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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章
对楼的百叶窗开得少了。
白昙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天从楼上下来,他对所有人都说只是看风景而已,贺弦惊不可能知道真正的原因。
那是为什么?
白昙趴在办公桌上——每当感受不到对楼的视线时他就懒得伪装了——绞尽脑汁地想。
想不通。完全想不通。
或者说,从重逢起,贺弦惊的每一个行为他都没有想通过。
上来就逼他辞职,但视线总往他这边落;送的东西全扔了,但看见他在楼顶时会冲过来。
自相矛盾,反复无常。
白昙无声地绞着衣角,在他思虑翻飞时,一双厚重的手掌拍了拍他:“小昙,小昙?”
啊!
白昙在心里愤怒地咆哮了一声,表面上则迅速直起身并挂上了一副好学生的表情:“怎么了组长?”
三十几岁的营销组组长卢仁笑眯眯地看着他:“你走大运啦。”
“我吗?”白昙不可思议地指了下自己,很是“受宠若惊”。
“嘿,你还藏呢。”卢仁拿出手机,给他展示一个视频截图,“这个‘天空之境’,你设计的吧!”
白昙脸上的乖巧险些挂不住。
这人怎么看出来的?!
梁若淑是不可能背着他说这是谁的,白昙知道,难不成是有人扒出来了?
白昙脑子转得飞快,抵不过卢仁一句话:“你别想了,是我自己看出来的,我翻了这个博主的关注列表,你是她的特关。”
白昙:“哦。”
他记得他没在某博上发过任何东西。
“居然是真的?你的微x头像和这个特关的头像一样,我蒙的是你。”
白昙:“……”怪不得人家能是营销组的呢。
卢仁一脸兴奋地勾住他的肩膀:“你的首秀还没开始就有这种热度,说明什么?你命里该红,到时候我让组员们配合这条热搜搞搞东西,设计新秀还不是……”
他的话没说完,剩下四个字就被白昙打断了。
白昙拂开他的手,面色有些难看:“抱歉,我不想利用这个,您换种营销方式吧。”
“嗯?”卢仁抱臂看向他,“小昙,你不会是要跟我说‘啊,我想只靠自己的能力得到大家的认可’这种话吧?你们年轻人啊,就是太幼稚,不是我跟你说啊……”
白昙再次打断了他:“您的好意我知道,但我也有我的个人原则。”
卢仁:“……你要这样,我也只能尊重你。”
他面色不悦地看着白昙,一字一顿道。
“谢谢。”白昙回道。
周围人都在竖尖了耳朵听他们的对话,卢仁纵然对他的态度感到不满也不好发作。临走时,他对白昙通知道:“但是事情我已经上报上去了,你有什么难处还是跟领导们说吧。”
这个虎皮哨子!
白昙心火猛蹿,当即就想冲上去揍对方一顿,千忍万忍才做到安分地坐了下来,只是连牙都要咬碎了。
他没有卢仁嘴里那种人那么清高,只不过他单纯不想用梁若淑的视频来做营销。那个视频,是当年他深渊里的几点星光之一。
白昙望向窗外,百叶窗合着,但他感觉自己的视线可以穿进去落在办公椅上。
那里有他的月亮。
——
尽管他百般警告,公司还是用梁若淑的视频做了引流,假惺惺地出来认领了那条裙子。
不出所料的,一些之前被梁若淑的学霸笔记圈粉的人开始拿饭摔锅、大骂她恰广无底线全是炒作。
白昙为此打过去三通电话赔罪,逼得梁若淑无奈吐槽:“白昙同志,你一个人都顶了八百个黑粉的轰炸能力了。”
此话一出,白昙不敢再打电话。
因为营销的事,白昙连着一两周的时间都对公司领导拿不出好脸色来,关于他“才哪到哪啊就这臭脾气”的言论很快传遍了公司。
高层见过他的作品,因为他的可塑性很强而对他重视有加。于是,“攀上了哪个领导的高枝”言论紧随而来。
越小的地方人心越叵测。“饭就那么点,你吃完了别人吃什么?”大多数人往往只会这样想,不会想到要想吃更多饭其实应该大家一起把饭做大。
打从进公司的那天起,白昙就知道自己不会在这多待,随着言论一天天变得恶劣,渴望逃离感也越来越重。
白昙不想把首秀留在这样的地方,可对楼的百叶窗为他而开的那天似乎遥遥无期,他没法脱身,只能深陷舆论的泥沼。
但他没想到的是,因为阴差阳错的热度,很快他就离开了这里。
只不过不是“逃”,而是“赶”。
——
那天是11月20日,白昙死都忘不了这一天。天气很阴,半空中压着一种雨来前的沉闷,他精神不大好,斟酌了半天要不要吃药,最后没有吃。
应该吃的。
因为精神的恍惚,他坐过了站,等到顶着一脑门细密的汗珠赶到公司时,已经是踩点上班了。
奇怪的是,公司里没有呈现出同天气一样的灰色。特别是设计部,各色人员进进出出,有端茶送水的、有拿着布料的,还有拿着打印文件的,各个脸上都挂着一种紧张而兴奋的神色。
他揉着太阳穴往自己工位上走,远远地就看见卢仁正站在那等着他。
白昙一落进卢仁眼里,对方整个人都激灵了一下,紧走几步到了他面前:“我的好祖宗!你终于来了!”
“出事了吗?”白昙面露忧色,内心却淡漠如水。
“是出事了,天大的好事!”
白昙:哦,要加班了。
卢仁二话不说拽过白昙的胳膊就往外走:“你小子,可真是咱们公司的福星啊!今早公司来了个大人物——具体多大你先猜猜,反正一开始我们都没敢信——他啊,点名了要见你,说很欣赏公司和你的设计理念。你小子,真是要扬名立万了!”
“大人物?”白昙蹙眉喃喃道。
读书的时候他在一些教授的介绍下确实和不少大设计师接触过,不过都是萍水相逢,一时间,他竟想不到能是谁这么高抬自己。
况且,他的“天空之境”只是恰好撞了设计热点,算不上什么能艳压群芳的作品,就为了这个专门跑来找自己?
白昙右眼轻跳,一阵不详的预感从心底一闪而过。
思绪流转间,他们到了设计部的一间办公室门口。
“本来是要把人领上董事长办公室的,人家不要,说就在这好了,简单亲切。”卢仁拍拍白昙的肩膀,“几个部长也都在里面,你进去后好好表现,听到没?”
白昙点点头。
卢仁昂然地推开了办公室的玻璃大门。
“应先生久等了,我们小昙今早上班路上遇见个特别好的设计灵感,停下来耽搁了会,还请您多多谅解!”
“是嘛。”
嘚——
白昙仿佛听到了后槽牙被磨碎的声音。
还没看清办公室里的人的脸,只“是嘛”两个字,他就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恶心得要晕过去。
无数的,无数的往事,洪水冲破堤坝般涌上他的心头,尖叫声、落地时昏黑的一刹、凌晨两点的月亮、街坊四邻的叹息、烟头、水桶、大笑……
他瞳孔涣散了一瞬,一瞬里,他把二十四年的人生痛苦都过了一遍,而引起一切的那个罪魁祸首,就西装革履地坐在那里。
——白昙的“白”,是后来改的,随母姓。五岁前,他叫“应昙”。
他站在办公室门口,看着办公室里那位“应先生”抬眼看他,那细长的眼里装满了复杂的情绪,冷傲的眉间,藏有一点……怀恋?
白昙无知无觉地攥紧了手心。
他想要一把刀。
一把能把人碎尸万段的刀。
他几乎要咆哮着冲上去了,卢仁搡了他一下:“小昙,愣着干嘛,快进去啊。”
“人太多,他可能被吓到了。”男人露出一个笑容,在这个笑里,白昙只看到了撒谎成性的狡诈,“你们都出去吧,我跟……小年轻单独谈谈。”
办公室里的部长和董事长连连称好,一阵寒暄,经过白昙时都冲他露出了期许的笑。
他们的话白昙一句也没有听清,他死死地盯着那个男人,目光相触片刻,男人率先挪开了。
办公室的玻璃门被轻轻关上了。
白昙站着。
男人坐着。
空气浓稠得像刚从垃圾场里泛出来的。
“你……”男人沉吟片刻,“你都长这么大了。”
“……”
没有任何回应,办公室里留下时钟的滴答声。
但是白昙的心声很强烈。
他在很努力地克制内心的那些疯狂想法,他尽了一切努力去控制自己,如果在这里发了疯,他可能一辈子都够不到对楼的百叶窗了。
于是,他只能像一条圈了自己领地的毒蛇,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对方。
见他不说话,对面也只好沉默,但是须臾又开口:“为什么不说话,我听说你的……已经治好了。你……不愿意跟爸爸说话吗?”
“讲话干净点!”
白昙陡然开口,声音俨然野兽的低嚎:“你叫自己什么?你配说那两个字?”
男人登时皱眉:“昙昙,这不是你跟我讲话应该有的态度。”
一把利刃戳入白昙的太阳穴。
“我再说一遍,讲话干净点。”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这次来也是想弥补……”
铮然间,白昙脑子里的弦断了。
在男人猝然睁大瞳孔的瞬间,他冲过去,以所能尽的最大的力道和最快的速度向那张恶臭的脸挥了过去!
咚!
男人闪躲了一下,然而还是被擦过的拳头击倒在沙发上。
场面就此失控。
巨大的恨意操控了白昙的一切心动,他像个失控的机器一样挥动拳头,嘴里滔滔不绝、混乱无比地把他听过的所有脏话都吼了出来。
拳头湿润、鼻尖嗅到血味、侧脸被人毫不留情地来上一拳……常年的营养不良使他很快被男人反制在地上,可白昙痛苦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应先生?你***就是个抛妻弃子的人渣!”
“应昙!”男人愤怒地要去捂他的嘴,余光里全是鱼贯而入的人群。
白昙避开他,继续嘶吼:“骗婚,婚内出轨,转移妻子财产——呃!”他被钳住了手,“弃养老人!你敢做为什么不敢当?”
“应昙!你不要血口喷人了!”
“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叫应昙了!!!”
砰,白昙一脚踹开了束缚。那个高高在上的应先生应声倒地。
终于有人怒吼着上前。
“白昙,你在干什么?!”
“应先生,应先生,你怎么样了?”
“保安,保安,迅速来一下设计部,打120。”
……
人群呼啦啦地涌入,绝大部分都去搀扶对面的男人,极少数走向白昙的,是要将他制服住。
白昙冷冷地看着地上的人颤抖着唇、嘴里不停说:“太恐怖了,太恐怖了,你们的这个人忽然就开始胡言乱语,还要动手,我要让我的律师跟贵司联系……”
“好,”白昙冷笑出声,他知道自己脱不开身了,但怎么可能让人渣脱罪,“报警,叫警察来。你早该进去了。”
办公室里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因为男人的沉默,众人也露出了各种精彩纷呈的表情,白昙心如刀割,又无比释然。
因为肮脏的出生,他被判失声;为了能亲口说出恶魔的罪证,他得获赦免。
“咳,报什么警。白昙,”董事长轻声下令,“你作为公司员工,理应对客户保持尊重,却将个人问题带到生活中来,让公司名誉受损。因此,希望你能主动辞职。”
他又转向站都站不稳的男人:“应先生,实在抱歉让您在我们公司经历这种事,您的医药费和各项精神损失费都将由我司和过失员工负责。”
男人没有说话,他脸色铁青,既是因为痛,又是因为名誉的一败涂地。
白昙挣开束缚,他走出办公室,在所有人的目光下回到自己的工位上。
他东西少,基本可以直接收拾带走。辞职信很早就写好了放在抽屉里,交给人事就好。
没有任何留恋的,他离开了这栋大楼,带着一身的伤,和一颗被剜开腐肉后血淋淋的心脏。
嗡,嗡,嗡。
刚走出大楼,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把笨重的箱子放下,看到来电是“小姨”。
“喂?白昙,你这个月的……”
“剩下五千,对吗。等会就转过去。一笔勾销了,对吗?”
“你说是就是吧,额,但是其实是五千三百二十二块,带利息的。”
“好。”
挂断电话,白昙往那边去了账,随着转账的成功,他的手机余额变为了个位数。
五年前他为了能到江大念书,在高三时转学到了另一所私立学校,和奶奶另外租了套房子住。转学前他把一切费用算好,给多年不联系的小姨去了电话,求了两天两夜后借到了五万块。
后来又借了五千,为了办理奶奶的葬礼。那是在他高考后的暑假,他变成了一个人。
大学期间,他为了还钱几乎没有哪天不去打工,哪怕是大年三十和年初一都上班也无所谓,因为已经不需要也没有人陪他过年了。
五年了,他终于连本带利地还完了所有钱,却因此变成了身无分文的穷光蛋。
白昙又想哭又想笑,脸扭曲成了一个奇怪的形状。
他的视线穿过马路、滑上对面的写字楼。
贺弦惊……
没有任何思考经过脑子,白昙向对面走了过去。他知道他进不去,但他可以等。
中午午休,贺弦惊没有出现。
下午下班,贺弦惊没有出现。
夜色逼近时,天空开始下起了下雨,不知过了多久,开始雷鸣。
白昙离开了树底下,在楼前的偏僻空地上继续等。
有人经过,古怪地看了一眼这个浑身凌乱、静静淋雨的人。
白昙目视前方,脑袋一片空白。
夜幕降临,路灯亮起,但是照不明沉沉的雨夜。
人能一直站十个小时吗?
或许行尸走肉可以。
白昙精神恍惚了,他的眼睛被下大了的暴雨拍打得睁不开眼睛,身子仿佛也成了雨幕里一个颤抖的雨点。
又有一波人下班,向着另一个反方向,白昙睁大了通红的眼去仔细辨认,最终发现里面没有他想找的人。
白昙开始数大楼里残存的灯。
一,二,三,四……
他没数到七,眼前已经变得模糊,好像有各种神经链条在盘旋。
一束光打在了他身上。白昙以为是路过的车灯。但光束飞速变大,接着刹了下来。
随之响起的还有藏在雷鸣下的刹车声。
白昙回过头,看见一辆很熟悉的车。车的驾驶座车门被打开,一把黑伞“啪”
地张开。
世界颠倒,恍惚一个人影向他冲来。
“白昙!”
世界收束成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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