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仙尊

　　“是仙宫！”

　　碧波万顷的海面上浮动着粼粼碎光，四五艘朱漆官家大船正追逐着天边缥缈的琼楼玉宇。

　　站在船头，乌纱帽压着银丝的官员攥紧栏杆，望见海天相接处云层的霞光照耀玉阙金阶，琉璃瓦折射出七彩光晕，与他们好似只有咫尺之遥。

　　“再划快些！”

　　他顾不得官袍被浪沫打湿，眼见雕梁画栋越来越清晰，甚至能看见飞檐下悬挂的贝壳风铃。

　　然而，船队追着霞光航行了半柱香，那些亭台楼阁始终在百丈之外摇曳。微风拂过，海雾升腾，那座气势恢宏，飞檐斗拱的宫殿轻轻摇曳，时而清晰可见时而隐入云雾，如梦似幻。

　　掌舵的渔民突然捂住耳朵，海水深处飘来时断时续的吟唱，像是无数种音色叠成的歌谣。

　　歌声逐渐清晰，空灵悦耳，带着温柔蛊惑。

　　“是鲛人的歌声，快用棉布捂住耳朵，他们会迷惑船只触礁。”

　　“晦气！快掉头！”

　　“大人，快些离开！”

　　整片海域陡然沸腾，浪头直扑上三层甲板，霎时间并驾齐驱的船只被浪头打散，好似风暴中的浮叶。

　　“前面有礁石群，快向三点钟方向转过去。”

　　老者官员擦着额头上的冷汗，脚步踉跄急急向着船舱走，青壮水手们正奋力摇船桨，他最后回头只瞥见那曲折回廊檐角上的风铃闪过一抹亮光。

　　等船只仓皇逃出三十海里，云霞已化作深紫暮色，唯有桅灯照见海面漂浮的碎珊瑚。

　　此刻蜃楼之外，深青色礁石背后冒出七八个头颅，他们吐出一口海水，伸手扒拉着礁石，嬉笑不已。

　　“我拿到了好东西。”

　　少年鲛人们甩着未长成的短尾向着宫殿游去，相互投递嬉戏把玩官船的青铜酒樽。

　　“人类这般胆小。”

　　“快些回去告诉巫师大人我们的厉害！”

　　“好！”

　　楼阁檐角风铃‘铃铃’做响，霞光透过红木边框镶嵌的琉璃窗照入屋内案几，案几上的香炉散发袅袅玉兰香。

　　岺暙坐在主位，凤眸微垂手腕轻抬替眼前盘着妇人发髻的女鲛人续了杯茶水。

　　自从岺暙回到月亮湾，带着鲛人们从新建设海底居所，之后又从新划分了族群生产制度。曾经族人同吃一臼，举全族之力供养女帝，依靠女帝繁衍后代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

　　当每一位鲛人分配到属于自己的食物器皿，可以自由捕猎，自由结合组成家庭。他们迎来了极大的生产积极性。

　　而在十三年后的一个夜里，也终于迎来了第一位新生小鲛人。

　　姜十亦之妻所生。

　　此时，姜十亦的妻子又喝了口茶水，继续状告姜寻。

　　“她虽身份高贵，拥有皇室血脉，却也不能如此以势压人。如今早已不是曾经那个时代，都是讲究两情相悦，延绵子嗣。”

　　“我家姜胥不过是碰了一下她的手指，就被打了一巴掌。巫师大人，您可得给小妇人做主。”

　　女鲛人拉着旁边躲在身后少年鲛人，少年羞涩的向后躲了躲。

　　岺暙尚未开口，姜十亦便皱着眉进来，看见妻子与三儿子在此，便开口道：“我与巫师大人有要事相商量，你且先回去。”

　　女鲛人瞪了姜十亦一眼，向岺暙躬身后才离去。

　　姜十亦很是苦恼，拿着一份竹简对着岺暙道：“巫师大人，这些年虽有新生鲛人出生，但是我们这一辈男女比例失调实在厉害。”

　　岺暙神色温和，目光淡淡看着眼前与冯十亦如出一辙的脸。姜十亦此时非常头疼的指着竹简上所记录的事情。

　　“不少没找到伴侣的男性鲛人老是骚扰落单的已婚女鲛人，引出打架斗殴事件。那些女鲛人都告到我这里，以我之见，若要彻底解决此事，必然要将如今制度修整。”

　　岺暙挑眉，唇角微勾示意对方继续。

　　“只要一妻多夫制便能解决如今这个问题。”

　　岺暙手指在桌面敲了敲，摇头道：“若是如今因为失衡一妻多夫，下一代若比例相差无几又该如何？血脉混乱亲缘混乱又该如何？”

　　“这...”

　　姜十亦按住额头苦思冥想，忽而又想起另一件事，他开口带着恼怒道：“姜枫早些年因为模样周正引了不少女性鲛人的欢喜，然而他眼光太高没看上一个。”

　　姜十亦恼怒姜枫是有原因的，姜十亦的妻子曾主动追求过姜枫。如今，姜十亦与妻子生了六七个小鲛人，他每次看到姜枫至今单身总会出言讥讽几句。

　　“如今众人皆知他尾鳍残缺，再没人被他外貌迷惑。前些日子他竟打起雾霭姑姑的主意。巫师大人您不知，他被姑姑拒绝后，竟去纠缠其他男......”

　　“巫师大人...巫师大人...”

　　“今日我们唱了《潮生曲》第三章，那群人类吓得东躲西窜，逃得飞快！”

　　“您看，这是我们得来的战利品！铛铛铛！”

　　一群少年鲛人涌入屋中，将青铜酒樽塞入岺暙手心。带着活力的少年音压下姜十亦未完之言。

　　岺暙笑眼弯弯看着来人，白玉指尖点过其中一个少年额间，轻笑道：“厉害。”

　　珍珠帘‘噼里啪啦’做响，山予手持飞渊而入，他玄色衣摆随着行走之间微微晃动。

　　“不好，是山大人。”

　　少年们霎时做鸟四散，有个冒失鬼甚至撞倒案几上的茶杯。

　　山予将手中的东西放到岺暙一旁案几，撩起衣袍随意而坐。

　　“海陵谷采的。”

　　山予语气平淡，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丝愉悦。他用剑气慢条斯理的剔开，将最肥美的部分推过去，送到岺暙唇边。

　　岺暙张嘴尝到一口鲜美，舔过唇角，眸色亮了亮。

　　旁边坐着的姜十亦见着山予进屋后就不断缩小存在感，这会儿趁着两人没注意悄悄溜走。

　　他心里一直纳闷，为何山大人偏偏对他看不惯，若是巫师在还好，不在好似要活剥了他。早走为妙！

　　“你吓他做什么？”岺暙回头瞥了一眼晃动的珠帘，幽幽开口。

　　“今日晨练，这几人没来，明日当罚。”

　　岺暙看着山予，双目微合慵懒轻笑道：“我说的不是他们。”

　　“对了，姜寻那孩子来了月亮湾也有些时日，她依然敌意很大。一时间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姜天薇的丈夫早在百年前就已经过世，姜天薇一直留在人间庙宇，自断青丝皈依佛门。前几年才将女儿姜寻送来月亮湾。只是姜寻天生女帝血脉，又从姜天薇口中得知鲛人女帝延续种族之事，如今回来亦是无法接受。

　　岺暙起身，将新裁的衣裳拿出，对着山予身量比划，他发现腰身要在改一改，还有肩膀那处的花纹有些不妥。

　　抬头间，他伸手捻过山予鬓角的细沙，笑了笑将旁边瓶中的红珊瑚枝插进对方束发的玉冠之中。

　　“若是能听得进他人之言，你便多教她几句。若是不能，便由着她长大。你不必背负他人命运前行，该早些休息。”

　　山予看着岺暙将衣裳挂回红木，他摸了摸头上多出来的珊瑚，嘴唇轻勾漫不经心开口。

　　“......”

　　这夜必然无法遂了山予的心意。

　　琉璃窗棂楼下的星光照在织机上，姜寻再一次将手下的纱线扯成乱麻。她金红色鱼尾烦躁地拍打地砖，震得案上螺钿匣咔咔作响。

　　岺暙坐在一旁纹丝未动。他依然不紧不慢将梭子中的纱线交叉穿梭成细腻的布匹。

　　“为什么一定要做成海浪纹？”

　　女孩突然扯断银线，将所有东西推倒在地。

　　岺暙扫过满地狼藉，风轻云淡起身将那些破碎的线头收纳在一个竹筐中。

　　“少时我学织潮纹时，曾撕烂了三十多匹鲛绡。”他抬头看着天空高悬的明月，浅笑道：“后来才发现，月光花要在涨潮时采，汐线需用指缝夹住。”

　　姜寻望着掌心被银线勒出的红痕，伸手扯下额间所戴的珍珠链，泪珠凝成的珍珠滚进织机中。

　　“他们都叫我开心些，说我也该像那些银尾鲛人般，在月夜中围着礁石唱歌。”

　　“可是我知道，我们是不同的。他们像群傻子一样，以为将渔船触礁是如何厉害之事。可是我知道...这个世界不止有这片海域...”

　　岺暙神色依旧平静，他拾起那些滚落的珍珠，在姜寻的织机穿起新的纱线。

　　“还要试试吗？”

　　“您，为什么...不骂我？”

　　姜寻怔怔的看向岺暙坐回先前位置，金红尾鳍终于温顺德蜷起。

　　“为什么不开心？”

　　“我不知道......”

　　“你希望像母亲那样生活吗？”

　　“我......”

　　岺暙垂眸看向手中纱线，手指变得缓慢而有节奏感。

　　“枷锁从来不是血脉。”

　　姜寻跟随岺暙的动作，有些磕绊的穿过第一根纱线，她低低问到：“可是...那样做，您怎么能对得起山大人......”

　　岺暙低低笑了。他放下手中制作过半的鲛绡，起身来到琉璃窗前，目光凝视拍打楼阁底部的浪潮。

　　“你听到海潮声了吗？”

　　姜寻同样放下手中的纱线，来到窗前，从头顶的星辰明月望向脚下的波涛。

　　岺暙神情温润柔和，轻抬左手放在心口。

　　“潮起潮落之间，在我锁骨下方三寸的位置——那里跳动的节律与宇宙星辰同步共振。”

　　“我的价值从不寄存于他人口中堆砌的神话中，而在于每个清晨依然选择凝视朝阳的勇气。”

　　姜寻同样抬起手，胸口传来有力的心跳声。那声音与耳边的浪潮逐渐同步，她看到了无边浪潮，看到了璀璨星河，看到了真正的自己。

　　本我永远滞后于存在，就如朝阳永远比晨露更早抵达海面。那些从他人口中得到的定义，不过是妄图用腐朽的模具浇筑凝固一条永恒运转的银河。

　　姜寻按着心口突然笑出声。她向着岺暙深深鞠躬。

　　“原来，您并不是她口中...我想跟您学织绡、唱歌、晨练。我...也想做一条永恒运转的银河...”

　　星光漫天，星河流转，瑰丽璀璨。

　　卧室的鲛绡被海风吹拂飘飞，夜明珠发出暗淡光辉。山予穿着里衣从身后将人拥在怀中。

　　“哥哥总是能将我迷得神魂颠倒，不知今夕何夕。”

　　岺暙任由他抱着，神色柔和中带着困倦，身体松弛露出疲倦之态。山予轻推，两人便一同倒向床铺。

　　“回到月亮湾我才知，这世间何止五苦。哎~”岺暙闭眼叹气。

　　鲛人族男女比例失衡之事却如大石一般压着他。

　　山予听得此话，便从旁边案几拿出一块糖塞入岺暙口中，两人抵着额头瘫靠在软枕头。山予一下又一下轻拍岺暙后背。

　　“哪有那么多苦，不过都是无能为力的无能狂怒罢了。”

　　“世间万物自有法则，无一不是完美，无一不是圆融。如此，顺势而为，无为而治，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亦不失为一条前进演化之路。”

　　岺暙口腔被带着果香的甜味塞满，耳边传来山予低沉带着磁性之声。他眼睛微睁，大脑放空。

　　山予将人手背拉到跟前，亲吻一口：“今夜涨潮，明日晨起去双鱼岛赶海吗？那边集市很是热闹，去转转？”

　　岺暙咬碎口中糖块，手掌盖住双目放松道：“知足常乐亦能从容，也罢。明日你穿新的那件衣裳，红珊瑚很称你，回头为你打一条红珊瑚穗子挂在腰间，还有发簪最好做......”

　　岺暙絮叨而温柔的声音越来越小，逐渐消失，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山予起身将被子抖开，盖在两人身上。他伸手将人捞在怀中，又低头在眉心吻了吻，看着他柔和的侧脸，忍不住伸手在对方鼻子上刮了刮。

　　岺暙不安皱眉，睫毛抖了抖。

　　山予手指轻抚岺暙后背，将人又抱紧了些。

　　人前总是那般要强的人，睡着却是那样脆弱不安的蜷缩一团。唯有被人搂在怀中，才会逐渐放松伸开手脚舒展眉头。

　　山予嘴角翘起，伸手将一块方形布料扔到夜明珠之上，双目闭合。

　　听说人间集市有了新的吃食，还有不少从远处传来的新鲜器具。

　　想来他定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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