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野

　　午日的阳光蒸发掉了松尖上的最后一滴朝露，清爽的风从山的那头送到耳畔，徐徐而来又缓缓而去。
　　一只黑白相间体型硕大的蝴蝶扑棱到了高曈庆的面前，这勾起了高曈庆极大的兴趣和注意力，站起身朝着蝴蝶扑棱的方向追了过去。
　　“为什么这片的山上大多都是松树啊？”孙礼问。
　　“不知道！你得去问在这里种下第一棵松树的人！”高诗岩说。
　　“你怎么能不知道，你不是这的人么？”孙礼说。
　　“那你生在中国，长在中国，你能不能把华夏上下五千年的历史给我说叨说叨？”高诗岩回怼道。
　　“算了算了！”孙礼知道自己问的这问题是自找挨骂。
　　“这会不会有毒？”赵潜从塑料袋里捡出一个黄不拉几颜色的蘑菇。
　　“这叫菌子，就这个色儿！”高诗岩说。
　　“那就成，别到时候吃了集体中毒！”赵潜说。
　　“你这么一说还真提醒我了，一会回去把各自采的蘑菇都要集到一块，我得看一看挑一挑，你们也不认识哪些有毒哪些没毒，别真把毒蘑菇混到里面了！”高诗岩说。
　　“啊——”
　　这时从不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声音有点熟悉……
　　高诗岩猛缓过神来，前后左右地看了一圈，火急火燎地问：“高曈庆呢？”
　　众人也环顾四周寻找。
　　“刚还在这跟咱们一起……”
　　孙礼话说到半截，就反应过来了那叫声是谁的了。
　　高诗岩先是一个箭步往叫声传过来的方向冲了过去，其他人也紧着步子跟了过去。
　　“高曈庆！”
　　“高曈庆！”
　　“高曈庆！”
　　高诗岩三声喊叫的未得回应，直到沿着坡崖向下看去，这时才见到了挂在斜坡树干上的高曈庆。
　　坡崖大概有十多米，坡度不至于让人直直下坠，坡面上还稀稀拉拉地长着半人高的灌木丛和横七竖八的树枝，正是这些枝丫拦住了继续往下滚落的高诗岩。
　　高诗岩的身子被卡在灌木丛里，双腿插在里面，双手扒着坡面没有一个更好的着力点。
　　高曈庆的脸上被划出了口子，他很害怕，眼睛里满是恐惧，闪着泪花，但见到高诗岩还是努力表现出笑的样子。
　　“让你不要乱跑！不要乱跑！”高诗岩叫吼着。
　　高曈庆喘着粗气想要说话，但一个细微的动作就让他的全身在斜坡上滑动。
　　“别动！别动！”高诗岩脸色煞白，“我想办法拉你上来！”
　　高诗岩转身左右寻找可以当做牵引的工具。
　　“别急！”顾百川双手搭在高诗岩的肩膀上，“你不能慌！”
　　高诗岩机械地点着头，但他怎么能不慌，脸色发白，手心已经冰凉。
　　“用衣服结在一起把庆哥拉上来呢？”孙礼说。
　　“不行！这下面根枝错节，就算衣服结成了足够长的绳子也束不下去！”顾百川说。
　　“我去附近找树枝！”赵潜说。
　　“我也去！”孙礼喊道。
　　“庆哥！”顾百川趴在崖边上喊了一句。
　　“啊……”高曈庆仰起头回应，但这么一个微小的动作已经让他的身体挪动了几分，旁边更有土块窸窸窣窣地掉落。
　　“别别……别动！”顾百川作出打住的手势。
　　届时在一旁一动不动的高诗岩突然脱掉了外套，一种要大干一场准备行动的架势。
　　“你干什么？”顾百川说。
　　“我下去救他！”　高诗岩说。
　　“不行！太危险了！”顾百川说着也脱掉了外套，“我去！”
　　“你犯不着！”高诗岩说。
　　“犯得着！你掉下去怎么办？”顾百川说。
　　高诗岩一把搭住顾百川的肩膀，“他是我哥！我去救！”
　　高诗岩凌厉坚定的目光劝退了顾百川想要代替他去救高曈庆的决心，眼神柔弱下去，说了句：“小心着点儿！”
　　“来了来了！”赵潜拿着根半个手腕粗细的树枝小跑着喊道。
　　“正好！你拽着这头，到时候把你们俩一块拉上来！”顾百川说。
　　一切准备就绪，高曈庆的体力好像已经消耗了大半，特别是维持这种没有着力点的动作，身子挪动企图寻找支点的本能意识愈加明显。
　　“你不能动了！再动我就打死你！”高诗岩眼眶通红地冲高曈庆喊。
　　高诗岩一手拽住树枝较细的一头一点点、一寸寸、小心翼翼地往崖坡下移动，但只求稳是不行的，还要稳中求快，否则下一秒高曈庆就有坚持不住滑落崖坡的危险。
　　顾百川，赵潜和孙礼拉住树枝的另一头一点点地往下放，注意力集中，目光聚焦，丝毫不敢懈怠。
　　现在的主要问题是高曈庆没有一个着力点，拦住高曈庆的细小枝丫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他百来斤的体重，所以只要是高诗岩拽住了高曈庆，或者是高曈庆能够自主地够到高诗岩的身体，那么十有八九就稳了！
　　高诗岩额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地滴到半袖上，胸膛上浸成了一个近乎于圆形的汗渍，但他丝毫感觉不到燥热，彻身只有紧绷的神经带来的无限冰凉。
　　雨后的泥土除了先天带有的松散，更是十足的滑腻，高诗岩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但还是以一个狗吃屎的姿势扑倒在了斜坡上。
　　顾百川这头被猛地扽了一下，但幸好是三个人把持着才没能脱手。
　　高诗岩也顾不上彻身的疼痛，赶紧歪头看向下方的高曈庆有没有受到自己的干扰，见到高曈庆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才紧绷着身上的肌肉小小地喘了口大气。
　　“小心着点儿你听不懂啊！”高诗岩满是责怪的语气一下子就软了下去，“有没有伤到哪！”
　　高诗岩用脚尖踩住一根灌木根支棱起身子，身子正面已经扑满了泥，胳膊上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划出了长长的血道子，仰头说：“没事儿！继续！”
　　树枝已经伸到了最长，高诗岩调整姿势展开胳臂，尽力去够高曈庆的手指。
　　“还能再往下束点儿么？”高诗岩控制着自己急促的呼吸。
　　“真不行了！”顾百川说。
　　按照平常的话，高诗岩的臂展能够达到两米，但现在拘于地势原因，加上树枝的四米，掐头去尾，顶多能达到五米多一点。
　　如果树枝能够再长一点，或者臂展能够伸展到极致，高诗岩就能主动去够到高曈庆，这样安全性和保险性就会十有八九。
　　可现在就因为差了这么一星半点的距离，高诗岩无法再往下移动身子，所以现在只能让高曈庆来抓自己。
　　这就要求高曈庆不再维持原有的动作，在惯性把他带到崖底的前一刻用极快的速度拉住高诗岩伸出的手，甚至还需要身体再往上跃上几分。
　　高诗岩迫使自己冷静，用极其温柔的口吻说：“听我说，你要拉住我的这只手，要快，身子尽量往上跃，听懂了么？”
　　高曈庆趴在崖坡上眼巴巴地瞅着高诗岩，没有回应。
　　高诗岩看高曈庆的表情就知道他没有听懂，耐住性子又说道：“看见这只手了么？拽住它，弟就能带你回家，弟给你做香菇饼吃！”
　　这下高曈庆有了反应，也不知道是真的听懂了还是句子里有什么字眼勾起了他的兴奋，但此刻，高诗岩只有堵上一把。
　　“我数到三，你就拽住我的手！”高诗岩又加上了一番解释，“三个碗，哥的、弟的，还有大川的！三个！”
　　“三个……”高曈庆眼睛里有光泽。
　　“好！”高诗岩欣慰一笑，“对！三个！我数了……”
　　“一……”
　　高诗岩的脑子里突然闪现出自己掉进井里的那回，现在他才切身体会到那时高曈庆在井边的心情是有多么的急切。
　　“二……”
　　“哥，我害怕。”
　　“不怕，哥以后一定保护好你！”
　　“那咱们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三！”
　　一声断止，高诗岩还是本能地去够高曈庆的身子，而高曈庆也尽力地跃起身子，一把拉住了高诗岩的手指。
　　“再多攥点儿！”高诗岩依旧没有松懈。
　　高曈庆扭动着身子往上挪，最终牢牢实实地拽住了高诗岩的手腕。
　　“拉住了！拉住了！”高诗岩长吁一口气冲着崖坡上的顾百川喊道。
　　“拉住了就好！拉住了就好！我们现在就把你俩拉上来！”顾百川说。
　　“诶这是怎么了？”小解回来的摄像大哥被眼前的架势吓了一跳。
　　“整天就知道拍拍拍，真用上你的时候不知道跑哪去了！”顾百川怒骂道。
　　“我……我去小解……”摄像大哥支支吾吾地说。
　　顾百川现在没工夫跟他置气，甩下一句话，“眼珠子上长手了！还不赶紧过来帮忙！”
　　经过一番体位调整，高诗岩和高曈庆都拽住了树枝较细的一头，但更多的还是高诗岩在使着力气保持平衡。
　　在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突然听到“咔嚓”一声脆响，又使所有人的神经重新紧绷了起来。
　　六个人，十二只眼睛看着树枝折断的节点上无法移开。
　　树枝并非达到了承重极限，而是一众人在调整姿势的时候使树枝受力不均，才导致其被拦腰折断。
　　但幸好这根树枝尚且新鲜，树皮还没有完全干枯，折断的节点上还有柔韧的绿色树皮顽强地黏连着。
　　“你不要慌，我把另一根树枝给你们束下去！”顾百川说。
　　高诗岩又变成了刚才大气不敢喘一下的样子，微微地点了点头。
　　青色的树皮在一点点地剥离开树枝，像是手术室跳动的红色字符，给人的神经以莫大的压迫感。
　　“来了！”顾百川三下五除二就把另一根新的树枝束到了高诗岩手的面前。
　　这根树枝更短一些，顾百川极力地探出身子想要把它束到离高诗岩更近的地方。
　　“停！”高诗岩简短的话语掷地有声，“不要再束了！我会把你扽下来的！”
　　顾百川不听高诗岩的话，喊道：“匀出一个人来拉住我！”
　　“奥好……好！”摄像大哥回答。
　　“听我的，你攀住我的身体，去抓住这根新的树枝，懂么？”高诗岩对高曈庆说。
　　高曈庆没有听明白。
　　“树枝！”高诗岩用下巴示意树枝的一头，“拽住它！”
　　高曈庆摇头。
　　高诗岩这下明白了高曈庆不是没有听懂，而是害怕。
　　高诗岩再次平定心绪，极力从嘴角挤出一个笑，“拽住它，我带你荡悠悠！啊？我们荡悠悠！”
　　高诗岩听到这话乐了起来，嘴里嘟囔着，“你荡……”
　　“不！”高诗岩保持着微笑，“你先荡，你荡完了我再荡！”
　　“我荡！我荡！”高曈庆说。
　　“对！你荡！快！抓住它！”高诗岩说。
　　高曈庆知道树枝马上就要折了，但他不具备考虑树枝折了的后果的能力，更不会悠着劲，就这么直直地攀住高诗岩的身子使劲一按，脚一蹬。
　　高曈庆在抓住树枝的一刻，最后黏连的一点树皮闷声脱落，高诗岩身无防护地滚落崖坡。
　　“高诗岩！”顾百川狰狞着面孔极声一吼。
　　坡崖上的矮小灌木被高诗岩的身体一路压过，高诗岩想要抓住点什么，但终是徒劳。
　　“快拉啊！”顾百川又一声喊叫惊动了怔住身子依旧攥着折断树枝的另外三人。
　　四个人一齐用力，高曈庆三下五除二就被拉到了崖坡之上，众人都倾倒在地喘着大口粗气的时候，顾百川已经顺着崖坡的边缘开始寻找下到坡底的路径了。
　　高诗岩躺在不知道什么软乎乎的东西上睁开眼睛，光透过树叶间的罅隙刺进他的眼睛，有点不适应。
　　伸出左胳膊，没事儿！
　　右胳膊，没事儿！
　　左右腿，没事儿！
　　支起身子，除了酸疼没有任何摔断骨头的迹象，这就是好事儿！
　　但从这么高的地方滚下来，半路上又有这么多横七竖八的树枝和凹凸不平的石子，受点皮外伤是在所难免的。
　　看了看胳膊上的大红道子，腿上的大红道子，不知道脸上有没有大红道子，自己这么帅，千万不能毁容啊！
　　扭头看身子下边是什么东西这么软和，其实也谈不上软和，只不过是相对于硬土地而言罢了。
　　零碎的树枝搭成了一个近似乎圆形的窝，窝的旁边散落着灰褐色的鸡毛，无疑，这是一个野鸡窝！
　　“真是命不该绝啊！”高诗岩呵呵一乐。
　　野鸡窝被搭在了几丛灌木之间，故而高诗岩现在是完全湮没在树枝乱叶之中的，只有半个脑袋突兀地漏在外面。
　　高诗岩此刻全身酸疼，就着正午温暖和煦的阳光，再加上刚才的体力消耗实在太大，一股懒意袭上心头。
　　迷糊着眼睛想要歇会儿，可眯着眯着，就进入到了半睡半醒的状态。
　　顾百川从来没有过这种复杂又近乎于微妙的心情，焦躁，急迫，头脑空白，一时混乱，还掺杂着点委屈，五味杂陈，说不清道不明的一腔心绪。
　　顾百川绕了得有一公里才寻得了坡崖的最低端，现在他的脑子里毫无其他，只有一个念头：找到高诗岩。
　　崖底鲜有人去，没有一条被人踏过的路，顾百川只得迎面穿过无数的茂密枝叶，不管荆棘划身，不顾利石头绊脚。
　　顾百川以最快的速度走回到了顾百川滚落崖坡的大致地点，从上往下看的时候很确定高诗岩跌落的地方，但真正身处其中的时候，顾百川也拿不准了。
　　“高诗岩！”顾百川叫喊着企图得到回应，“你听到回一声儿！”
　　没有回应。
　　“高诗岩！”
　　“高诗岩！”
　　顾百川连叫三声之后开始心慌，怎么就没有个回声儿呢！
　　心开始不安起来，满目的绿中夹杂着秋日的黄，使他脑目眩晕。
　　崖坡顶距离最底下差不多有十米的距离，高诗岩已经被棍子束到了崖坡半截的位置，再加上不是直直下坠，而是顺坡滚落，应该……不会摔死吧！
　　顾百川这么想着，实则是在睡服自己，但有好的积极一面的说辞，就会有坏的消极一面的想法跃入脑袋。
　　地势这么复杂，谁能保证滚到坡底的时候是身子屁股着地而不是脑袋活生生攮在石头上？或者，被半茬干树枝戳进太阳穴？又或者……
　　顾百川紧闭了眼睛，长吁了几口气使自己镇定不要再胡思乱想。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有时候人要是点儿寸，连喝水都塞牙缝！
　　顾百川揉了揉脸，撇清脑袋里一切好的、坏的想法，开始心无旁骛地寻扎顾百川。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灌木丛生处。
　　顾百川看着那万簇绿中的半头黑发，脚步趔趄地冲了过去，看见高诗岩脸上、身上伤痕累累仿佛被蹂-躏的模样，一滴泪不自觉地就滚落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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