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风

　　广宁一天前下了大雪，鹅毛纷纷，素银裹城。市集口的小商贩早早地打烊收了摊，只剩一地凌乱的脚印，和呼啸着穿城而过的北风。
　　站在骥北门上巡视城防的原奉远远地望见了在城墙外搭营建地的鞑克使节团，他迎着冷风，眯着双眼，打量了那鞑克营地许久。
　　“将军，马上就要除夕了，难道要让他们一直这么待在外面吗？”何今问道。
　　原奉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自那日鞑克使臣前来进献贺礼至今，已有一周有余。而原奉送到京梁的请示却石沉大海，一点回信都没有。
　　就在昨日，梅花印的暗线送给影卫司的讯鸽回来了，信中也只有一句话，便是让他谨慎行事。
　　可如何谨慎？是把试图前来友好邦交的鞑克人迎进城，还是将这些曾屠戮广宁百姓的外族人拦在城外？原奉不得而知。
　　他的手下和使臣交涉了三番，最终原奉松口，答应在除夕夜当天，请诸位进城。
　　而与此同时，朝廷的犒军钦差到了。

　　自懿安帝登基以来，四面大军的军费连年削减，除了军饷，被削得最厉害的就是犒军和赏赐了。
　　大俞虽在建国时重武轻文，但仁熙先帝为鼓励朝中重臣子女留在京中，开办了儒课司，并大兴国子监、翰林院，希望以此来减少贵族子弟和朝臣之后从军的数量。
　　而如此一来，武将虽仍为地方统帅，高文官半级，但实则地位江河日下，手中大权日渐消散。
　　因此，当朝懿安皇帝更有理由削减军务开支，将余下的国银分补到三省六部的各个角落去。一来二去，那些坐镇京中的朝臣便更加不愿意壮大四军，以免自己的油水漏到外面去。
　　而在这半年来，吴锦行暗中操作，从鞑克人的手中划来了不少钱。原奉以民间市集做流转，将这些见不得光的金银散向长鹰三十六关各地，甚至还躲过了高隆贵的眼睛。
　　所以，这犒军不犒军的，对于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只是令人没想到的是，今年朝廷犒赏长鹰的东西似乎格外丰厚。

　　“这顶上半年亲卫营的饷粮了。”蔡昇啧啧感叹道。
　　原奉靠在军仓外，默不作声地看着来来往往搬运东西的军士。
　　蔡昇笑得见牙不见眼：“将军，你说朝廷怎么就大发慈悲，赏了咱们长鹰这么多东西呢？”
　　原奉皱了皱眉：“不知道。”
　　“怕不是皇帝老儿对年初罚了将军您的俸禄而心怀愧疚，所以才赏了这么些吗？”蔡昇摸着下巴，自言自语道，“也是天道好轮回。”
　　原奉听到这话，眼神一沉。
　　六年前，原傅隋上书朝廷，请求出兵援助阿雅王时，懿安帝也是这样大手笔，赏了长鹰足足十车金银，想要通过这样的方法，阻止原傅隋出关。
　　可是现在呢？北境还算太平，连对广宁虎视眈眈了一年的鞑克人都送来了贺礼，懿安帝又一次的慷慨是为了什么？
　　原奉到底是想不明白。
　　他命蔡昇清点好犒赏，全部收进内仓。待等天黑后，便策马离开了牧流。今天已是小年，郡主还在将军府里等着他回家。

　　中秋晚宴离奇中毒后，李司南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她不再嚷嚷着要出门，或是不声不响地跑去玄冲的道观。而是独自一人坐在屋中，读玄冲带给她的那些话本奇谈。
　　令她惊喜的是，梅竹青对于话本奇谈的了解出奇得多。无论是北境上古传说，还是塞外神话故事，这位教书先生都能讲上两句。
　　尤其是关于李司南最感兴趣的阿雅二世的故事，梅竹青知道的最多。

　　“倘若二世当年真的扫平了沙罕城邦，如今又会是怎样的情形？”李司南好奇道。
　　梅竹青思索片刻，答道：“兴许阿雅王就不会被柘木儿氏灭族，也或许……阿雅一脉在很多年前就因其他原因消亡了。”
　　“为什么？”李司南不解道。
　　“历史更迭，其中有人为，但是我以为，它有自己的规律。”梅竹青说道，“因此，历史从不存在‘倘若’二字。”
　　李司南有些迷茫：“这是什么意思？”
　　梅竹青笑了笑：“阿雅二世没能扫平沙罕城邦，除了他自身的原因外，还会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比如，阿雅王朝是否还能支撑那样持久的战事？沙罕城邦的领导者是否比他更具才略？巴延的百姓是否会信任一位外族的王？这都是原因，这也是结果。”
　　“所以，阿雅二世没能成功，是命中注定的。”李司南问道。
　　“也可以这么理解。”梅竹青回答。
　　听到这话，李司南露出了笑容：“玄冲道长也说过类似的话。”
　　“哦，是吗？”梅竹青扬眉一笑，“那是因为玄冲道长也是我的老师，这个命中注定的道理便是他交给我的。”
　　“什么？道长也是先生您的老师？”李司南喜形于色。
　　梅竹青笑道：“道长学识渊博，给你讲过不少道理。”
　　“可道长却不想告诉我，阿雅王朝的覆灭到底是不是命中注定的。”李司南追问起来。
　　“这个……”梅竹青一愣。
　　“史上的王朝更迭，大多是因为前朝国君昏聩，朝中奸佞当道，但阿雅王朝却并非如此。”李司南说道。
　　梅竹青无奈一笑：“王朝更迭的原因不会如此简单，有些祸根早在王朝建立之初就已埋下。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追其根源，很难确定到底是什么原因。”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但当第一只蝼蚁钻入堤坝时，又怎么可能为人所知？”李司南看上去有些失落。
　　“凡事皆有因果，有些事情，就算是一时无法探查原因，后世也会有结果。”梅竹青说道。
　　此话话音刚落，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原奉背着手走进屋中，问道：“你们两人打什么禅语呢？”
　　梅竹青神秘兮兮道：“在为郡主解密北境玄机呢。”
　　原奉扫了一眼摊在桌上的书，淡淡道：“少看些歪门邪道的东西。”
　　李司南不乐意道：“这怎么就是歪门邪道？这明明是玄冲道长给我的书。”
　　“那个老道士心术不正，郡主难道真把他说的话捧成金科玉律了？”原奉瞥了瞥梅竹青，“你也不教她点好的。”
　　梅竹青挑眉：“郡主对这些故事好奇，草民也不能违背郡主的意愿，每日净讲一些大道理。难不成，将军您和外面的那些老学究一样，也认为郡主只该学些《女德》或者《勤孝书》吗？”
　　原奉不咸不淡地回道：“你说呢？”
　　梅竹青笑了，趁着原奉没留意，迅速地对李司南挤了挤眼睛，并小声道：“他没词儿了。”
　　李司南掩嘴而笑。
　　原奉装作没听见那两人的小话，转身接着道：“刚我回来的时候，秋婆婆说，郡主前几日张罗着要扫房子，但是府里的下人人手不足，干起活来太慢。等明天，我让何今带着几个当闲差的军士，来府里帮忙。那些军士没做过细活，郡主多担待。”
　　“多谢将军！”李司南笑弯了眼角，她绕到原奉身前，请求道，“将军，今晚留在府里吃饭吧。”
　　自从李司南住进长鹰将军府后，原奉为了避嫌，从不留宿家中。甚至除非必要，他也不常回府。
　　李司南似是看透了原奉心中想了些什么，她挺了挺腰，大声道：“本郡主命令你来。”
　　原奉无奈笑了，他点头答应道：“好吧。”

　　傍晚时分，广宁又降下了大雪。
　　内府屏院中的那棵梧桐树上落满了白雪，一阵风扫过，枝杈摇曳如魅影，在微弱烛火映照下的小院中落下一片影影绰绰。
　　廊下的红灯笼时而随风飘动，挂在灯笼上的黄穗子左右翻飞，被暖红的光亮烘得动人。
　　几个小厮捧着托盘，从拐角后的小厨房匆匆走来。他们低头钻进暖帘，呼着白气，把托盘上的白瓷盏放到暖阁的矮桌上。
　　屋中里间不时传来几声女子们的欢笑，还有骰子叮当作响的清脆。隔着一层薄薄的珠帘纱幔，隐约可见其中追逐嬉戏的女孩。
　　原奉站在窗边，将一个火红的剪花贴在刚糊好的窗纸上。梅竹青跟在他身后，百无聊赖地举着一碗浆糊。
　　“好看吗？”原奉抱着胳膊，后退了两步，似乎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
　　梅竹青扫了一眼，撇嘴道：“一般。”
　　原奉充耳不闻：“好不好看就这样了，我的水平止步于此。”
　　“也是，”梅竹青牙酸地恭维道，“毕竟堂堂长鹰将军能纡尊降贵地给郡主剪窗花已经很难得了，怎么还敢求……”
　　“闭嘴！”原奉打断了梅竹青，“不要告诉郡主是我剪的。”
　　梅竹青不解地看了一眼那个惟妙惟肖的年画娃娃，奇怪道：“为什么？”
　　原奉没说话，那张平日里没什么血色的脸却在暖黄烛火的烘托下显得略微发红。
　　梅竹青眉梢一抬，毫无眼色地问道：“是怕郡主知道，咱们威风凛凛的将军居然还有这门手艺吗？”
　　原奉难得大发慈悲，他往小茶几旁的软榻上一靠，随手捡起红纸和剪刀，懒洋洋道：“梅庄主想要什么样式？本将军赏你一个。”
　　听到这话，梅竹青笑骂道：“你少在没人的时候拿乔儿，到底是谁赏赐谁？”
　　原奉从红纸后面一歪头，眼角带笑：“你要赏赐我什么？封我做侯，还是赐我王位？”
　　这玩笑话与原奉平日里言谈截然不同，梅竹青却不惊奇，他勾了勾嘴角，低声说道：“我让你当摄政王。”
　　原奉眼神一顿，他抬手拿起矮桌上的一个果子丢向梅竹青，并使眼色道：“别胡说八道了。”
　　梅竹青知趣地闭上了嘴，他一撩衣摆，坐到了原奉身旁：“散去各地的暗线都已回广宁，查到了不少东西。”
　　原奉的手中还拿着红纸，他十指翻飞，很快折成了一朵草原之花。
　　“说说吧，你的人都查到了些什么？”原奉将那朵纸草原之花抛到烛火旁，沉声道。

　　梅竹青的梅花印，明面上是个钱庄，实则暗中利用金银流通，游走各地，搜罗市井秘密。
　　他仿制通天派，设三十二条暗线，每条暗线十六个云桩。这三十二线十六桩自广宁府向四面八方铺开，如同抛网收渔一般，笼罩整个北境十三州府。自巫兰上离至思云京梁，暗网密布，疏而不漏。
　　梅竹青就像那掌舵人，一手牵住细线这端，轻轻一拉，便能收回千里之外的情报。
　　一年前，北境曾有阿雅遗老密聚白凉城、前朝公主即将凤还巢的风声，那便是梅竹青为原奉寻找原傅隋遗迹而放线收网的结果。
　　中秋之时，郡主李司南中毒后，梅竹青受原奉的要求，挑了十三条暗线、三十六个云桩，向上离、白凉、肃阳、北幽、京梁四散开去，路上甩开了高隆贵的密探，掐断武坊线索，避开朝廷的耳目，深入各地，找寻有关麻云散的消息。
　　小半年已过，暗线逐步收回，那张铺开的暗网缓缓缩紧。

　　“上离再往北，巫兰山再往西，有一片开阔的河谷地带，当地人管那里叫‘巫兰河谷’，也有人说，那是关外江南。”梅竹青说道，“河谷地带小城邦、部落林立，那里的百姓抛弃了阿雅鞑克国教萨巫觋，而笃信莫英神女。他们将一种河谷花称为莫英神女布下的圣种，据说此花艳丽至极，草原中任何花草都无法比拟。”
　　“我听说过，”原奉答道，“莫英，在鞑语中为‘神圣’的意思，在……”
　　“在什么？”梅竹青抬头问道。
　　“在与鞑语完全不同语系的南疆瑶语中，为‘勇将的爱人’一意。”原奉缓缓道。
　　梅竹青一皱眉：“莫英在瑶语中还有解义？”
　　“或许只是发音相同，巧合罢了。”原奉摆手，“你接着说。”
　　梅竹青清了清嗓子：“我的暗线探查到，在柘木儿王登基前，河谷地区信奉莫英神女的异教徒会为鞑克藩王做祭祀典仪，并替那些位高权重者暗中铲除异己，而铲除异己的方式，便是下毒。”
　　“你怀疑是麻云散？”原奉眼神一暗。
　　“没错，我是这么怀疑的。”梅竹青肯定了原奉的猜测。
　　“当年我祖父曾查过麻云散的来源，但毫无结果，除了勉强寻来解药外，甚至不知这制毒的方式为何。后来林先生回了北境，一路查到了阿雅二世的王妃头上，那老头儿竟还怀疑这位阿雅王妃是南疆人，那麻云散是南疆蛊毒，可年代太久了，连个史料都寻不到。如今看来，太奇怪了。”原奉眉头深锁。
　　“确实奇怪，但不止于此。”梅竹音接着道，“崇令，你应该知道，那柘木儿氏王族的图腾草原之花就是莫英。”
　　听到这话，原奉瞳孔猛缩，他不由转过目光，那朵落在烛台下的折纸花。
　　“柘木儿氏王族本就是鞑克异族，多年来一直游离在巴延与八部落的缓冲地带，那里临近巫兰河谷，确实……”原奉一顿，“若说柘木儿氏脱胎于那些异教徒，也不是无水之源。”
　　“所以，那给郡主下毒之人，恐怕就是……”梅竹音不愿往下说了。
　　“是柘木儿氏的人，”原奉的脸色愈发难看了，“他们居然能混过广宁府的城防，绕过我的长鹰军进到军营中给郡主下毒，还真是胆大包天！”
　　“当初他们屠杀王妃和王府众人之后，只是试图带走郡主，现在却直接下毒，这是黔驴技穷了吗？”梅竹音低声道。
　　原奉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如果他们以后再像上次那样，潜入广宁府，对郡主痛下杀手，咱们……”
　　“先不说这事了，”原奉打断了梅竹青，转而问道，“前些日子你和我说，高隆贵的手下摸去了探琅武坊，如今情况如何？他有没有查出来什么？”
　　“我把人撤下时，一切都已经收拾干净了，高隆贵不会发现什么，只是……”梅竹音面露难色，“只是我没想到，恭郡王居然会出手买下那宅子。”
　　“这确实奇怪得很。”原奉道，“攸王和淳隆太子都是仁熙先帝的嫡出皇子，当年淳隆太子死后，攸王立马犯了疯病，现在看来，他大概也不死心。”
　　这话说完，两人同时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中。少顷，原奉开口道：“当年害死淳隆太子的也是麻云散，虽然到底是谁下的手尚不明确，但可以肯定的是……”
　　“懿安皇帝的手并不干净。”梅竹青的一双眼睛亮得出奇，“如今查到了柘木儿氏头上，崇令，你该不会是认为，那位和柘木儿氏有瓜葛吧？”
　　原奉沉吟许久，缓缓道：“还记得之前我说，柘木儿氏好像握着那位的把柄吗？只是……只是先有焚香刺杀太子一案已与弥丘人扯上关联，后又有麻云散毒杀太子，就好像是……”
　　“好像是那位颇想和弥丘人斩断关系，故意而为。”梅竹音提声接道。
　　此时，里间一阵凌乱的脚步，欢笑声停了下来。李司南快步来到纱幔旁，探出了一个小脑袋。
　　原奉当即示意梅竹青不要再说了。
　　“原将军，梅先生，我听到外面雪下得好大，能出去堆个雪人吗？”小姑娘恳求道。
　　梅竹青轻咳了一声，抬手推了推原奉，收起了刚刚那副瘆人的眼神，调笑道：“走啊，你家将军堆雪人可厉害了。”
　　原奉没答这话，转而说道：“穿上披风。”
　　这话话音刚落，传令兵何今裹着一身风雪跑进了屋，他的手上还捏着一个才收到的讯鸽。
　　“将军，朝廷有信儿了。让您速速迎鞑克使臣进城，重修两国邦交友好。”何今喘着粗气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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