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镜

　　对这句话，肖林衍有些意外又有些意料之中。

　　也许他没办法理解一个人为什么会放弃更优越的教育条件回到小城市来，但他可以感同身受一个人为什么疯狂地想要逃离让自己窒息的环境，即便需要代价。

　　“其实自从我小学跟着他们去了H市以后，就一直在全封闭的寄宿学校里上学。我跟你说过的吧，我爸自己没怎么读过书所以对我的教育很舍得花钱。”

　　肖林衍点了点头。

　　段秦接着说：“所以那时候我身边很多同学都有着非富即贵的家庭，有些世代从商有些几代从政。大家聚在一起明里暗里比出身比家庭，我家在他们那个圈子里算是最低端的，俗称暴发户。我起初不在意，但闲话听多了也会难受，尤其是那个年纪的小孩心智都不怎么成熟，他们不成熟体现在童言无忌；我不成熟体现在，不理解这个世界上为什么生来就存在某种高人一等。所以有一次周末回家，难得我爸妈都在家，我就把我的委屈告诉他们。当时我妈只是笑笑让我不要在意，我爸却很严肃地批评了我。”

　　“批评你？”肖林衍不可思议道，“为什么批评你，你又没做错什么？”

　　“他批评我不该讨厌那些同学，要多和他们交朋友，说这些同学的父母说不定在未来都要和他有交情，而我自己的未来也少不了他们。”段秦看向肖林衍，嗤笑道，“很离谱吧？我那时候不懂，后来才明白这就是那些所谓成功人士的傲慢。有些人，他们因为某种天时地利的原因成功了，就自觉自己的人生经验十分宝贵，迫不及待地想要传授给后辈，尤其是我爸这样的，非常擅长倚老卖老。总之，在我最需要关怀需要爱需要正确引导的时候，我的父母都没选择站在我身边，反而耐心教导我如何放弃自己，去迎合别人。”

　　肖林衍听得心里微微泛酸。

　　“那你自己呢？”

　　“我？”段秦轻轻叹了口气，扬起头像是在思索，又像是迷茫的小孩下意识看天寻找答案。

　　“我那时候为了让他们开心，也为了让他们能多抽出点时间在家里陪我，确实努力按他们说的做，交朋友，更努力学习。印象中我当时一切都要好，做什么事都得比别人强才能让他们高兴，所以那几年逼着自己学了不少其实压根不感兴趣的东西。”

　　说到这儿，段秦转向肖林衍，无奈道：“画画其实我也学过，不过没什么天赋，老师说我画的人像是在造新物种。”

　　肖林衍愣了下，随即情不自禁地笑了。在这个气氛下，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不该笑得太放肆。

　　段秦丝毫不介意也跟着笑了，他对于自己没天赋这件事情非常坦然。造新物种就造新物种，也是一种想象力，反正天赋这种东西又不是地上随处可见的石头，人嘛，有天赋的才是少数。

　　两人这一笑倒是让原本凝重的气氛缓和了不少，段秦再开口时整个人放松了许多。

　　“在他们身边待着的那几年除了这些，我爸最喜欢的其实是带我去参加他跟朋友的饭局，因为我那时候足够优秀，所以他特别喜欢炫耀我，话里话外仿佛我是他的一件得意的作品，和他的生意一样。那一场场的饭局上，最后每个人都很开心，我爸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他的朋友们借我追忆完了自己遥远的少年时代，只有我，像是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的提线木偶，被操控着在完成一场场无意义的表演。”

　　“我第一次在课本上学到附属品这个词的时候，就立即想到了自己，我很痛恨这样的生活，以致于又长了几岁以后，看着那些不学无术的小孩就羡慕。那时候我想，既然他们把我当作品，那我就毁掉他们的作品，最烂也不过两败俱伤，伤就伤吧，谁怕谁呢，与其做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木偶，不如烂的彻底一点。”

　　段秦说起这些事情时神色十分复杂，既有种沉溺在过去的狠厉感，又带着股千帆过尽后因自己曾经的幼稚而产生的羞愧，不过总体来讲，现在的他要比第一次跟肖林衍说起这些时轻松自然很多。

　　可肖林衍却不似第一次听到时平静，他越想越觉得心悸，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现在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优秀、健康、清醒、有着完整自我意识的骄傲的少年，谁能想象得到他曾经经历过的是这样的生活。仿佛是被捆在衣食无忧但荆棘遍布的驯兽笼里，按照笼子外的人期待的那样学习、表演，成为他们要求他成为的样子。矛盾地被无视一切作为孩子的生活与情感需求，但又被期待变成一个漂亮的教育作品。

　　更惶然的是，自己曾经以为的段秦的自由，是他几乎打碎了自己又重塑起来的人格。他一步步迈着幼小的步伐，跌跌撞撞才走到今天，努力摆脱上一代人强行赋予他的浓重的影子，活成自己渴望的模样。现在再去回想开学那天段秦跟老曹说的话，他才明白那几句意气十足的聊天背后，藏着的是一个少年究极的毅力和勇气。

　　段秦不清楚肖林衍此时内心的起伏，摊着手说：“再后来你就知道了，最叛逆的那几年我放弃自己，被退学被骂被批判，浑浑噩噩过了一段时间，才慢慢清醒。”

　　肖林衍强行压制住自己心中的五味杂陈，嗓音艰涩地问：“然后你就回了文市？”

　　“嗯，不过一开始其实也考虑过出国，但我爸不同意。”

　　“为什么？”

　　“因为当时那个情况他根本不相信烂泥扶不上墙的我去了国外，远离他们的视线之后能干出什么事来，而且我自己也不太想走，一部分原因是当时我年纪还小，远离家乡独自生活不可预料的事情实在太多；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想回家。”

　　“回家？”

　　“嗯。”段秦重复了遍，“回家。”

　　第二遍再讲，肖林衍才意识到段秦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

　　他所谓的“家”并不是和大多数小孩那样，是有父母在的地方，而只是自己的一种归属感。他曾经那么努力想要得到父母的爱，然而那份爱稀薄得可怜，就像是他小时候一个人坐在天台上，在城市的寂寥夜空艰难守着星星的隐现。

　　所以在尚且不够成熟的年纪，他更愿意回家，而不是飞得更远，是因为他深知自己足够优秀，也总有一天会长大，长到完全脱离父母的束缚，自信地飞往任何想要去的地方。这一天一定会来临，可是在这之前，他宁愿最后再守一次星星。

　　“其实当时在我提出我一定要离开H市以后，回文市是我们家所有人都能接受的最好的折中方式。我姑姑婚后跟他老公生活在文市，我家的房产也几乎都在文市，这一切都方便我爸妈远距离监控我。我跟他们谈判，答应他们回来以后会严格遵守他们对我的要求，无论成绩还是生活。所以他们最终答应我回来，因为至少不会养出个废物。”

　　“对我自己来说，现在虽然还是生活在他们的监控之下，但可以不再在他们身边，那种感受不到爱又喘不过来气的日子终于结束了，我至少可以做我自己。只要第一步迈出去，其他的就总能解决，成绩、学习、生活，我一直在我们中间找平衡，让他们满意，也让我能做我自己。他们想培养出一个优秀的教育作品，我也同样期望我自己成为一个优秀的人，这一点其实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只不过这一次我很清楚，我努力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满足和讨好任何人。”

　　肖林衍目光恳切，但无言，听到这里，微皱的眉头更加拧在一块。

　　公交车走走停停，他们两个也快要抵达终点。

　　这一程路仿佛比上一段更长更远，伴随着时光的印记，轰轰然地碾过无数心酸破碎。

　　段秦转头看见了他的脸，笑笑说：“你这什么表情，要安慰我吗？”

　　肖林衍却摇摇头，认真地说：“对你来说，最不需要的就是安慰。”

　　他说完，段秦突然一愣，林荫的风仿佛隔着玻璃撩进车内，轻轻一吹，就让人红了眼眶，像是漫山遍野的枫叶一眨眼便惊透了整个秋天。

　　段秦转过头，目视前方，没再说话。

　　半响，在即将到站片刻，他又开口，但声音明显比之前哑了许多。

　　“他们这周回来参加一个朋友孩子的婚礼，就在今天中午，想要带我一起，我一夜没睡就是因为烦这个，所以清早起来出去散步吃早饭，其实散步途中我还在想要怎么拒绝今天中午的饭局……”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看向肖林衍，“幸好遇见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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