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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毒
乌飞兔走,石火光阴。
转眼已是丰怀二十四年。
二月初六,京城昨夜刚下了一场大雪。
暖阁内,一位少女坐于木榻之上,她手执针线,在一方绢上来回穿梭。
只见她着鱼肚白纱衫,杏仁黄绣蝶绕牡丹花罗褙子,下着鼠鼻红绣金叶罗裙,锦葵红碎花纱帔。
头梳交心髻,侧插金镶玉蝴蝶步摇,前插几枚六瓣花钿钗,侧后并雕花细头金钗饰之。
再观其面:
红玛瑙珠垂于额,随着她点头的动作轻轻摇晃。
黛染涵烟眉,花子点额中;
露珠染樱口,两颊绘斜红。
桃花眸,丹樱唇;
玉骨冰肌,无双风流。
真是好一番倾国倾城貌。
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已然十五岁的温玉。
而她身边还窝着一个雪白的团子,则是已然长大的小黄。
这几年来,西南驻军同钺析发动数十次战争,宋玄凭借杀伐果断之才,智勇过人之能,选炼士卒,率领小队在同钺析多次交锋中屡立战功。晟帝大喜,在朝中对其频频夸赞。
于是,他在军中的职位也先从致果校尉升至游骑将军,领一师之帅,掌兵两千余。
温玉这几年也是心性渐敛,她正绣的是为宋玄祈福的佛经,虽依旧不擅长刺绣,但心之虔诚,一丝不苟,也是十分工整。
这样的刺绣她已然陆续绣了几幅,手中这幅也眼看到最后一字的最后一笔。
这时,院外忽一阵喧闹。
温玉一不留神,针戳破手指,血沾染到素绢之上。
她这间屋子窗半开着,寒风吹过,窗外那棵梅树上,一枝梅花被吹伸进屋内。
只见那其中一朵竟红得似血,红得如火。
再回神,喧闹声似已消散。
伴冬敲门进来,寒冬二月,她却是满头大汗。
只见她面色焦急,气喘吁吁道:“郡主,西南八百里加急来报。”
温玉看向凝成血珠的手指,心跳骤然加快。
“好事还是坏事?”
伴冬道:“一个好事。”
她顿了顿,方道:“还有一个坏事。”
温玉抿了抿唇,道:“先说好事。”
伴冬道:“咱们郎君领青师两千五百人以少敌多智破天羚关,杀降敌军三万余,已攻下梁川。”
钺析地势易守难攻,这也是钺析虽弱于此前的河蛮,战争却仍未结束之因。而梁川是钺析陪都,梁川失守,等同于固若金汤的钺析五主城被破开一道缺口。
钺军士气骤减,四方齐兵剑指钺都。拿下都城,此战便会终结。
伴春伴夏闻听皆面露喜色,温玉却不放心,只问道:“坏事呢?”
“坏事......”
伴冬突然犹豫。
她心直口快,向来有什么说什么,哪有今日这般扭捏。
温玉心中更是一沉。
她深吸一口气,道:“说。”
伴冬这才道:“郎君突袭梁川府时......中了箭。”
温玉道:“可伤及要害?”
伴冬道:“虽不是要害,可......”
她又是欲言又止。
温玉正要再问,只见一人从外进来道:“箭上有毒。”
来人是个二十上下的青年,正是晴方。
三年前,他的瘖疾在奉远反复针灸与试药下终于治好,现已恢复如初,同常人无异。
他虽开蒙晚,却是天资过人,又常手自笔录抄背诗书加以记忆,虽艰不辍。竟于去年科举殿试中二甲进士,受任从七品御史台主簿,正式成为朝中一员。
如今他已及弱冠,生得十分英俊。行于街上,常被闺阁女子秋波暗投,打听婚事者不在少数。
温玉道:“何毒?”
晴方抿唇,终道:“月籽藤。”
听罢,温玉只觉耳鸣目眩。
月籽藤,从前她只是听说过,这种藤草来自遥远的异域,常被当地人用以淬箭,中箭之人不消片刻就会身亡。
方绢落地无声,她借伴春伴夏左右搀扶之力,方强撑着站起身。
声音已然沙哑:“人,死了么?”
晴方道:“所有军医已然尽力,驿使是在他中箭半日时出发,当时虽气息尚在,却始终昏迷,只是如今五日已过——”
剩下的话他没说,在场之人心中皆已知晓,人定是凶多吉少。
“我不相信。”
温玉道:“除非我亲眼看到他死了。”
她睛目血红,迈步朝外走去。
却被晴方拦住道:“郡主要去哪?”
“西南。”
晴方道:“大齐虽攻下梁川,但西南依旧凶险。”
温玉道:“我说了,只有亲眼看见,我才相信。”
晴方道:“郡主明知月籽藤是见血封喉的剧毒,连奉老先生不能解的毒,去和不去,能改变什么?”
温玉本已挣开他,听他方才之言,猛地抓住他手臂问道:“你说什么?”
晴方不知缘由,只重复道:“连奉老先生都不能解的剧毒,郡主何必再以身犯险?”
温玉闻之,思绪忽然回到数年前,同奉远初见之日。
京郊外,那个目光炯炯有神的布衣老人曾给过她一粒丸药。
他说什么?
他说只那一丸,能将半脚踏入地府之人给拉回来,无论毒伤疾疫。
若真如此......
若真如此......
若真如此,他还有活下来的机会。
她目光一改死气沉沉,只灼灼道:“奉老先生,对,还有奉老先生,我竟把它忘了!”
晴方道:“可去年他便已去游历山水,行踪未定,不说能否找到人,就是找到了,此前我也曾听他说过,这种毒无解。”
他说罢扭头,却见温玉似没在听,只翻箱倒柜,不知在找什么。
不消片刻,她从中取出一半张手掌大的玉盒,打开看罢,方吩咐伴春道:“准备衣物银票干粮。”
伴春道:“郡主——”
“快去!”
温玉眼中闪出寒芒,伴春从未见过她这般,只令人胆寒生畏。
她同伴夏立刻前去准备,而温玉走到晴方面前,郑重道:“如今,或许还有峰回路转的机会。”
她握紧手中玉盒,朝他道:“晴方哥哥,多谢你。”
说罢,在晴方的不解中已然奔出弄梅苑。
主院内,琴娘满面愁容,在那抹泪。温老夫人此时也从宝福堂赶来,只握着琴娘的手无声安慰。
而平日凌厉威严的温慎,如今也只能不停地叹气。
房门被大力推开时,沉浸在悲伤中的众人皆吓了一跳。
温慎见是温玉,道:“玉儿?”
温玉顾不得礼数,只道:“我要立刻前往西南,也许哥哥还有一线生机。”
闻言,琴娘猛地抬头:“真的吗?”
温慎道:“月籽藤乃是剧毒,大罗神仙都不能救下的人,你如何救?”
琴娘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是痴人说梦。
是啊,大罗神仙都不能救下的人......
可怜他们母子一场,缘分竟这般短。
她将头低了下去,心中落寞。
温玉道:“女儿曾得世外高人赠一丸药,虽不知能否救命,却必须一试!”
温慎道:“胡闹!你可知西南战势正在紧要关头,凶险异常!”
琴娘也道:“太尉说的没错,我知你在意兄长,可这是他的命数,莫要以身犯险。”
温老夫人也道:“是啊,路途艰险不说,你还是个女子,若再有三长两短,岂不是要了祖母的命?”
温玉目光坚定道:“我虽是女子,然出身将门。若惧怕那些,焉配谈是天下兵马大元帅之女?”
温慎道:“你从未离开过京城,哪里见过战场险恶?我不准你去!”
说罢,便要过去抓她。
温玉闪身而退,道:“今日我来并非同您们商量,而是道别。西南,我一定要去。”
温慎大怒,只三两步过去抓住温玉的手臂道:“温玉,你疯魔了不成?我说不准去就不准去!”
却不想手上一麻,下一刻,温玉已然退到门外。
温玉双膝跪地,朝内而拜道:“我心如磐石,此行非去不可!恕玉儿不孝,待归时,再来讨罚!”
说完,起身朝外走去。
“逆女!”
温慎目眦欲裂,指着门口大喝。
然而温玉已不见踪影。
她回到弄梅苑,换了身轻便胡装,而伴春等人也已将行囊收拾完毕。
晴方还未离开,只待温玉收整完毕,道:“我跟你同去。”
温玉道:“不成,不说你官职在身,你根骨不若我,昼夜兼程恐跟不上我的速度。”
说罢,她朝晴方笑道:“放心,我不会有事。”
这几年,她早已将晴方当做亲兄长,她知他担心自己,但她心有执念,必须完成。
她朝门口迈去,忽见小黄正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无言似有言。
她蹲下身摸了摸它的头:“在家等我。”
她点了几个侍卫,来到马厩挑了一匹行动迅捷的纯血马。
京城到梁川三千里,驿站二百里一设,她昼夜兼程,日行五百里,六天总会到达。
六天,只要六天,希望他能撑过。
温玉牵着马,带领十个侍卫来到角门。
还未等出门,却见那门栓上似挂着什么。
她来到近前,方见是块玉牌,玉牌上雕虎首龙角之异兽,背面大刻“神威”二字。
右下角另刻一个小字。
方是——
慎。
温玉心中叹然,方握紧玉牌,朝主院方向躬身而拜。
下一刻,她目光复作坚定,翻身上马,领众人朝西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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