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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无名1
过去的记忆就像远山,有的近了,有的远了,蜿蜒曲折,层叠交错。远山的周边大雾环绕,总是要等到雾散尽了,才能隐约找到入口,而那些以为早就过去的人也终于从这条通往远山的路走来,形成一个个眼前的人。
1958年,陈学祎出生在甘肃天水,父祖原本是老革命干部,斗争中被打为“□□”,从天津一路西迁,来到这片荒凉的土地,正好又赶上全国性的□□,因此,陈学祎是个运气不大好的陈家后辈。
陈家的后人对家里过去曾有过的身份地位始终念念不忘,他祖父去世前还把儿子和孙子叫到床前,嘱咐迟早有一天要回去,至于这个回去自然不是指陈家真正的祖籍河南,他们都明白是要带着祖父的遗骨回到中央,至少也得是天津,要是哪一辈出了个成材的能在北京立足就更好。
然而他父亲不比祖父的骨气,他踏实而懦弱,被分配在高粱造酒厂,便勤恳干活,硬生生从一个留洋回来的进步青年变成偏远西北的酒厂工人。幼小的陈学祎反而将祖父的话记在心间,“到北京去”几乎形成他早年间的执念。
虽说他出生那年确实遇到自然灾害运气不算好,然而熬过那几年,在偏远地区又躲过了文化革命的浩劫,正好是恢复高考头两年,陈学祎赶上了,走过来再看,也算是运气不错。
陈学祎自小对自然科学兴趣浓厚,这算得上继承了父亲的一点基因吧,他父亲留学时候的专业就是物理一类,原本想要归国参与国防建设,如今也荒废得差不多,颓废了几年以后,发现陈学祎有相当高的科学观察天赋,有意识往这方面培养,通过那年较为基础的高考以后,陈学祎赢来了人生中第一次靠近北京的机会。
他被当时的北京理工大学的植物学专业录取,只是此次机遇,只能让他一个人靠近北京,四处筹集了路费和学费,大着胆子,去祖父的坟前除除杂草,告别了父老乡亲,踏上了人生的第一次远行。
从西北到中部,陈学祎转了许多次车,路途中的所见所闻也告诉他中部和西部民情的不同。大学期间,同学的基础相差很大,陈学祎反而是最有科研能力的那个,入学第二年就被植物学的教授手把手带着做实践活动,也在恩师的关爱之下,认识了恩师的女儿何毓。毕业后继续留校读研究生,何毓也刚好入学成为陈学祎同校的学妹,恩师嘱咐下,陈学祎和何毓往来频繁,不久,何父首肯,两人开始恋爱。
正值改革开放初始几年,何教授跟几个广东那边的商人搭上线,带着陈学祎,做了一笔中草药材的大生意,此时的陈学祎也即将面临毕业分配。
当时摆在他面前的就是两条路,一,何老师作保,分配到国家植物研究所做一辈子学者;二,离开北京,下海经商。
此前尝到市场商业模式盈利的陈学祎是倾向于下海的,然而此时的何毓已经怀了两人的孩子,何教授也坚决不允许陈学祎带着女儿长期离开北京,陈学祎权衡再三,最终妥协,二人于1985年秋天领证结婚。
如果说高考让陈学祎一个人走向北京,那么跟何毓的婚姻则完成了陈家人立足于北京的愿望。何毓早产,生下一个女儿,陈学祎借口让父母来帮忙带孩子,于是他就把父母都接回北京,还嘱托一定要想办法把祖父的遗骨带来,半生泡在酒桶里的陈父实在想不到合规的法子,最后装了一瓶子他爹的坟前土带着来北京,权当作祖父也跟着回来了。
陈家又是京城的人了,陈学祎看着那瓶子坟前土,心里默念。
然而好景不长,等到女儿稍大一点,何毓和陈家父母相处的矛盾渐渐暴露出来,两种生活习惯整天在家长里短的小事情上碰撞,实在是不算愉快。加上他们一家五口人就这么挤在植物所分配的小房子里,也不方便,如此久了,连带着何毓和陈学祎的感情也迅速降温,很多时候陈学祎甚至宁愿待在实验室也不愿意回家吃饭。
不过何毓是个从小就有自己主意的女人,陈学祎多次不回家吃饭以后,何毓就每天下了班早早地提着饭盒去研究所门口等着,让他的同事们来来往往的看热闹,陈学祎脸皮薄,终于妥协按时回家,只是此间种种消磨掉的感情已经难以恢复往日时光了。
彻底改变这对小夫妻感情的是1987年清明前夕,不足两岁的女儿感染了支气管炎,早产体弱加上护理方式不当,病毒渗透了肺部,就这么病死在何毓的怀中。全家四个大人从那天开始陷入了可怕的低气压。
何毓和陈学祎像是在跟对方怄气,谁也不愿意先低头,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甚至早就多买了一张床,两人分开睡觉。当然,更多的时候,陈学祎是睡在实验室旁边的休息间里,尽管陈父陈母再怎么费尽口舌劝说,两个年轻人都无动于衷。
这样的日子几乎过了接近半年,就在陈学祎终于忍受不了,鼓足勇气准备去何教授家里说清楚,跟何毓和平离婚的前夕,单位研究所突然下发一个通知,自愿报名去南方山区配合当地生态研究的工作。
一般来说,大家都不愿意去那么偏远的山区,加上最近正赶上升职,还不知道最后是哪个没后台的年轻同事要被安排了去,陈学祎却突然想明白了,何教授是不可能同意两人离婚的,而向来注重脸面的何毓也不会愿意这么早早离开他,还不如他提前找个理由离开这里清静清静,女儿去世的伤痛夜夜刺痛他的心,他想着何毓一定也日日受到折磨,或许他换一个环境,两人分开一段时间,没准两个人都能够好过一些。
想通之后,他向副所长递上请愿书,副所长找他谈话,话里话外都有劝阻的意思,他是所里优秀的后辈,留下来或许不久就能升职做主要研究员,然而陈学祎语气坚决,副所长也只好同意,等他离开,斟酌着还是打了个电话给何教授。
何教授这两年身体已经不大好,他接到副所长的电话时,还正歪着脑袋,躺在床上,一听陈学祎自作主张的事,心脏急剧跳动,差点气晕过去,赶忙通知小夫妻晚上回家吃饭。
“你要去南方?”何毓一听父亲的话头,当下就明白了陈学祎是要逃避这个家,生气起来。
“是,所里已经报上去了,我是非去不可。”从前在何教授面前,陈学祎总归是恭恭敬敬的,如今也不知道陈学祎想通了什么,语气淡漠,竟是连何教授的面子也不给了。
何毓毕业被分配去了报社,向来捍卫自己的发言权,遇到任何事情第一时间要发表意见,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别人不在乎她的想法,而陈学祎今天的反应无疑触及她的高压线。
她站起来就摔碎了手里的碗,还不过瘾,趁着两个男人没反应过来,抢过陈学祎的饭碗也重重向着陈学祎的方向砸过去,他来不及避开,瓷实的饭碗正正砸在陈学祎的眉峰处,磕出了一条血口子。
听到动静,何母放下手里的鸡汤,从厨房跑出来,赶紧抱住何毓的手,“女儿啊,这是怎么了,”又看着陈学祎流血的脸,大惊失色,“学祎,你这是......何毓,你去,去抽屉里拿医药箱给学祎上药,快去啊。”
何毓杵着不动,直瞪着陈学祎,就像要看穿他的虚伪面孔。
陈学祎终于在一片寂静中开口,“爸,妈,让我和何毓回家说清楚吧,你们放心,我们不会再吵起来。”
何母来来回回打量三人,见何教授点了头,只好放开何毓的手,“那你们先喝鸡汤,其他的事情回家好好说,夫妻之间,可不能有隔夜的仇,看我这刚熬好的土鸡汤......”
“陈学祎,走啊,你不是有话跟我——说清楚吗?还待在这干什么?”何毓脾气不好,她再也喝不下鸡汤,也不愿意陈学祎再赖在父母家,“今天才告诉我你非去不可,什么意思啊?要离婚是不是?你就是早就对这个家没念想了......”
“何毓!”
何教授叫住女儿,何毓整个身子都气得发抖,听到向来宠爱自己的父亲,满头白发还要为自己的家事操心,又想想陈学祎这不冷不热的态度,眼眶一瞬湿了。
见状,陈学祎只好站起来,跟何母笑着道别,又看看何教授,见他闭着眼睛,对他一脸失望,他也感到无话可说,转身离开。
“你是不是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了?你是不是一点责任都不想承担了?我跟你说,你要是点点头咱俩马上就离,你去你的南方,我也不会拦着你,但你就得像个男人一样,给我个说法,陈学祎,你敢不敢?”
一出何家的门,何毓终于忍不住,陈学祎留意到她眼角的泪意。这一幅含着泪委屈着却又倔强的神情让陈学祎觉得久违,委委屈屈、直来直去、坚强泼辣的何毓,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留下的只有那个刻薄的、神经兮兮的、敏感可怕的何毓。
她喋喋不休的质问都在强调一件事,打破所有的冷战,就问他还愿不愿意在一起过日子,怎么会不愿意,面对会因他委屈、对他还有感情的何毓,陈学祎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陈学祎确实说不清此刻的感觉,只有心底的声音在提醒他:快,快抱住她,抱住眼前这个女人。
他也跟随内心这么做了,在何家大门外,两人环抱在一起,灯笼已经被点亮,亮晃晃的灯下是一对纠缠的影子,终于贴在一起的两个身子分开了一段距离,女人又抬起一只手抚摸男人带血的眉毛,带着不忍与后悔,又有一丝莫名的快意,问他:“疼么?”
“不疼,你一点也没下狠心。”
“胡说,我杀伐果决,从不手软。”何毓不知怎么,红了脸颊,眼神飘忽,又觉得自己落了下风,忙补救道。
“我就是知道,你不忍心。”男人口吻轻巧,女人脸上的热意熏人,他们就这么牵着手散着步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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