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高考那几天，学校放了假。
　　程默突然接到了荆挑的电话。
　　“榕溪哥一个人来的？”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程默还有些惊讶，一个总以尹柏南小尾巴自称的人，竟也会有独立的这天。
　　“反正他要喝酒你就劝着点，等我这边忙完了就过去。”荆挑应该是腾出时间打了这么一个电话，急急忙忙地交代完就挂断了，他还能依稀听到对面念叨抱怨的声音。
　　程默没有办法，要说除了荆挑和程影他跟谁关系最好，那就是榕溪了。
　　榕溪的爱情故事都是他自己喝醉以后噼里啪啦絮叨出来的，所以就算他没见过尹柏南，却也了解了这个人酒精过敏，喝不了酒，却为了榕溪喝进了医院。
　　“默默，你说说，你榕哥我什么时候这样狼狈过？啊？”
　　榕溪的酒品是真不怎么样，明明才开始，他人就已经来说胡言乱语了。
　　“对对对……麻烦再给我一杯橙汁，谢谢。”
　　程默又问调酒师要了一杯橙汁，任由着榕溪靠在自己的肩上，一边还要出声回应他，否则榕溪会一直重复这一句话。
　　调酒师也看笑了，很快就将果汁推了过来，目光里还挂着探究。
　　“别担心，失恋了。”
　　程默拿过杯子，轻轻抿了一口，杯子还没拿稳，肩上的人又动了。
　　“谁失恋了！”榕溪的及腰长发披散着，侧面耷着几条蓝色发丝，他长得很漂亮，五官精致得像是一个洋娃娃，可偏偏脾气暴躁，整个人都接了地气，“再重申一遍！是你榕哥我甩了他！”
　　“是是是！”
　　程默连忙附和着，放下杯子，头疼地看着撒在手上的橙汁，然后推着他才说，“榕溪哥，你先等一下，我去洗个手。”

　　侯醉这几天对游戏有些上瘾了，他好说歹说终于将沈川和许珂拉到了网吧。
　　“珂爷，你今儿是心情好？竟然答应过来陪他玩儿。”
　　沈川刚坐下就拉了拉许珂的椅子，嬉笑着。
　　“要是再有上次那种情况，我绝对把你头拧下来。”
　　许珂冷着脸看向兴高采烈的侯醉，低沉着声音警告他。
　　沈川:“就他那张破嘴，估计悬。”
　　“那不会，我这就给林清打电话，还别说，这小子还有点水平。”侯醉坚定的挑眉，刚打开机子就掏出了手机，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看向许珂提了一句，“诶？珂爷，要不把程默叫来呗。学霸的脑袋都灵活。”
　　许珂敛了眸，眼里的不悦逐渐散去，他咬了手中剥好薄荷糖，缓缓地回答:“他有事。”
　　沈川好笑地敲了敲桌面，伸脚踢了踢侯醉的椅子，疑惑的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跟林清这么熟了？”
　　“这得多亏了珂爷。”侯醉用下巴点了点许珂的位置，与此同时，手机接通了。

　　林清刚从洗手间出来，恰好看到洗手台边的人。
　　“程默？”
　　林清惊讶地走过去，抬手拍了拍程默的手臂，脸上扬着笑，“你怎么在这里？”
　　“有点事。”程默抽出纸巾擦拭着手上的水，同样笑道，“你呢？”
　　“我们田径队刚比完赛，聚完餐出来玩一会儿。”林清说话时还带着一点酒味，程默有些受不了，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退。
　　这时，林清的手机响了起来，程默随意瞟了一眼，然后才说:“先走了。”
　　林清用手比了一个“OK”，然后才接了电话。
　　“找爷爷做什么？”林清把手机放在洗手台上顺手点了免提。
　　“嘿bro，来飞翔不？我们这差人。”侯醉的声音有些兴奋，自从和林清玩了几次后已经将他当作最佳搭档了。
　　“等着，马上来。”
　　林清毫不犹豫地应了，擦了擦手，然后随口问道，“对了，我在酒吧看到程默了，是珂爷带他来的吧？”
　　没有回答。
　　林清觉着奇怪，擦干手拿起了手机。
　　“侯醉？”
　　“哪家酒吧？”
　　手机里的声音突然变了，林清愣了愣，好半晌才听出来是谁。
　　“珂爷？”
　　“位置发过来。”
　　许珂面无表情地将手机重新丢了过去，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侯醉手忙脚乱地接过手机，整个人都还懵，很明显手机对面的人更懵。
　　沈川蹬着腿晃了晃椅子，含着笑目送许珂离开，整个人都摆足了看戏的姿态。
　　侯醉踢了踢他，双手摊开，满是疑惑。
　　“怎么回事？”
　　沈川转了回来，耸了耸肩同样两手一摊，啧啧道:“是我的认知局限了，你明明不止是智商低。”

　　榕溪拿着酒杯，指尖在杯沿绕着，然后一杯饮尽。
　　“榕溪哥。”程默无奈地抢过他手里的酒瓶子，敲了敲桌子提醒，“你要是喝醉了，我搬不动就给你直接放这啊。”
　　当然他也只是说说，在榕溪自己的地方，他当然不担心，就算将他扔在这儿也无碍。
　　榕溪抿着上唇，舔了舔唇上的酒，半晌后才看向他，脸上的笑容莫名地苦涩。
　　“默默。”他的声音里已经带了醉意，“他要结婚了。”
　　程默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手上用了力又默默地把酒瓶推了过去。
　　榕溪被他的动作逗笑了，抬手捏了捏程默的脸，笑言:“怪不得荆挑那小子那么疼你，简直是哥哥的贴心小棉袄嘛。”
　　“你喝吧。”
　　程默轻轻挥开了他的手，坐了下来才无所谓地说，“一会儿阿挑哥会过来。”
　　榕溪抬手揉了揉脸，最终还是没有去拿酒瓶，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来。
　　“是我先放手的。”他收了笑，脸上的表情也开始认真，“这条路，太累了。”
　　程默不语，只是伸手将桌上那杯橙汁推过去。
　　榕溪再次苦笑，伸手揽过他的肩膀，不知道是真哭还是假哭，声音委屈:“默默，你榕哥今后就真的一个人了。”
　　程默鼓着嘴，微微地往后仰了仰，任由他这样搂着，手指摩挲玻璃杯，实在不知道怎么安慰人。
　　但是榕溪黏人的程度很不一般，像是喝了假酒似的，一个劲儿的想要将程默往怀里再拽紧点，程默毫无办法，一边叫他一边想要将他推开一点。
　　榕溪不是一个轻易借酒消愁的人，唯一能让他这样失控的，便只有那个程默曾远远见过一面的尹柏南。
　　“唉。”
　　他轻叹，一边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榕溪哥，既然这么痛苦，那就别坚持了，有什么意义呢。”
　　他是不理解的。
　　见过许多同性恋人，极少能有什么山盟海誓成真的。
　　程影和荆挑算是一个例外，但饶是他们，也都会有争吵。
　　“嗤。”
　　榕溪笑出了声，他半靠在吧台上，脑袋枕着胳膊，弓着背将脸埋进了臂弯，不知是笑了多久，待程默脸色越发难看时才见他抬起了头。
　　“你说得对。”
　　他半阖着眼望过来，眼神似乎有些迷离，目光像是失了焦，他漫不经心低吐字，“早就不该坚持了，确实没什么意义。”
　　程默看不懂他。
　　他不说话，默不作声地抬手将榕溪面前的杯子端了过来，一口饮尽后，榕溪倒是精神了。
　　“程默！！”
　　他尖叫着抢过他的杯子，瞪着眼睛就去捏他的嘴，慌里慌张，“啧！你他吗是不是疯了！看清楚了吗就喝！”
　　正是调酒师刚端上来的威士忌。
　　“完了完了！荆挑那条疯狗知道了不得生撕了我！”
　　程默就这么看着他往吧台里走，熟练地翻出了一杯白水后又折返了回来。
　　“快漱口，一会儿跟我去楼上喷点香水。”
　　榕溪记得长发都要被他自己揉乱了。
　　“没这么夸张。”程默安抚他。
　　“你闭嘴！”榕溪简直快被他气死了，“你家什么样的家教心里没点数吗？”
　　程默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荆挑秉持着养个乖小孩的理念，从小就教育程默烟酒必不能沾。
　　哪怕他自己烟酒双瘾。
　　榕溪这下酒都吓醒了，刚才还处在失恋期的男人此刻正捧着程默的脸。
　　“妈的！就这么一口酒味怎么这么大！”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着口腔清新剂亲自给他喷，“这个味道浓一点，能盖多少盖多少吧。”
　　榕溪一贯把他当小孩子，动手起来也没个度，两个人这样亲密的姿势，确实是不怎么雅观，程默渐渐也感觉到了某些异样的目光。
　　“可以了可以了。”程默推着他的手，身子往后躲，示意四周，“榕溪哥，你不要名声我还要呢。”
　　“嘿！你这破小孩……”
　　话还没说完，榕溪就被人一把拉开了。
　　两人都没有回神，中间就多了一个人。
　　榕溪更是被推得莫名其妙，他扶着吧台，微有的醉意也被这一推撞散，他捏了捏手指，本就不太顺畅的心情有了发泄点，心头的无名火烧得更旺。
　　“谁踏马这么不长眼啊！”
　　榕溪没有丝毫犹豫，上去就是一拳，手劲很足，许珂没能躲过去，整个人都往后退了好几步，他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眼里隐着狠意，直接挥着拳头还了过去。
　　“许珂！”
　　程默终于反应了过来，着急忙慌地伸手去扶他。
　　榕溪看着是个不会动手的美人，可实际上曾经打过黑拳，下手的轻重程默很清楚。
　　榕溪眯着眼盯住他的招式，一手轻易抓住了拳头，将他的还击轻松掌握在手里，长发美人清冷一笑，手肘前移，然后往上一掀，重重的打在他的下巴上。
　　牙齿磕着舌尖，许珂痛得皱眉，嘴里还能尝到一股血腥味儿，他凝了神，用另一只手捏住了他的手腕，然后用力往外一掰，整个人往后一仰，膝盖精准地砸在了榕溪的肚子上。
　　两人几乎同时松了手，许珂吃痛地扶着下巴，榕溪也痛得躬了身，整个人都靠在了吧台边上。
　　不小的动静也很快惹来了许多人的围观，吧台边的调酒师倒是驾轻就熟地走出来散开了人群。
　　“榕溪哥！”
　　程默赶紧过来扶住他，然后皱着眉看向许珂，“你干什么！”
　　许珂惊愕地盯着他的动作，眼神凛冽，脸色更加阴沉，他使劲儿摁着下巴处的伤，接着咳出了血。
　　“许珂！”
　　看到了他嘴唇上的血渍，程默慌了，他直接抛下了榕溪，几步走到了许珂身边，神色担忧地询问着，“没事吧？还好吗？”
　　榕溪自己揉了揉肚子，这一会儿就看穿了许珂的小心机，他抿了抿唇，目光从程默的脸上移开，锁定了许珂。
　　作为过来人，他如何不知道这小子的心思。

　　酒吧提前关了门，调酒师处理好事情拿着一个药箱走进了包厢，然后放在了榕溪手边，小声笑道:“老板，你这不会是插足人感情被正房抓了个现形吧？”
　　榕溪一脚将他踢开，咒骂了一声。
　　视线再次回到对面的两人身上，再看了看自己，倒着实有点那意思了。
　　“咳！”榕溪刻意假咳了一声，然后把药箱推了过去，“默默，给他上药吧。”
　　程默看向他的眼神里还掺着怨念，这个小表情让榕溪又气又好笑。
　　“不是，默默，是他先动的手！”
　　“那你下手也太重了吧！”程默倒是有理有据，指着许珂下巴处的淤青和嘴唇上的血迹就说，“你自己什么水平心里没点数吗？”
　　“……”
　　“行吧行吧。”榕溪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他从凳子上站起来，“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榕溪气急败坏地往后面进去，只留下他们俩人。
　　程默递给许珂一瓶水让他先漱口，然后用吸饱了水的棉签擦去他嘴唇上的红渍。他小心翼翼地拿着酒精给他消毒，下巴上的淤青很浓。
　　“嘶——”
　　许珂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往后一躲。
　　程默紧张地收了手，小声地问:“抱…抱歉！很疼吗？”
　　许珂笑着摇了摇头，将上身又挪了回来，这才回答:“也没有……”
　　话音未落，程默就突然凑近，接着耐心地对着他的伤口吹气，很轻，很温柔，就像是对待一个易碎品。
　　少年睁大了眼睛，全身都仿佛被定住了一般，他盯住程默的脸，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他可以清晰地数清他的睫毛。
　　不止是一次心动，在这一刻，许珂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心跳的声音很响亮，尽管他已经竭力隐藏，可奈何，打烊的酒吧安静得可怕。
　　程默清楚的听到了。
　　他止了动作，整个人僵住，程默的第一反应便是抬头去看许珂的反应，只这一眼，便坠入了那双极深的桃花眼里，那里似乎缀磁石，深深地将他吸引，然后难以逃离。
　　一瞬间，程默慌了神。
　　指尖颤抖，那根棉签随之落地。
　　程默慌张地直起身来，想往后退，可许珂却还是先他一步将他抓住。
　　“你的心，跳得很快。”许珂很慢地说着。
　　程默一时难以反应，他咽了咽唾沫，想要挣开他的手。
　　“只是太着急了。”他解释道，却不甘抬眼去看他，“正常现象。”
　　“是吗？”许珂敛了眸子，同时将他拉得更近，突然抬头，直直地盯住他，“可是我不是。”
　　气氛有些僵住了。
　　程默猛吸了一口气，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你怎么在这儿？”他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许珂直白地盯着他，目光竟有些赤裸。
　　“林清说你在这里。”他缓慢答着，“我担心，就来看看。”
　　程默手上动作顿了顿，最后收回了手。
　　“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扯着嘴角笑了笑，玩笑般说，“还怕我被人掳走不成。”
　　他感觉到手心出了汗，有一种莫名地不安。
　　不知道为何，这样的场景让他觉察出了一丝丝危险与不对劲。
　　“嗯。”
　　许珂再次抓紧了他的话头，竟正色道，“怕你被抢走。”
　　“啪嗒”
　　药瓶的盖子从指腹边擦过，松松地掉落在了地上。
　　包厢里此刻只剩下他们两人，这点微末的声响也敲出了一点尴尬。
　　程默抿紧了唇，低着眸子就准备起身去捡，与此同时，身侧的人却直接抓住了他的手腕。
　　程默后背都僵住了，直直地挺直了背脊。
　　“程默，我们聊聊天吧。”
　　许珂说。
　　程默愣了愣，还是没有动。
　　“聊什么？”程默抬头，空气里的酒味儿正浓，像是有些醉人心。
　　许珂将他的手松松扣住，两人就这样腿挨着腿静静地坐着。
　　“来的路上我遇到了一个十分健谈的司机师傅，他问我去哪儿，我就问他闯红灯扣几分。”他抓着他的手，声音里带着一点笑意，“他就一个劲儿的说不干闯红灯的事，要不然就不载我了。”
　　程默的视线落在他的手指上，听着他慢吞吞的说话声。
　　“他问我来这里干什么，我说来惹事。”许珂握紧了那只手，声音一沉，“他好像被我吓到了，又认真地问我，需不需要帮我报警。”
　　包厢里太安静了，除了他的说话声，程默仿佛真就只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我跟他说，开个玩笑罢了，其实。”许珂抬眼，笑得温柔极了，“我是来追人的。”
　　四目相对，程默少见地有些慌。
　　他咽了咽唾沫，手足无措。
　　“你……”
　　“程默。”许珂像是故意不让他打断自己，索性打断他的话，他抓着他的手，越来越紧，声音里带着蛊惑，“我在追你，你感受得到吗？”
　　咣——
　　那道防线还是塌了。
　　程默的耳边嗡嗡作响，他彻底乱了。
　　这一刻，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徘徊不定之间他还是选择了沉默。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多纯良的人，你问我为什么帮你，为什么对你好，我的答案只有一个，但是，又怕当时告诉你，会吓到你。”
　　许珂依旧在前进着，不肯放过，他定了神似的盯着他，拽着他，试图将自己的心意一点一点的剖给他看，“所以，程默，现在你知道原因了吗？”
　　他的呼吸声似乎都在加重，隔着这么近的距离，热腾腾地扑了过来，灼得程默几乎喘不上气。
　　“别说了。”
　　程默伸出手挡在了他的面前，用了好大的力量才挣开他的手，他垂着脑袋起身，慌乱地往后退了一步，好一会儿才小声地说，“别说了。”
　　“程默…”
　　“可以了。”程默垂着眼，始终没正视那双眼睛，不知为何，就是不太敢了。
　　许珂看着他的动作，心上的那番热情突然就被一盆冷水浇灭一般。
　　“真的可以了。”程默说着，一点一点地与他拉开距离，一步又一步的退开，“许珂。”
　　许珂整个人也定住了，他呆呆的睁大了眼睛，节奏再也没法继续上前。
　　他没有退路了。
　　程默低头像是在看他，可目光却在闪躲：“我们都静一静吧，行吗？”
　　少年人的局促不安以及强装镇定真实地摆在他的面前，许珂曾将这种画面设想了一遍又一遍，可却从未希望它会成为现实。
　　叹了一口气，许珂艰难地扯出了笑容。
　　“好。”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因为实在太过害怕，竟连一个多余的字都不太敢说。
　　程默抿着唇，终是没有待到最后。
　　许珂沉沉地坐在沙发上，不知道这个时机究竟对不对，他害怕极了，如果程默彻底躲开了，他该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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