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途奈何

　　傅云疏把手抽走后又继续打坐，没再提让他回去睡觉的话，重离便在门口守了他一宿。

　　重离觉得自己这个侍从当得可谓兢兢业业，就算傅云疏总是做一些不讲道理的事，也做不到完完全全不理他。

　　次日天将拂晓，屋檐上有雪化后水滴滴落的声音。傅云疏敛息平气，睁开了眼。

　　窗外，碧空清冽，长生天上难得有了一丝暖意。他从床上下来，看到坐在门口打瞌睡的重离时愣了愣。

　　重离睡得迷迷糊糊，头往一边歪去，猛然惊醒。看到面前站着的人时愣了片刻，顿时跳了起来：“尊上，你醒啦？”

　　傅云疏不带面纱之时，眼睛便会化作一对冷冽的龙睛，更为寒迫逼人。不过今日，他眼里多了几分疲惫，脸色也有些灰暗。

　　“你在这里坐了多久？”傅云疏问。

　　重离往窗外看了看，笑道：“一晚上，本来是担心你不舒服，没想到睡着了。”

　　傅云疏默然片刻：“叫侍女进来。”

　　“好。”重离跑了出去，片刻之后，一群仙娥疾步进了内殿。

　　真是个大爷，起床也要这么多人伺候，放眼望去千红万艳，全都是如花似玉的女仙。

　　就这挑侍女的水平，怎么着也不像是好男风的模样。

　　重离回房时，桃叶正打着哈欠走来。他跳过去，笑道：“小桃叶！”

　　桃叶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干嘛呀你，吓死我了。”

　　“你会煮粥吗？”重离道。

　　“嗯，你想喝粥？”桃叶问，“那我去给你煮。”

　　“我想自己做。”重离拉着她往膳房走去，“你教教我。”

　　“想起一出是一出。”桃叶笑道，“自己煮的会更好喝么？”

　　“应该吧。”重离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他在长生天憋得太久，没事喜欢自己找点乐子，上天捉鸟下湖捞鱼都做过。小桃叶也没追问他为何突然要煮粥。

　　云殿之中有一膳房，也有专门司膳的仙子，只不过手艺委实不敢恭维，不贵细也不贵精，吃不死人是其唯一宗旨。长生天应当算是地大物博，但食材贫瘠得只有寥寥几种，便是从天梦泽中捞上来的各式各样的鱼。

　　寐鱼，青鱼，伽纯鱼，青鱼，伽纯鱼，寐鱼，煎鱼，炸鱼，炖鱼，炸鱼，炖鱼，煎鱼……

　　直到两年前，重离吃鱼吃吐之后，膳房里才多了一些星月天运来的其他食材。但时至今日，他对鱼已成了条件反射，看见咸鱼胃就本能一阵抽搐。

　　“先烧些水来。”桃叶把锅盖揭开。

　　重离应了一声，从水缸中引出一缕水，浮于半空。集内力于掌心，注入水中，没过多久水开始冒泡沸腾，再引入锅中。

　　水落入锅里跳起几朵水花，溅到了重离的手背上，立刻红了一片：“好烫！”

　　“怎么了？”桃叶凑过来看了看他的手，指尖一转，青绿色的微芒落在伤处，清凉过后，疼痛稍减。她嘱咐道：“放东西下锅要小心些。”

　　重离做起这些细活来简直就是手忙脚乱，再怎么小心也还是把灶台子弄得一团糟。这才发现过去的十年他十指不沾阳春水，除了吃就是睡，活得像个没有自理能力的寄生虫。

　　傅云疏既然说自己是他的侍从，那这个侍从当的可是太不合格了些。

　　在桃叶的指点下折腾了半个时辰，折腾出一碗颜色尚可的粥，只是里面的东西已经煮得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重离看着粥叹了口气：“就这样吧，再放两颗枣吧。”

　　桃叶把枣丢进去：“要端回去吃吗？”

　　“你吃吧，我出去一趟。”重离端着粥对她呲了呲牙，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

　　听闻旁人生病受伤之时要清淡饮食，粥是照顾病人首选。重离把粥端进书房的时候，傅云疏正坐在书案前写字，听到脚步声也没有抬头。

　　“尊上。”重离跪坐在书案旁边，把粥放了上去。

　　傅云疏看到那碗粥时，笔在纸上顿出了一个小墨点，略有些奇怪地看着重离：“做什么？”

　　重离笑道：“你不是受伤了么，喝粥最好了，我加了星月天的浮屠枣，补血最好。”

　　傅云疏顿了顿，眼神重新回到了纸上：“先放着吧。”

　　重离有些失望，一大早献个殷勤，还以为他会高兴些的，没想到还是一副冰块脸，三昧真火都捂不化。

　　傅云疏的精神显然不如平常好，写了没两个字就开始咳嗽。他伸手去拿东西，重离以为会拿起粥来，却越过粥碗拿起了茶盏，轻抿了两口茶水。

　　“还有事么？”见重离不走，傅云疏问道。

　　重离道：“你为何会受伤，什么人胆敢伤你？”

　　傅云疏看了他一眼：“要给我报仇么？”

　　重离挠了挠头：“你告诉我是谁，如果我打得过的话，一定去教训他。”

　　傅云疏不屑道：“以你的修为，也就只有被旁人教训的份。”

　　“除了你还有谁会教训我。”重离撇了撇嘴，“我只是想不到有谁会伤你罢了。”

　　傅云疏批阅完一本公文，停下来歇了一会儿：“调节时令时受了些伤，没有大碍。”

　　重离疑惑道：“你在人间施法时那么容易，怎会受伤？”

　　“仙界是长安千万倍之大，岂能同日而语。”傅云疏闭眼养神，“羽萧堕妖，弄断了四季杖，我取了根龙骨代替。”

　　四季杖是放春的法器，为瀛洲古木繁灵木之花茎所制，可调节六界气候时令。繁灵木一千年生一根花茎，距下次生茎尚有七百来年。

　　重离错愕道：“龙骨是什么东西？”

　　傅云疏斜了他一眼：“龙的骨头，很难理解么。”

　　重离瞪圆了眼睛，嘴唇颤了几下才道：“是、是你的骨头吗？”

　　“嗯。”傅云疏颔首，云淡风轻的模样像只是拔了根头发似的，“龙息亦可调节气候，龙骨可做繁灵木花茎生成之前的替代。”

　　“你不疼吗？”重离听着这话一阵心惊肉跳。

　　“抽你根骨头你试试疼不疼。”傅云疏道，“仙界严寒难捱，再拖下去生灵涂炭，我只能出此下策。”

　　“你……”重离磕巴了半天也没把话说个完整，他没想到天九所说傅云疏的办法就是自残。生抽一根骨头，听起来就惨无人道。

　　“你太……鞠躬尽瘁了。”重离感叹。

　　傅云疏嘴角勾了勾：“你不是觉得我视生命如草芥么，现在又鞠躬尽瘁了。”

　　“我什么时候……”重离想起在人间的时候，他是对傅云疏漠视那些幼童性命而不理解。

　　傅云疏竟然一直知道自己的想法。

　　“摆着个怪脸做什么。”傅云疏看着他。

　　重离把往下拉的嘴角给收回去，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没来由地一阵心疼：“那你怎么办，是不是就成条残龙了？”

　　“残了又怎样？”傅云疏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重离拍拍胸脯：“你放心，残了也没关系，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用不着，过段时间会再生的。”傅云疏挑了挑眉，“你在担心我？”

　　重离点点头：“当然啊，毕竟抽个骨头…很难受吧。”

　　“我没事。”傅云疏根本不受这种嘘寒问暖，提起笔来继续写字，“磨墨吧。”

　　“好。”重离把墨条拿过来，往砚台里倒了点水，开始转圈。

　　观摩了一会儿傅云疏的狂草，化作人形的天九无声无息地进了书房：“尊上，平宵仙君来了。”

　　“进来。”

　　平宵是傅云疏的亲信之一，重离见过许多次，总体印象是个脾气暴躁的人。

　　可能和傅云疏相处久了的，多多少少都有点暴躁，想想天九，阎罗，没一个正常的。

　　平宵抓着一个头生畸角、被捆成麻花的人进来，把那人往前一推，那人扑在了地上，睁着眼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平宵作揖道：“尊上，我把羽萧捉回来了。”

　　傅云疏道：“把他弄这里来做什么？”

　　平宵道：“这厮实在狡猾，我化作水妖潜在无相海底蹲守了十数日才将他捉回来，特来请示尊上该如何处置。”

　　傅云疏看了一眼地上的人：“羽萧，你可知仙界因你成了什么样子么？”

　　羽萧伏在地上沉默不语。

　　“四处冰封，死伤无数，你千年修为毁于一旦，为了一只精怪，值得么？”

　　羽萧低笑了两声：“尊上，不是人人都会和你一样不念旧情，心狠手毒。为一己私利而屠杀无辜之人，你与所谓的邪魔歪道又有何区别。”

　　听到这话，重离吓出一身冷汗，赶紧看向傅云疏。

　　傅云疏却并未生气：“平宵，你捉他回来的事可有旁人知晓？”

　　“捉了他就来见您了，哪有功夫跟旁人说呢。”

　　“那只龙妖的元神在何处？”

　　“还在断情天守卫那里。”

　　“去取了交给阎罗，把他转世为人。”

　　“啊？”平宵一愣。

　　傅云疏又道：“羽萧，本座无法将你二人留在仙界，你若愿意，也可一同转生为人。”

　　羽萧错愕难当，抬起头眼里全是不可置信：“你竟然愿意放过我们？”

　　“你若不愿……”

　　“我愿！”羽萧急迫道。

　　傅云疏向平宵挥了挥手：“那便去吧。”

　　平宵满腹疑惑：“尊上，就这样放过，岂非太过草率。”

　　傅云疏道：“人生有六苦，他罪孽深重，不会有什么好胎可投，可转世为人后慢慢还。”

　　平宵还想说什么，他打断道：“少废话了，去做就是。”

　　羽萧依然不可思议：“你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傅云疏皱眉挥了挥手，“把他带走。”

　　两人走后，傅云疏似没发生过什么事一般，不紧不慢地翻看着公文。

　　外界都说，仙界首尊性情刚躁不讲情面，就连羽萧在来说这一回话前应当也是这样想的。

　　但傅云疏实在又是个无法归纳不可预测的人，偶然的宽容与善意也让人觉得百思不得其解。

　　重离磨好墨，在房中的香炉里添了一把鲛人泪。在悠悠升起的烟气里，他问道：“刚刚羽萧那样骂你，你不生气吗？”

　　“他没说错，为何生气。”

　　重离沉默，把粥往前推了推：“喝吧，快凉了。”

　　傅云疏头也没抬：“以后不必做这个了，我不爱喝。”

　　重离捧着温凉下来的粥碗，又失落又难过：“好吧。”

　　等了一会儿，粥彻底成了一坨，他把粥端起来，走出了书房。

　　书房门口迎面走来一人，浅蓝织花羽衣，青发如云，面似琼花，走过带起的清风中都有一股淡淡的春日花香。

　　漱玉，傅云疏座下司天下之水的仙姬，也是万里挑一的美人。除了充当坐骑的天九，她是傅云疏身边唯一一个能跟他说得上话的女子，也是来长生天来的最勤的人。

　　漱玉喜欢做糕点，有个自己的糕点铺子，每次来都带个礼盒，装满各式各样的糕点。

　　今天也不例外。

　　“尊上。”漱玉行了个简单的礼，自顾自坐到傅云疏身边瞧着他的脸，“你的伤怎么样，脸色这样不好。”

　　傅云疏道：“还好，就是有些痛。”

　　“哪里痛？”

　　“浑身痛。”

　　“恐怕不止是痛吧，抽骨毕竟是损毁修为之举。”漱玉把礼盒摆在桌上打开，拿起一块青色的糕点，“把这个吃了。”

　　傅云疏接过糕点，二话不说就放进了嘴里。

　　重离在门口看着，觉得手里的粥都冷得有些扎手了。他没继续往里面看，转身走到了院子里，把粥倒进了树坑里，顺便把碗也给扣了上去。

　　他又去了云殿前坐着。白天和夜晚的景致并不相同，白日晴光之下，是虹光满天，云翻霞绕，更能感觉天地之辽阔。

　　他撑着腮望着没有边际的晴空，心里压不住的有一股火气在往上冒。

　　不知道愣了多久，一道深蓝的袍角出现在眼前。他抬起头，看到了傅云疏，还有站在他身边笑容浅浅的漱玉。

　　“你在这里坐着干什么，还不回去看书。”傅云疏道。

　　重离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下去了。他站起来，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漱玉在身后笑道：“你这捡来的便宜儿子长大了，开始有情绪了。”

　　“别胡说，他不是我儿子。”

　　“他怎么了？”

　　“不知道，随他去吧。”

　　两人踏云而去，重离看着他们双双离开的背影，感觉胸腔里有股跳跃的火焰，让他没来由的烦躁和生气。

　　晚上傅云疏回来，叫他去书房里问功课，他装睡不去。一连几日，他很想去问问傅云疏的伤势怎么样了，但一看见他那张冷脸就来气，索性把自己关在屋里，尽量不跟他见面。

　　到第三天晚上，重离正趴在桌子上剪纸，听到门口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他把剪纸往书底下一压，飞快地跑到床上，把鞋一脱，钻进了被子里。

　　门被推开，微凉的夜风刮了进来。

　　脚步声在门口顿了顿，转去了书桌边上，响起了一阵翻书的声音。

　　重离听着这动静冷汗直冒，他知道那是傅云疏进来了，而且极有可能已经发现了他藏在书下面不务正业的剪纸。

　　脚步声渐行渐近，他使劲闭着眼睛，无声地冲着墙装睡。

　　脚步声在床边停下，许久都没有动静。重离等了又等，没人说话，连气息也没有，想着可能是走了，便悄悄睁开了一只眼。

　　傅云疏就站在床边看着他，手里还拿着一张剪得看不出形状的红纸。

　　“让你通读《溯月史》，这就是你读的书？”傅云疏晃了晃剪纸。

　　重离冷汗从额头上渗了出来，翻了个身又闭上眼，假装没有听见。

　　傅云疏在床边坐下，俯身看了看他的脸，眼珠子转来转去，睫毛也抖得厉害，说道：“别装了，起来。”

　　重离没动。

　　“再装明天罚抄一千遍。”

　　重离立刻翻身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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