线上了，专注一百八十度那队也可以演得很好了，他们刚刚崭露头角，需要更多的机会。”
　　“嚯，你在剧院呆一段时间，都已经这么会运营了？”
　　宁初勾了几个人，边回复边说道：“谈不上什么运营，主要是跟小茜学的。”

　　“话说，你到底是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宁初头也不抬地反问。
　　“你和巩小姐，到底算怎么一回事？”
　　宁初手指顿了顿，想起那天边城的话，回答道：“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能做这么一掷千金的事？”
　　“互取所需罢了，你知道，对于巩家的产业来说，投个几千万只算玩儿，但对于巩小姐来说，她看中的是我能给她带来的别的东西。”
　　“比如？”
　　“比如抛去名利的浮华之后，她所能给世人展现的东西。”

　　水壶烧开了，自动跳了开关，宁初站起身来，将其取下，给自己和聂怀真倒了杯茶。
　　“巩小姐是一个才艺双全的女性，你没有去看《风化之蝶》真是一种损失。她唱腔、身段、眼神、舞蹈各方面都不错，但在这之前，别人只会看到她身后的巩家，和无数的money。”

　　“有无数年轻人上赶着讨她的欢心，却对她本人一无所知。他们在意的只有她手里的财产。她自身的努力和价值，被她家族的光芒完全掩盖。”

　　“没人在乎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没人在乎她自身存在的价值与意义。人们看见她，恭敬地称呼她为‘巩小姐’，却心心念念巩家这块肥肉。”

　　宁初神色平淡地看着漂浮的茶叶根，语气冷漠到透露出残忍的意味。“跟她在一起，太累了。我认为我们俩完全不合适。”

　　“可你们都是理想主义者。”聂怀真忍不住道。

　　“平心而论，我也认为赵孤招比我更适合她。他们的故事像公主和敲钟人，我只是看着故事的观众。”
　　“公主和敲钟人……听起来像个童话。”
　　“是啊，美好的童话故事。”背对着聂怀真，宁初的眼眸隐隐泛出阴戾的光。嘴角扯起一瞬，随即又拉平。

　　“一位困在高塔的公主，非常渴望远处平凡村庄的作业，想像那些平凡人家的女孩儿一样拥有属于自己的风车。”
　　“她一直努力地去学习风力相关的知识，她的父亲，一位伟大的帝国君王，对她的梦想嗤之以鼻，并且要求她能够掌握如何管理国家的能力。”
　　“但是人们看到她，只知道她是‘公主殿下’，她举着自己做出来的风车，想得到像任何一个平民女孩应有的称赞，但是别人的视线只在她身上。她想要展示的风车被人群挤掉了。”
　　“也就在这一瞬，她的风车终于被人看见，另一个人捡起了这只制作简单、兴许还有点丑陋的风车。”

　　“他是城堡里敲钟人的儿子，每日得到的薪资仅供温饱。每次清晨日落，他都能看见公主美丽的背影。”
　　“他们之间的距离本该如鸿沟天堑，但在捡到对方的风车的那一刻，两人的视线有了交汇，就在这时，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聂怀真意识到什么，“你是说，那个敲钟人的儿子，就是赵孤招？”

　　宁初点了点头，伸手去拨桌上扑克牌旁边的两枚骰子。
　　“敲钟人眼神不好，他有一只眼睛被布包裹着。”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在第一次发现这位小公主天真烂漫又认真努力的一面时，他就偷偷爱上了对方，愿意为对方付出一切。”
　　“因为爱着一位天真善良又努力的公主，所以敲钟人也成为了很努力的人，去做了从前绝对不敢想象的事情……最后他们成功在一起，过上了美满幸福的生活。”

　　“有敲钟人宠着，公主一辈子都是公主，获得了国民的爱戴。她性格开朗，乐善好施，很多人都喜欢她，愿意永远尊她为公主。”

　　“事实上，在故事的最初，小公主想要的简单幸福的快乐，想要的‘被看见’，是绝大多数凡人少有的东西，并不是所有平凡人都那样幸福，只是恰好有一个不那么贫穷的小女孩，被小公主看见了而已。”

　　故事讲完了，宁初安静地玩那两枚骰子。暖黄色的光影在指尖忽上忽下，那张俊秀的脸显得温柔而平静。
　　然而，聂怀真看着他，背后不由泛上来一股凉气。
　　宁初的神情分明是慈悲和包容的，眼里似乎也有爱意，可就是给人感觉很冷。
　　那种极度平淡的、俯视的姿态，若是对于同类，本身便是一种嘲讽。
　　他垂眸讲述着童话故事，动作却熟稔地好像在下一盘有趣的棋子。
　　那一刻，聂怀真非常想问问他。芸芸众生，和你笔下的人物有什么区别呢？
　　可他到那杯茶结束，竟然是没敢问。

　　而在这个世界上，即使是无话不谈的挚友之间，有些事情错过了询问的时机也就无法再问出口。之后的很多年，聂怀真都不止一次想过那个在酒店，宁初为他讲童话故事的下午，想着他当时的姿态和眼神里的深意。
　　然而时间一长，记忆就会模糊，聂怀真怀疑之后再面对宁初，心里总生出几分愧意，觉得宁初只是锐利了些，其实还是平和的，他眼里有众生。

　　宁初眼里有众生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
　　他的目光总是停驻在远方。
　　他对这冰冷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似乎都赋予平等的爱与包容，于是很少有人看见后来的他眼里的冷意与阴狠。
　　他推开了最后一次与人交心的机会，终于如愿以偿地孤独了。尽管这个时候，已经比当初预料的晚了太多年。
　　八年前，以为自己被全世界抛弃的宁初，被聂怀真再度找到，并带回了家。
　　八年后自己的心思，连他自己也猜不到了。

　　不管怎么样，先祝福别人吧。
　　反正没有任何东西属于我。即使我同感到快乐的气氛，同感到他们沉浸的快乐。我也依旧独自一人。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