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眠的夜晚

　　原远又说：“能上北大，还得多亏我父亲。你想啊，一个小孩子，能知道什么！除了玩，哪有什么理想志向？”沉吟一会儿，他又说：“我父亲啊，立志要让我考上中国最好的大学，学校里老师教，放了学他教，天天就这么耳提面命的督促，这才皇天不负有心人……”

　　说到这，宰相一脸落寞，喃喃说：“原来我没上大学，是因为没有一个好父亲。”跟着声音一高，说：“这恩情啊，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报。”他说完又陷入沉思中，过了会儿，又见他神情颇有担心的说：“就怕万一……”万一后面的话宰相没说，不过他没说我也知道，就怕万一砸锅卖铁也治不好呢？扔出去的钱可就打水漂了。

　　原远却说：“没有万一。”

　　宰相回头看了一眼原远，又神色坚定，说：“对，没有万一！”跟着一脚油门，车辆呼啸而去，像是要把一切丧气话，统统抛于身后。

　　一阵颠簸，车停了。车停了，我和宰相却傻了，这是医院，可这也不能说就是医院，这里是精神病院。我和宰相你瞧我，我瞧你，两人眼睛里写满了疑惑。原远朝我们指了指他自个儿的头，跟着叹气着摇了摇头。我恍然才知，原来他父亲病的是脑子。

　　医院我常去，去医院我也轻车熟路，谁还没个头疼脑热的时候？不过这精神病院嘛，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次来，精神病院和医院当然不同，最大的不同，要我说就是这里的门太多。门不光多，还道道都上锁，进去一道，锁一道，门一锁，给人的感觉像是失去了自由。这里是医院，更像是监狱。

　　一路上，原远嘱咐我们，不用怕，见了谁也不用多说话，签完字，就出来。我和宰相诺诺答应。走过几道门，进了这精神病院深处，这时隐隐传来一阵阵的哭声，哭声不是一人所发，有的哭声悲泣，有的哭声大恸。除了这哭声，还有哀求声，咒骂声，声音有近有远，听来教人瘆得发慌。

　　接待室不大，不大的接待室却有两扇门，我们进来走一扇门，病人进来须走另一扇门。等了许久，只听“咔嚓”一下的开锁声，那扇门应声而开，一名护工引着一个身穿病服的人走了进来。我留意看了看他，他年过半百，头发一寸多长，两鬓上白多黑少；打眼所见的是他眼睛红肿，像是刚刚哭过，又像是几天几夜没睡好觉；他嘴角淌着哈喇，喃喃说：“叫我走，叫我走……”

　　原远上去握住老人的手，说：“爸，你觉得好些了没有，有没有听大夫的话？”

　　老人目光呆滞，他呆滞的眼神瞧着原远，嘴上不停的啰嗦：“我走，我走，你叫我走……”

　　原远安慰说：“等病好了，咱就走。”

　　老人说：“我没病，没病，我要回家，回家。”

　　宰相上前一步，宽慰老人，说：“叔，你在这安心养病，等病好了，儿子就接你回家。”

　　老人一脸恐惧的看着宰相，说：“不叫我走？”

　　宰相说：“先看病……”

　　话音未落，老人哇的一声，嚎啕大叫起来，他叫着、嚷着，拳头不停的锤着他脑袋，红肿的眼睛再也包不住那委屈、愤怒而又恐惧的泪水，哗啦啦的顺着面颊淌了下来。他叫着又跳着，像疯了一样，大嚷着说：“我走，我走，我没病，没病……”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我和宰相都吓着了，我脚更是不听使唤，连连后退，直到背脊贴住了墙壁。我心里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人疯了。”他是精神病人，当然是疯了，不过我头一回见精神病人，也着实吓了我一跳。

　　原远像是见怪不怪，一把抱住老人，说：“走，走，过两天就走。”

　　老人听说要走，一下子安静下来，他说：“真的能走？”

　　原远放开他父亲，说：“能走，过两天就走。”然后一指宰相，说：“爸，你先签个字，过两天我就来接你走。”

　　宰相惊魂稍定，走上来从包里拿出一份资料，说：“叔，你签吧，签了字，病就能好，病好了，就能回家。”又说：“儿子孝顺，不会老教你在这儿受罪。”

　　这时病人的那扇门又吱——的一声开了，一个一身白大褂，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瘦脸、长身，眉毛浓密，浓密的眉毛下面一双眼睛深邃灵动，这眼睛很特别，像孩子的眼睛，好奇、睿智，充满着无限的求知欲。他一进来就问：“刚才怎么了，又喊又叫？”

　　护工说：“许院长，是原老头儿，还是喊着要走。”进来的这人姓许，是这所医院的院长。

　　许院长说：“给他吃药了吗？”护工说吃过了。许院长又说：“吃过了药，就要好好休息，别刺激他。”护工诺诺答应。许院长脸上不咸不淡的朝原远，说：“你没事儿别来，来了反而给我添麻烦，病人在我这你放心。”

　　原远一脸客气，说：“放心，放心，我……也不常来。”

　　许院长一指我和宰相，问的话却是原远：“他们是谁？”

　　原远苦涩的脸上挤过一丝笑容，他朝我和宰相使了个眼色，又和许院长说：“啊，我朋友，跟我一块儿来看看我爸。”

　　我和宰相听原远没说真话，心里好生疑惑，不过他有意遮掩，想必有他自己的苦衷，我俩没做过多解释。许院长眼睛扫过我和宰相，他目光如炬，像是能洞察到一个人的内心，他见我年轻，目光就一直凝视着我，教我心里一阵慌，像是上学时说谎被老师一眼识破，他看着我，问的话却是原远：“你朋友？看年纪，不像啊。”

　　原远说：“也不差多少，都是年轻人。”

　　许院长看着我，说：“你说。”他眼睛像是会放电，电得我直打了个激灵。

　　我被许院长瞧得心里发毛，看了一眼宰相，又看了一眼原远，但见他朝我暗暗点了点头，我只得说：“啊，是朋友。”

　　许院长一指原远，说：“你说说他。”

　　这人像审犯人一样问我话，我却也像犯人一样老实交代，说：“他叫原远，上的是北大，以前是科学家……”

　　许院长咦的一声，说：“科学家？”

　　我说：“是啊，研究怎么上天，怎么下地。”我见许院长一脸茫然，只好又说：“是坐着火箭、飞船上天下地，他在航天四院上班，研究的是太空，宇宙……”

　　没等我说完，许院长笑了，他笑的鄙夷，不知是笑我还是笑原远，他一指我，又和原远，说：“这是你和他说的？”

　　原远一咬嘴唇，给他来了个模棱两可，说：“怎么？”

　　许院长没再看原远，一指我和宰相，说：“你俩跟我来趟办公室。”

　　宰相抬脚就要走，原远却一把拦住宰相，他转过头和许院长，说：“我们是来看我爸的，不用去你那。”

　　许院长不客气，说：“你来看老爷子，就好好陪陪，平时两个月三个月的也不来一趟。”他说完，又和宰相说：“在我这，还是我说的算，没有我的话，这一道道的门，你也出不去。”他这话带着威胁，不过这话倒也不仅仅是吓唬人，这里虽是医院，不过也像监狱，监狱是什么地方，你想出去就出得去？

　　宰相只得和原远，说：“你在这先陪一下叔，我们去去就来。”

　　跟着许院长我们走进另一扇门，这扇门通往医院病房，走在回廊里，我看到一个个身穿病服的人，他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的在笑，有的在叫，看他们痴呆的眼神，精神真的是有问题。

　　许院长引我们来到一间办公室，他招呼我们坐下，说：“以前没来过吧？”

　　宰相说：“医院是常去。”又说：“你这儿嘛，还头一回来。”

　　许院长说：“但愿这也是你最后一回来。”又说：“来这的人，都是可怜人。”

　　宰相说：“跟他们一样可怜的，还有他们的父母，子女。”

　　许院长点了点头，他一指门口，说：“你们不是原远朋友。”语气坚定，不像询问。

　　宰相说：“以前不是，现在是了。”

　　许院长说：“怎么说？”

　　宰相说：“他是一个孝子，百善孝为先。”又说：“这样的人，我尊敬。”又说：“我也拿这样的人当朋友。”

　　许院长笑了，笑得轻蔑，在我看来他笑得更像是莫名其妙，他说：“人心隔肚皮，说的话不能全信，而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光看脸也是看不出来。”

　　宰相说：“你什么意思？”

　　许院长没回答宰相的话，直截了当问他：“你是银行的！”

　　我和宰相大为诧异，齐声说：“这你怎么知道？”

　　许院长还是没回答我们的话，他说：“你们不知道他这人。”说的是原远。

　　宰相说你知道？许院长说：“他是个混蛋。”我和宰相听不懂他的话，更不知所措。许院长又解释：“原老头儿之所以会得这病，就是因为这混蛋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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