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春山

　　第三十二章：桃花
　　其实刚刚在黑衣人的头目出去后，李令仪的房门突然被人推开，绑桃枝的那个黑衣人警惕地往后看了一眼，一个闪身进到房间之中，又赶紧关上了房门。
　　李令仪和桃枝将手背在后面，二人手上都紧紧握着匕首。
　　那黑衣人打量了李令仪和桃枝几眼，然后摘下了面罩。
　　“您就是春山阁的老板？”黑衣人问道。
　　李令仪还是和他保持着安全距离，轻轻点了下头。
　　谁料下一秒黑衣人就对着自己跪了下来。
　　“你干什么？”李令仪大惊，却又不敢上前扶他，怕他看到自己手中的匕首。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磕了三个头，对李令仪道。
　　“小人乃是桃源村的村民，自幼被卖到纪府。但小人的父母都还住在桃源村中。这次洪灾，听闻是您为流民送吃食，出钱为他们复建。小人一家的性命都是您救下的，小人念您的情。”
　　他眼里不禁带上了泪水。
　　“我们的头是主君亲信，但我们的兄弟家都是这次受灾的几个村子。他们知晓您是好人，不忍心看您被绑在这里。此时我们头被支开了，小人带您从后门出去，您快些逃，我们会帮您善后的。”
　　说着，他推开了一扇同乡后门的窗子。
　　窗外的兄弟看了他一眼，对他点了点头。
　　李令仪和桃枝对视一眼，还是选择了相信他。
　　走到窗口，黑衣人迅速跪在地下，露出平整的后背：“您可踩着小人出去。”
　　李令仪很是感动，将他扶了起来：“没有人生来就该屈居人下，你们也一样。这窗子不高，我能翻过去。”
　　她扶着桃枝先翻出了窗，随即自己一跃跳出了窗户。
　　黑衣人跟着翻出去，和几个兄弟掩护着她们出了后门。
　　走到巷子外后，李令仪回头，对他们郑重地行了一个礼：“多谢各位帮助，令仪感激不尽，他日必报。”
　　黑衣人们面面相觑，随即，纷纷跪在了李令仪的面前：“小人们都没听过什么大道理，可是小人们听说了您和武陵王要兴办书院，为所有百姓讲学。小人们知道你们在做为百姓好的事情，虽然我们这辈子就这样了，但是我们还有后人，我们也想看着子孙能够有更好的生活。所以我们心里是盼着你们成功的，整个吴郡的寒门、百姓都是盼着你们成功的。在此，我们替吴郡百姓，谢谢您！”
　　说着，他们齐刷刷对李令仪磕了一个头。
　　李令仪哽咽了一下，看着面前的人，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们是这暗夜当中的独行者，没有指引，也没有方向，可是即使如此，李令仪还是坚持要走下去。她此前会怀疑自己地选择是不是正确的，但今日，面前之人让她明白，她所作的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无论成败，都有价值。
　　她和桃枝回了他们一礼，李令仪感动地说道：“今日得诸位救助，令仪感激不尽。承蒙诸位信任，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一定会将这件事坚持下去。这世道病了，我们不该放弃，而是要竭尽所能为他医治，让他痊愈。我力量幽微，却不愿沉沦，也希望各位不要就此沉沦。因为我们终究可以让他痊愈，让愚昧之人醒来。即使我们看不到这个结局，我们的后人也一定能够看到。各位，珍重！”
　　李令仪和桃枝离开时，黑衣人纷纷立在身后注视着她们。他们好像看到一束光从巷子口落进来，照亮了他们脚下的黑暗。
　　而就在李令仪走了没几步时，就看到陈方带人急速跑了过来。
　　桃枝很意外：“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陈方拿着一个空的香粉盒子道：“我用这个找的。”
　　原来李令仪再被黑衣人挟持后，就从袖子里掏出了一盒茉莉香粉，一路上她一直坐在羊车角，手里时不时洒些香粉，那些粉末便顺着车的缝隙落了下来。这是她和陈方一早约定好的暗号。
　　“您一早就知道会被绑架了？”桃枝更惊讶了。
　　“那倒不是。只是近来书院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免不了有人心里不爽。他们不敢公然和司马晞叫板，只能找我这个软柿子捏了。”李令仪无奈地耸耸肩道。
　　陈方则站在桃枝旁边解释道：“其实这也和你昨天说得话有关系。”
　　昨天说得话？桃枝想到了昨天她吼陈方的那句：“去买书有什么可小心的。”
　　想到这里，桃枝尴尬地笑了笑。
　　而众人才走到巷子口，就遇上了匆匆赶来的司马晞。
　　“事情就是这样了。”此时李令仪和司马晞坐在同一匹马上，她将刚刚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司马晞。
　　司马晞听罢还是一阵后怕。若纪家那些黑衣人不是桃源村的，若陈方没有找到李令仪，若他晚一点得到消息......一切的一切都只是险胜，只有司马晞知道，关于李令仪的任何事情，他都输不起。
　　他见证过她在宫变的乱军刀下死里逃生，他明白李令仪的安危对自己来说有多重要。
　　想到此，司马晞又抱紧了她一些。
　　身后的江文举骑马不紧不慢地跟在二人后面，看到司马晞紧张的样子，他就明白李令仪对这位武陵王的重要性。
　　但武陵王暴打卞、纪两家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吴郡大街小巷。讽刺的是，那四大家族虽然都对这件事义愤填膺，可武陵王打人时，可没见他们任何一家出来发声。不过是马后炮般的恼火一下，这些人在知道火烧不到自己身上时，都一致选择了隔岸观火。
　　这也是司马晞敢出手的原因。
　　可是京城那些朝臣可不是吃素的，他们都是世家大族出身，弹劾起司马晞来，那折子写得是洋洋洒洒，俨然一篇檄文。
　　司马昱看着桌上堆积的弹劾司马晞的折子，愤怒地摔了其中一本到地上。
　　“四哥也太猖狂了些！才去了吴郡多久，就把那里的士族得罪了个遍！”
　　内侍惶恐地捡起司马昱扔掉的折子，他没想到司马昱一向敬重武陵王，今日竟会说这样重的话？
　　“现在准备车驾，孤要亲自去吴郡一趟。”司马昱说着，大步走出了书房。
　　就在司马昱赶路的这些天，李令仪也在忙碌着。现下各大书坊都不肯卖书给春山阁了，她们只好带着所有识字的人去抄书。
　　司马晞自是逃不掉的，陈方和桃枝昔年在高门府邸做事，也通些文墨，林鸿也被安排了张桌子抄《论语》，就连江文举这些日子也被迫住在春山阁抄书。
　　“我恐怕是全天下最憋屈的祭酒！”江文举对正在抄书的他的贴身童子抱怨着。
　　童子抄得头晕眼花，敷衍地应了他一声，又低下了头。
　　江文举见他不理自己，百无聊赖地看了一圈，发现四周都是抄书人后，他无奈地拿起了笔，嘴里振振有词道：“我可是夫子啊！”
　　“夫子也要抄书啊！”孔妈妈听见他嘀咕，端着一碗银耳莲子羹走了进来。
　　“夫子要是累了，就先吃点东西！”孔妈妈将碗放下，江文举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他跑到羹汤旁边，问道属于莲子独有的清香。
　　“妈妈费心了！”江文举端起了碗。
　　“嗨，老人家不识字，帮不上你们什么。能给你们做些吃的，也算是有点用处。”孔妈妈慈爱地看着他喝汤，顺便招呼旁边的童子也来喝。
　　“不够了还有，我熬了很多。”孔妈妈看着童子大口大口得喝，便道。
　　就在吴郡勉强安宁的这几日里，北线大军传来消息。桓温在枋头被敌军打得节节败退，粮草也被敌人一把火烧光了。
　　此时桓温坐在大帐之中，听着一道又一道的消息，眉头拧成了一个巨大的川字。
　　郗愔站在下首，表情也甚是凝重。
　　慕容氏的殊死抵抗，让这场战争被无限延长。加之桓温在来时不听郗愔劝导，非要用水路运送粮草，导致受到敌军伏击，粮草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现下军队缺水少粮，将士们各个面黄肌瘦，别说上战场打仗了，兵器拿不拿得起来都还两说。
　　郗愔也是憋屈。桓温独大惯了，对自己的任何建议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粮草一事如此，出征也是如此。就因为此，京口军损失了五千人。
　　可郗愔是副将，被桓温压得死死的。只要他不同意，任凭郗愔的计划多么缜密，那都是无用。
　　到最后，郗愔干脆摆烂了。桓温说东他就去东，桓温说攻他就原地踏步。反正只要自己死不了，回去总有算账的机会。
　　郗超夹在父亲和桓温之间左右为难，后干脆称病，率先回了建康。
　　此时，桓温正听到了他三次北伐以来的最坏的消息：“军中的粮草只够撑五日了。”
　　桓温终于从座位上抬起头来，环视一周，看到座下所有人都眼眶凹陷，脸颊消瘦，一幅疲惫之色。他心里有预感，这场仗，自己要输了。
　　可他不甘心啊！这些年来，他三次北伐，前两次让他名声大噪，被称为整个晋朝的战神。他也因此握住了权柄，成了大司马。出征前司马昱还曾许诺过他，若这次得胜归来，便为他加封九锡。那是多大的荣耀啊！帝王之耀也不过如此了。可这枋头却给了他重重的一击。
　　桓温看到座下每一个人的眼里都写满了期待，他们在盼望自己说一句班师回朝。可回去......他又有何颜面回去啊！
　　桓温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压在自己胸口。他想要喘气，却觉得自己胸前很沉重。
　　挣扎了几次后，桓温终于呼吸上那一口气来，随即一口鲜血喷到了地面上。
　　“将军！”众人忙上前去扶，而桓温却倒在了椅子上。
　　他再度清醒时，大帐里药香阵阵，医官都守在他旁边，而他手上还扎着几根银针。
　　副手看到他醒来，忙唤道：“医官，怎么样了？”
　　医官搭上桓温的脉，顿了一会儿，道：“大将军这是急火攻心，血吐出来，心中郁结就可缓和了。”
　　桓温心里明白，他的结是解不了了。
　　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后，桓温终于无奈地说道：“班师，回朝！”
　　副手忙去安排，而此时郗愔终于松了一口气。
　　现下这里所有人都明白，再耗在这儿就是死路一条。桓温既然肯下令，那他绝对毫不犹豫地准备出发。
　　这场仗输了就输了，反正主将是桓温，就算圣上追责也追不到他头上。再说，他可以带着免死金牌陪桓温出来的，就算桓温要反咬自己一口，那也还有官家和武陵王为自己兜底。
　　想到此，郗愔的心情倒是轻快了不少。
　　桓温带着军队浩浩荡荡的返程，路过金城时，桓温忽然放慢了马速。
　　他独自一人下了马，慢慢走到城外湖边的一棵柳树前。看着树叶葱绿，树皮上有沧桑的纹理。桓温情不自禁去抚摸了一下。
　　郗愔不知所以，前去问桓温的副手道：“大将军这是？”
　　副手的情绪也很低落，但还是为郗愔解释道：“这棵柳树是大将军昔年做琅琊内史时种下的。这么多年不见，还是这样繁盛。”
　　他慢慢走到桓温旁边，只听桓温的声音满是沙哑，他深情地摸着柳树的树干，叹息道：“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副手发现，桓温的眼里有了泪光。
　　桓温的鬓角已生了华发，脸上也是沟壑纵横，有了老态。这些年他随桓温南征北战，总以为他是那个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可如今枋头之败，真的让他老了很多。
　　而桓温却觉得自己这一生，实在是很可笑。
　　早年他致力于收复中原，可他忽视了自司马睿开始，晋朝的君王就无意于中原，只想在江表偏安。守成之君与能臣，只能是愈渐疏远。
　　随着两次北伐，他的声望不断壮大，一步步走到大司马的位置，拿到了这个国家的话语权。在夷人眼里，（就当时情况而言，当时汉族称少数民族为夷，因此有了东夷、西戎、南蛮、北狄之说。但是现在我们是各族人民一家亲，禁止民族歧视！）他是战无不胜的晋朝将军；可在帝王眼里，他是功高震主，有不臣之心。
　　旁人总说他像昔年的王敦，可桓温心里是瞧不上王敦的。王敦只知弄权，可他却是真真正正在战场上厮杀了多年，保了晋朝数十年的安稳。
　　这些功绩都是他创造下来的，可一句不臣之心，否定了他所有的付出。
　　“本将一开始就没想过什么狗屁皇位，他司马氏篡位得势，便以为天下人都与他一样！本将不过想看洛阳回到汉人之手，看这山河统一，咱们不再被夷人欺侮。可这些年朝堂纷纷扰扰，逐渐都忘了，自己到底为了什么！”这些话是桓温一次喝醉后，对副手所说的。副手一直记到现在。
　　桓温在那棵柳树前站了好久。阳光打在他的后背上，他身旁的湖水泛起金光。桓温的背脊微微驼了下去，手却固执地扶着面前柳树的树干。
　　他觉得自己很累，因为司马氏的猜忌，他北伐总是不能全无顾忌。以至于到如今，前燕的慕容氏一步步挑衅，全然不把晋朝放在眼里。
　　沉默了不知道多久，桓温终于抬起了头，对众人挥挥手，道：“回吧！”
　　可就在此时，林中飞过一只白羽箭，直冲着桓温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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