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泥巴

　　章雁予收了橘子，立时起身走人，还说自己怕眼睛痛，不肯跟他们一同坐车，非要自己骑马。

　　她一走，李执就把手伸到了徐济鼻子底下，两眼圆睁地望着他。

　　“什么呀？”徐济在南边待了几日，说话的尾音也变得软糯起来，对着许久未见的李执更是黏稠。

　　“橘子！”李执答得理直气壮，他对徐济给了章雁予起码两个橘子，自己一个也没有这件事已经有意见了。现在章雁予走了，总该轮到他了吧。

　　“哦，橘子呀，”徐济假装自己刚才没有要把自己的手搭上去的想法，他定了定神，慢吞吞地答道，“没有了。刚才那是最后一个。”

　　“哼！”李执那点狗脾气全上来了，进偏殿之前的小心思已然被没有橘子吃的愤慨淹没了，他看着徐济那副装作无事发生的道学模样就来气，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徐济在后面叫他，他都没慢下来。

　　为了这个橘子，李执一路上的脸都拉得老长，等他们坐上了马车，那嘴更是撅得可以挂油壶了。

　　“生气啦？真的生气啦？你就这么想吃橘子啊？”徐济贱兮兮地把脸凑到他眼下，一脸看西洋镜似的探究地看着他。

　　李执垂着眼睫扫了他一眼，再三吸气才忍住了伸手推开徐济的冲动，只僵硬地答道，“没有。”

　　徐济得寸进尺，不顾颠簸地挪到了李执的同一边，“啊，没有啊？那我的礼物白准备了。”

　　李执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哎呀，小殿下，我千里迢迢从湄州带来的特产诶，长得好看的一回来都送你府上了，长得丑的才给了二小姐。一路上摔了我自己都没让那几个果子摔着，你就当真不赏脸看一看？”李执听到徐济说自己摔了，猛一扭头，却看见徐济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他才反应过来这是徐济故意逗他的，又默默盯着瞧了徐济片刻才开口问道：“你路上摔了？摔哪里了？”

　　徐济见他问的认真，却又不好意思起来，“也没有，就是骑马嘛，骑马骑久了，多少会破点皮。”

　　“等下到了，我先给你上药。”吴王闹了这么一出，虽然没有得到他要的结果，但徐济却是遭了池鱼之殃，李执也是受了波及，他们难得见面，得抓紧时间商量出一个对策来。为防吴王要寻李执时找不到人，他们也不能到徐济在城北的小院去，只能如上次一般如法炮制，先找个酒楼放马车，再躲到另一处地方去。本来若是就他们俩倒也不用这么折腾，但章雁予临走前说另有重要人士要传昭阳公主的口信给李执，所以不得不绕上这么一圈。

　　徐济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结巴了一下，“不，不用，我已经上过药了。我们本来时间就紧，别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李执闻言只一点头，稍稍融化了的神情这会又冻上了。

　　徐济看着冷脸的李执由衷叹气，孩子大了，没以前好骗了。

　　等李执绷着一张脸看完了徐济原本打算托老崔带给他的那封长信，刚才流露出来的那些娇纵气便都悄默声儿地退回了原地，只剩下了对徐济来说有些陌生的严肃神色。但这会徐济也来不及探究了，他很想这知道李执对那个杨俨有什么看法，毕竟这很有可能是李执在这世上除了皇帝一家之外最后的亲人了。而且徐济相信以这位“岑夫子”如今在湄州的能耐，他在那群降魏梁人甚至是当初侥幸活下来的那些太子拥趸中都甚有威望，若是有他相助，远的不说，雍州饥荒便可解了。

　　“我不信他。”李执干脆地让徐济吃惊，他没忍住又问了一遍，“当真？不再观察一阵吗？我们临走前杨六还特地差人来要我向你带个好，还说要不是时间紧迫，他定要给你备上一大份见面礼。”

　　“这种客套话可做不得数。”李执敷衍地提了一下嘴角，很是慎重地向徐济确认道，“我不相信他。”

　　李执也看出了徐济的迟疑，解释道，“若他真的像自己说的那般不问世事，又从哪里得来的米粮？若是有心，他又何至于让我妹妹和阿娘重新被抓回大魏。”

　　徐济默然，他还没想过这个问题。也许当年太子妃被带走时，岑夫子还没有如今的势力呢？毕竟梁国人当时连萧弘也救不出来，更遑论太子妃这么一个隐姓埋名的逃难者了。但他不能这么直白的和李执讨论这个，这对他来说太残忍了，李执身上背负的东西已经够多的了。

　　“你见到妹妹啦？”徐济只能换了个话题。之前老崔答应他过了元日就带这俩同负责浣衣局巡防的金吾卫吃酒去，还特意叮嘱他领头的那个喜欢吃张记的鹅掌。徐济鹅掌都订好了，就是没来得及去取就被扔到湄州去了。

　　“见到了。”李执捏了捏徐济的爪子，露出了今日的第一个温和笑容，“在李二那见的。李二还说她和我长得很像。现在有这么高了，也不知道最近有没有再长点。”李执站起来，在自己肚脐上胸腔下那块比划着画了一道看不见的线，“见了两次，一次没说上话，一次远远瞧见她躲在树底下和一只猫崽玩，她见了我怕得连猫都不要就跑了，好像我会吃了她一样。”李执顿了顿，下了决心，“以后我们就把虎奴就给她养，那猫能吵吵，我再借着看猫多多找她说上几次话，她估计也就不会怕我了。正好，我还能落个清净。”

　　“什么清净？谁要清净，现在你俩肯定是清净不了了。”只听了半句话的章雁予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大喇喇地找了位置坐下，自顾自地倒了茶水喝，对着徐济嫌弃道，“你这记号留得忒隐蔽，我溜了大半个懋都才摸到这儿。”没等徐济回答，又朝着李执一抬下巴，“你手边那盘点心吃不吃？不吃给我拿来，饿死我了。”

　　李执赌气般地不想给章雁予递碟子，被徐济毫不留情地拍掉了伸向面果子的爪子，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徐济把其他几盘点心也给了那个饿死鬼。

　　看着章雁予一脸得逞地朝着徐济傻笑的嘚瑟样，李执只觉牙酸，很没好气儿地问她，“章二，你不是说有人要带姑婆的口信给我，人呢？”

　　章雁予这会被两块酥酪塞住了嘴巴，说不出话来，只拿拇指朝向自己，艰难地在自己圆领袍的前襟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块缀着金珠的玉佩递给李执，“喏，这就是。公主叫我把这个带给你，说拿着这个能去小周将军的军营里找人帮忙。”

　　小周将军周敬逸，成祖宣懿皇后的侄孙，昭阳公主的表侄，与其父老周将军一道并称二周，是除燕国公一家外少有的能征善战的王朝柱石。老周将军驻守北疆，小周将军目下则在岭山脚下替皇帝养马。岭山就横在懋都去江州的路上，小周将军训练出来的牧场守卫一定是整个大魏最能打的放牧人。而且，小周将军还有不少能日行千里的宝马良驹。姑婆要他去找小周将军求助，便是将他手上无人的困境解了大半。

　　李执恭敬地接过了玉佩，“请问二姑娘，姑婆可还有别的话要嘱咐我？”

　　“没了。”章雁予拍了拍掉到手上的饼渣，潇洒道，“公主就让我把这个给你，说你出门去做冤大头肯定能用上这个。”

　　“那你刚才不给？非要折腾这么一大圈才拿出来？！”李执竭力克制着自己翻白眼的想法，他本就对章雁予几个月借着她姐姐的事在他府上的即兴演出心有余悸，这会更是认定了章雁予就是在故意戏弄他。

　　“谁让你之前完全没空搭理我？”章雁予完全不怵李执，反倒自顾自地将没吃完的点心和其余几盘果子都装进了食盒里，站起来拎着盒子准备告辞。走之前倒是不忘和徐济打招呼，“徐兄留步。”

　　没等章雁予走远，徐济就听见李执在那阴阳怪气地学舌，“还徐兄留步，你和章二很熟哦。”

　　“嗯，”徐济有意逗他，“多亏了章姑娘，我才能一路平安地回到懋都。”

　　“你们不是今天才见的面？”李执的眼睛陡然瞪大了。

　　徐济笑着看向他，“不是啊，从湄州到懋都的一路上都是章姑娘护送的。”但在李执变脸之前，还是悬崖勒马了，“这也是昭阳公主的安排。”

　　“嗯？”听说这是姑婆的意思，李执神情肃穆起来，没了玩笑的心思，“此话怎讲？”

　　徐济坐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解释道，“你因着雍州之事叫徐溢来找我，徐溢到的那日，章姑娘也到了湄州。她也给我看了那枚玉佩，玉佩上的纹样同你告诫我别去邺城时的玉佩纹样一模一样，我便知道这是同你熟识的人，所以便接待了她。她也是来买粮的。”

　　李执闻言，心情莫名地晴朗起来，又想起徐济之前提到的杨俨，很是配合地猜测道，“你们去找那个杨俨了？”

　　徐济摇头苦笑，“我倒也想。但他自从同我见过一面之后就从湄州消失了，四处都找不到他。”

　　“那你们上哪弄到的粮食？”两人虽然尚未探讨过这个问题，但李执瞧徐济到懋都后还有兴致同他玩闹，觉得他想来已然是解决了这个问题，所以也没急着问。

　　徐济压低了声音，“章姑娘带我去找了鞑靼人。说这是公主的安排”

　　“什么？！”李执有些难以置信。

　　徐济看李执的表情，一挑眉，“我起先也不敢相信，但转念一想，才发现这居然是最可靠的办法。”

　　“啊……”李执有些明白了。

　　“公主的封地在北边，周家军队的屯田也在北边，他们还有不少的存粮。此次受灾的大部分地区都是因为拔了稻麦改种米壳花才引发的饥荒，但昭阳公主的封地却没有这样的事情。虽然救不了江州，但公主的存粮足可以救雍州。”徐济蘸了茶水在桌上画了一个圈，“唯一的问题就是她要如何才能掩人耳目地将这些粮运到雍州去。”

　　“所以姑婆想到了鞑靼人？”

　　“是。”徐济点头道，“想要将成百上千石的粮食安全运抵雍州，就一定需要大量的人手。但周家军不能擅动，又有沈相之事为鉴，那除了朝廷派下的特使，便只有那些以互市之名能在大魏自由行走的鞑靼商人有这个能耐。

　　公主的封地接壤鞑靼，又是统御茶咔吉真部数十年的大阏氏，对她来说，借鞑靼人的手运粮并不是难事。只是直接从北边运粮到雍州难免引人注意，她便退而求其次，想让鞑靼人从南边将粮带去雍州，她再从北边将粮补给鞑靼人。除了北边，只有梁魏边境那些私开的互市上鞑靼人最多，所以才找到了我。

　　若我能在湄州找到除了鞑靼人以外的途径自是极好的，若是找不到，那也能帮着章姑娘掩盖一番踪迹，好不让人在意到她此行的真正目的。”

　　“章二这是帮了大忙了。”李执下了结论。

　　“这是自然。”徐济肯定道，“要不是章姑娘以置办嫁妆的名义从湄州城带走了那支装粮的车队，我都不知道要给守城的军士塞多少银子才能让他们睁一只闭一只地放行。本来她还想一路跟着到雍州去的，但看我收到了吴王的传召，说是担心公主另有吩咐，就也跟着回京了，换了徐溢随车队去雍州，到了那边另有人会接应他的。估摸着再过三五日便能到了。”

　　“那太好了。”李执替那群衣衫褴褛的雍州人长舒了一口气。他还以为要等到自己解决了江州之事，他们才能顺带着填饱肚子呢。但片刻之后，忍不住又长叹一声道，“我欠章家的可太多了。”

　　徐济想起了在路上听章雁予说起的另一位章姑娘，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安慰李执，但一回神，李执自己已经自言自语地安排上了，“你说，等她成婚的时候，我多送她几个厨子怎么样？”

　　徐济另从桌旁取出两个食盒，“很不怎么样。你还是吃饱了再想，饿久了，人都傻了。”

　　李执支着脑袋瞧忙着布菜的徐济，有些明知故问地揶揄他，“徐思慎，刚才怎么不见你把东西拿出来啊？不是说要谢谢章二的嘛。”

　　徐济一筷子堵住了李执的嘴，凶神恶煞道，“吃你的，哪那么多话。”

　　李执挨了一下，瞬时乖巧地低头吃菜，只有那些许有恃无恐的得意从嘴角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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