咩咩

　　细碎的阳光穿透树叶的缝隙，在满是细纹的面容上洒下斑驳的影子。
　　微风轻拂几缕银白色的发丝，树影摇晃，像跳跃的蝴蝶从细长的眉梢到勾起的唇角。一本敞开的羊皮卷静静呈放在主人双膝上，一只苍老的手覆在上面，仿佛下一秒就要掀起。
　　她恬静的睡着，宛如少女一样，嘴角勾起甜美的弧度。
　　梅里曾经只是一个普通人。
　　她有一对平凡而十分爱她的父母，生长在法制健全的社会，按部就班的升学、毕业、工作，为买房攒钱，谈过一场短暂而青涩的恋爱。
　　虽然平凡，但是这确实是曾经的梅里。
　　穿越的契机她已经不记得了，当她意识到自己穿越的时候，她已经在这个异世界毫无记忆的生活了数年，完全融入了这里。
　　也许这是她的前世？
　　梅里不得不接受这个世界，这里的现实。那平凡而美好的生活实在太过久远，仿佛是她的一个梦，一个让她不愿醒来的梦。
　　但是她也记得，她曾经的世界中一位伟人说过“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生活。①”
　　她的现实，是这个垃圾一样的现实，是她无数次想要逃离却无法逃离的现实。
　　梅里能做的，只有认清它、接受它。
　　然后用一生去尝试热爱它。
　　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引发的一场意外，同时也从此改变了她以为的垃圾人生。
　　梅里就像是那个突然收到猫头鹰来信的戴着眼镜的男孩，是第一次与林妹妹邂逅的富家少爷，亦或是打开了自家神奇衣橱的四个小孩，她未来的人生彻底走向一个未知的岔路，得到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也许就是穿越人士终于获得的金手指？梅里曾经这样欣喜的思考过，也许冥冥之中真的有一股力量在庇佑她。不凡的魔法天赋，种花家最擅长的刻苦学习，在职场上练就的为人处世之道，梅里最开始只是想要过得好一点，出人头地一点，作为女性能够在这个压迫的环境中挺拔的活着。
　　一次偶然的机会，梅里察觉到光明神教背后幽深的阴影，如果不采取行动她将自身难保。于是她下定决心，向圣女之位挑战。
　　直到她越走越高，才发现教会隐藏着的秘密！还有关于她母亲的秘密！
　　原来魔力属性不是只有光明一种，而光明属性实在稀有。教会为了维持自身垄断统治地位，强行将那些发现了其他魔力属性的孩子带走，扭转成光明属性。这也是近数十年光明神教主教增多的原因之一。
　　这种秘密而邪恶的实验，不可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长老会是幕后主使，他们甚至开始研究延长寿命的魔咒。她的母亲，竟然就是前任圣女，在发现这个秘密之后被当做孕育光明属性之子的母体使用，直到她得到前任王的帮助逃离……
　　那么她呢？她的生父又是谁？她有没有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
　　梅里只觉得浑身发抖，一股恶寒自心底油然而生，她每一滴血液都在发冷！
　　她可怜的母亲，身上仅有一点财产，甚至不幸的发现自己已有孕，母性的本能让她选择生下这个孩子；为了逃避教会追捕，她将全身的光明之力倾注在孩子的身上，选择在偏远的乡村生活，有一栋房子和一群羊，本来应当安稳度过余生。然而当年教会为了使她屈服给她灌下的致幻剂渐渐弄坏了她的精神，甚至让她对自己的孩子视若仇敌……
　　圣女脱逃这样的事情也被只手遮天的教会瞒下来，前任王根本无法以此为要挟对教会下手，甚至为了她的安全，自分别后必须彻底断了联系。
　　教会势力如日中天，王权首当其冲，早在数代以前，仇恨的种子早已萌芽。
　　于是，光明神教圣女与德尔王联手，经过数年蛰伏，在光明神教气焰最高、自以为大权在握之时以雷霆之势出击，直中要害，彻底击溃长老会。
　　至此，光明神教势力逐渐衰微。梅里作为首位被王权授予的新任教皇，她对于自己的作用心知肚明。不过，她也不希望教会势力太过强盛。然而又不能让教会彻底沦为王权的傀儡。
　　梅里利用光明神教对知识的垄断掌握，以及庞大的魔咒研究底蕴，提议建立魔法学校，为城邦培养魔法人才。
　　她和德尔王都隐约意识到，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人类这么简单，一定还有更多魔力高深的种族存在。为了能够在这个危险环伺的世界生存，人类必需拥有自己的实力，才能避免像家畜一样被其他种族奴役的可能。
　　梅里终于见到了能够让她热爱着的世界。
　　她将用余生去见证。
　　……
　　“……”
　　“……洛莉。”
　　娇俏欢喜的少女声音回响在耳畔，如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黄鹂一样活泼，招人喜爱。
　　歌莉娅睁开双眼，想要去追寻声音的主人，却发觉那声音已经悄然消失。
　　她失望的垂下眼帘，侧过身，用鼻翼轻蹭着身边人的脸颊。
　　苍老嘶哑的声音，破裂的唇瓣微微张开，低声吐露着亲密的话语，自颧骨顺着脸庞，拂过耳垂，滑到脖颈之上，最终停留在肩窝。如情人呢喃。
　　“梅里，梅里。因为你就在我身边啊。”
　　与她同床共枕的枕边人，正是三日前宣告离世的光明神教教皇梅里！
　　她还穿着整洁的黑色衣裙，画着精致的妆容，让她的脸色不至于那么僵硬青白。光明之力虽然已经停止运作，却仍停留在体内，保持着遗体生前的模样。
　　仿佛床上的人只是睡着了，下一秒就会醒过来，轻轻唤一声“洛莉”。
　　她是被这个人的什么吸引了？
　　最开始只是单纯的喜欢这个人的血液的味道。
　　当她夜晚出去觅食的时候，抱着一个人的脖子，把雪白尖利的獠牙放在脆弱的皮肤上，就要享用一顿美餐，却被光明神教的教徒发现，受到光明之力的灼烧，变作蝙蝠仓皇逃离。
　　她是高等血族，刚刚苏醒，力量尚未恢复，还没有和德思科汇合，也顾不上挑拣，随便找了一个人想着恢复体力，却不幸遭遇光明神教的人。
　　躲在树上狼狈喘息，歌莉娅暗恨，心中翻过无数个残忍的念头。
　　平息她怒火的，是空气中淡淡飘来的甜美味道。
　　她明明不是人类，不依靠呼吸来嗅闻味道，那一刻却仿佛从鼻尖的神经一路传到大脑，让她瞬间几乎要松开紧抓树枝的爪子，像个木偶一样倒栽葱掉下来。
　　小蝙蝠舔一舔獠牙，竭力寻找着令她神魂颠倒的味道的来源。
　　在一群白袍人中，一个少女闯入她的视线。
　　说是少女，那更像是一个瘦瘦干干的小女孩，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吃不饱饭。
　　这种小女孩的血不是她看的上的食物，此刻却散发着最上等的血液气味，是她从未品尝过的绝等佳肴。
　　下面的白袍人还在漫无目的的释放着光明之力，在一片白光闪耀中，小蝙蝠爪子一松，直直掉入女孩怀中，被她惊讶接住。
　　这是她和梅里的初识。
　　尽管梅里可能并不知道，那夜坠落的小蝙蝠是她歌莉娅。
　　她们正式的会面，是歌莉娅联合德思科取代了铜巴城城主之女，拥有了人类社会的身份地位以后，前往教会学习光明魔法时的一见如故。
　　只可惜时光短暂，短短两年时间，她就不得不离开教会回到铜巴城接任城主之位。这也是因为，她知道，梅里想要成为光明圣女，在更高的位置上清除教会的黑暗面。
　　歌莉娅只需要知道梅里想要什么就可以。为此她需要权力，财力，一城之主的地位足够她成为梅里背后的势力。这样的话，她可怜可爱的的小梅里，满怀美好理想的小梅里，一定能够实现自己的愿望。
　　啊！这样一想，她兴奋得浑身颤抖。
　　德思科并不理解歌莉娅的想法。身为同等级的血族，管家身份只不过是人类扮演游戏的一个角色罢了。然而歌莉娅似乎对这个游戏入了迷，对某个特定的人类投入了真感情。
　　“你是在悬崖边跳舞，小姐。你忠心的管家建议尽早脱离对那个人类的无谓的情绪，没有一个血族会对自己的食物产生感情。对于近乎永恒的我们而言，这是无意义的。”
　　“呵呵呵……德思科，不必由你来说。那只是我的猎物。”
　　“我要守在她的身边，花费全部的心力培养她，倾尽全力辅佐她，就像滋养一朵玫瑰——当她以最美的姿态盛开，吐露殷红的花蕊，散发出迷醉的芬芳，才是享用我可口的猎物的时刻。那时候我的玫瑰的血液和灵魂都将是最完美、最美味的，经历漫长的等待和精心的浇灌，孕育出来的味道最为甘美，也只有这样的顶级贡品才能令我的喉舌得到满足。”
　　她温温柔柔的笑着，像是一只美人蛇，吞吐着红信子，把腹中的毒液对着面前人肆无忌惮的倾吐干净。
　　但是见多识广的老管家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在梅里加冕教皇的当天晚上，歌莉娅与她独处一室，对不设防的梅里用了迷幻魔咒，把昏睡过去的梅里轻轻放在绘有大型魔咒的床上，像对待心上人一般小心翼翼，生怕她在失去意识之时感到不适。
　　然后，吸干了她近乎一半的血液。
　　索性有光明属性的魔咒源源不断补充血液，只是会让喜好黑暗的血族时刻承受着针扎一般的刺痛。
　　时候，歌莉娅用猩红的舌尖缓慢舔舐锁骨处的两个血洞，等到它们愈合得完好如初之时，又不满的用獠牙轻轻摩擦着那一小块皮肤，才恋恋不舍的离开。
　　“我与你单方定下契约，可好？”
　　歌莉娅喃喃自语道。
　　“直到你的寿命走到尽头之前，我都不会再碰任何人的血液一滴。我会用我全部力量助你，实现你的每一个愿望。”
　　“与之相对，当你的寿命走到尽头，你的灵魂将完完全全属于我，成为我的所有物，与我共享永恒的时间。”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玉手描绘床上睡美人沉静的五官，在定下诺言的嘴唇停留数秒。
　　“你不反对的，对吧？”
　　“你同意了。”
　　床上一无所知的人儿沉浸在香甜的梦境中。
　　第二天醒来，梅里只以为自己白天太过劳累，所以夜晚睡得格外沉。
　　她看着微笑的挚友，明明是和平常一样的表情，莫名从中察觉到了一丝满足。
　　歌莉娅陪着梅里一起建设魔法学院，撰写书籍，教育学生。
　　陪着她一起变老。
　　时间近乎永恒的高等血族，外表年龄可以根据自己喜好随意变换，可是血族大多也是有自己的喜好的，不会轻易改变。
　　梅里在无尽的荣光与人们的哀悼声中，平静的闭上双眼。她就像是普通的邻家老妇人一样，在夕阳的照耀下，怀抱着未看完的羊皮卷，在木椅上陷入永远的沉眠。
　　人们遵从她的遗愿，没有举行盛大的葬礼，没有修建豪华的坟墓，她的安息之处就是学院后山的密林之中，用魔法阵仔细保护着，让这位奔波一生的光明大法师享受最后一次的安宁。
　　在这里，她仿佛还是那个放心不下学生的老师，要时刻看着那些亲爱的学生们，时而给予严厉的教育，时而给予温和的鼓励。正如圣米内雅思魔法学院正门上雕刻的一句话一样：“凡于此学习魔法之人，皆受我庇佑，为我守护之子。”
　　然而谁也不曾想到，那被后人敬仰膜拜的胜者沉睡之地，不过是一个类似“衣冠冢”的地方。
　　歌莉娅在梅里呼吸停止的那一刻有所感应，瞬移到她的身边，红唇轻轻印在温度逐渐消失的嘴唇上，像是怕吵醒对方一样。
　　艳丽的紫色眼眸缓缓闭上。
　　再睁开，已是鲜血一般的红色。唇瓣离开，一根银丝摇摇晃晃悬挂在半空中，随着主人的离去而黯然坠落。歌莉娅慢慢退离，面容和身形从枯槁老人蜕变成青春少女，花白的发丝重新变得乌黑靓丽。
　　她颇有些失落的抚着垂落胸前的卷发，它曾经与挚友是一样的颜色。发现第一根白发的时候，挚友一边笑着一边安慰假装恼怒的她，“你不喜欢，我就为你拔去每一根白发，只是洛莉，总有一天你要接受，我们两个都会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到时候你会嫌弃我丑吗？”
　　怎么可能！她的小梅里就算是一百多岁，老得走不动也吃不下饭，依旧是美丽可爱的！
　　但是，她假装被挚友哄好，破涕为笑。
　　为对方亲手拔去每一根白发。
　　歌莉娅满足的笑了。
　　她再次从回忆中醒来，身边只有挚友冰冷的躯体，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捂暖。
　　是了，她是血族，本身也是冰冷的，两个冰冷的身体靠在一起，怎么会变得温暖呢？
　　自从她吞噬了梅里尚未离体的灵魂，接收了许多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记忆，歌莉娅就明白了，为什么她的小梅里总是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为什么她是那么与众不同，为什么自己能够在众人中一眼就发现对方鲜美异常的血液——
　　但是这都不能解释，为什么她对她的感情与日俱增，直到再也无法分离。
　　德思科说，这是爱神给予血族这个无法爱人的种族的惩罚，祂让血族陷入无法自拔的爱情，让那颗冰冷的心在火热的爱情中重新跳动，却又让那爱情如同火焰一样匆匆燃尽，只余下一星半点跳着火星的灰烬，让那颗心恢复冰冷。
　　就算用双手尽力去抓取，也不过是被余灰灼伤，强忍伤痛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灰烬在掌心渐渐丧失最后一丝温度。
　　——这就是血族的爱。
　　亦称：无果的爱。
　　发须雪白的老血族最后看了一眼相依沉睡在巨大黑色棺木中的两个身影，深深叹出一口气，让她们回归黑暗与安宁。
　　血族拥有近乎永恒的时间——
　　和近乎永恒的爱恋。
　　可怕，太可怕了。他可不想像这位同伴一样，为一个时间不平等的爱人停止自己的时间。
　　老绅士按了按头顶的帽子，转身离去。
　　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喃喃低语。
　　“这是……爱神的……”
　　“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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