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渊师

作者:云小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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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2 章


      登舟解缆,老汉转过身去,一竿子撑到了底,小船儿咿呀咿呀,像个婴孩的摇篮,载着两人,向幽深不见底的河中心飘去了。

      越往深处,周遭这股子蓝色就愈深,等到二人行舟至河中心后,都觉得这天这水有些发黑了。

      拖格不由好奇:“老人家,眼下,除了望不到边际的河水和头顶一片天,无风无浪、无星无月、也无潮汐,你是如何辨别方向的?”

      老汉纵声长笑,“心之所向,乃是吾乡。”

      他似乎心情不错,用苗语哼起了一首乡间民调:“晚霞的红蜻蜓,大桑树绿如茵。记得旧时候,跟着爹爹去捉虾,门前磨螺巷,巷口弄泥沙。阿婆养蚕纺线纱,我在檐角蹲蚁巢……”

      拖格儿时生育市井之间,听过的小调儿成千上百,但这一首,无论是歌词还是曲调,都陌生的很,他觉得老汉哼起来倒是挺有悠然自得的意境,便悄悄儿记在心里学会了。

      两人又在河上飘荡了许久,拖格突然瞧见不远处出现了一排青蓝色的山峦,小舟虽然看起来优哉游哉的,但或许实际速度并不慢,那青山转眼间就近了许多,再一会儿便近在眼前了。

      拖格起身,往山那向看去,初时,他就觉得这山透露着一丝丝诡异,但因此处种种,都不似凡间之物,因而他也就没放在心上。这会儿他凝视着那不断向自己逼近的青色山峦,居然感觉到一股迎面而来的濛濛水汽。

      “那不是山……是浪!”拖格倏地跳起来,“快调头!”

      小舟上原本一头一尾立着两人,稳稳当当的,因为他这一动,便有些不稳,老汉怒目瞪了他一眼,一脸“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摘下头上的斗笠,在手中一旋,朝他丢去:“坐回去!”。

      那斗笠虽小,劲头却十足,拖格被打在胸口,生疼生疼地,后脚一滑,噗通摔倒,只能攀附住船舷,眼睁睁看着老汉不知死活地迎着那滔天巨浪而去。

      巨浪如同一面厚重的水墙,以排山倒海的气势,飞速移动着,此时,距小舟已不到一尺。

      拖格仰头看着头顶上即将吞没自己的浪头,如同刑场上引颈就戮的败将,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万矢穿心的疼痛。

      没想到我的生命会终结于水。

      小时候听说书的人讲,在直面死亡的那一瞬间,人眼前会浮现出此生最爱的人的面孔。不知道白真的鲜血流尽的时候,他看到了谁?

      在一片氤氲水汽的包裹之中,就如同胎儿回到母亲的羊水之中,那样柔软。

      拖格生平第一次,被这温暖的错觉所蛊惑,而卸下了所有盔甲、面具和心防,于是有一个人的声音就偷偷溜了进来。

      我怎么会想到他?

      他咬着牙,想把那个人的声音、模样从脑海中赶出去——却是徒劳,那人只是更加肆无忌惮地抚摸、亲吻着自己,贴在他耳边,说着疯狂的爱欲的呓语。

      他出了一身冷汗,却又无法自制,居然生出了这样绝望的念头——我怎么还不死?

      有一个陌生冷酷的笑声陡然在头顶上想起,嗡嗡如钟鸣,激得他猛一个哆嗦,耳中惺然一响,彻底跌出了这个荒诞旖旎的幻境。

      拖格睁开眼,仍在小舟之上,只觉得方才所历,如梦似幻,恍恍然化烟成雾,终是散去了。

      天地异色,只瞧见隔岸有千万点萤光,明灭如繁星,梳织于芦汀蓼渚间。

      方才的老汉已经不见了,唯有他一个人立于小舟之上,恍若林鸟失群,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拖格将船靠了岸,独自沿着岸边小道儿往里头走。

      此间长满了奇花异草,有黑色鸡冠形状的花瓣儿,到腰间的锯齿状的紫色野草,还有挂满了南瓜那么大红灯笼般大苹果的果树……

      拖格在心中隐隐有了猜想,直到他走到路的尽头,看到前方一个硕大的黑篱族狼头族徽,方才确定了——他这是通过某种巫术造出来的捷径,来到黑篱族的大本营黔粟山了。

      他从前只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听过有关这座山的故事,这个地方曾被视为孕育众生、庇护一方的宝地,也因诞生了令人闻之色变的巫术而沦为不祥之地,无数人在这里生老病死,恩怨情仇一遍遍反复上演,可是千百年光阴过去,物是人非之后,这片土壤上,花依旧开,果依旧结,生生不息,仿佛弹指一挥间,一切不过是黄粱一梦。

      拖格走了许久,他这一夜来,先是背着个温峤逃离山火,紧接着又追了白真一路,沿着那长得像是没有尽头的甬道爬了半宿,坐个船也惊心动魄不得安生,这会儿都快在这山林间迷路了,也没瞧见个来接他的人。他双手双脚都和灌了铅似的,沉沉地坠在身躯上,实在是走不动了。

      他心道:怪不得黑篱能在这黔粟山发家致富东山再起,把白篱当傻子似的蒙在鼓里——毕竟即使是派个探子,光是走进来这一路,就得累得脱力而死吧。

      拖格半个身子倚靠在一颗粗壮的古树上,后背贴着树干,也不管硌得慌,颓然滑了下去,一屁股坐在了草丛里。他只觉得浑身乏力,上下眼皮直打架,居然就这样沉沉睡去。

      突然从他头顶上方高处的树干,倒挂下来一个人,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扎着两个小辫子,簪着花儿,两条腿勾在树上,悬着脑袋津津有味瞧着拖格。

      人其实并不是只有一双眼睛,人的肌肤是能感受到目光的注视的。

      拖格没有家,从小席地幕天惯了,睡在荒野的时候要防着野兽,睡在街上就要防着人,十几年来,从不敢真正让自己睡死过去,即使双眼紧闭着,四肢累得胶在了地上,只要周遭有风吹草动或是一点点异样,他的身体都会立即紧绷起来。

      因而他没有睁开眼,只是飞快地出手掐住了女孩的喉咙。

      小姑娘被他这么用力一拽,便从树上掉了下来,整张脸憋得又红又紫。

      寻常人出于求生的本能,都会拼命挣扎,或是将扼住自己咽喉的禁锢解开,或是对施暴之人拳打脚踢迫使他松手。但这个女孩像是未经世事般,连基本的缠斗挣脱都不会,只是不住地咳嗽,两条短短的肉乎乎的腿上下蹦跶,可是她的双手却温柔地覆盖在拖格拧在她脖颈的手上,像一种友善的问候。

      拖格戒备地将她审视了一番,深知自己身在虎穴,不能随意杀人,便用了几分力将女孩甩在了离自己一尺远的地方,掏出了怀中的匕首,挡在胸前。

      小女孩捂着喉咙呛了好一阵子,才缓过劲儿来。她长得胖乎乎的,脸颊边两团绯红,眼睛像是黑葡萄似的又黑又亮,鼻头微微往外翘,嘴巴也同小鸟的尖嘴似的,总也合不拢。

      她歪着个脑袋瞧着拖格,居然对着这个刚才还想置她于死地的“坏叔叔”笑了起来,道:“玛孜爷爷怎么没有送你进来呀?奥我知道啦!一定是你出言不逊,惹他生气了。”

      拖格依旧将匕首横在胸前,刀刃向外,腾出一手扶着背后的树干,慢慢站起身来。他猜测这个小姑娘口中的玛孜爷爷约莫就是刚才的行舟人,便问:“那你能带我去吗?”

      小姑娘一听,咯吱咯吱笑得更欢了,叉着腰噘着嘴谈起了条件:“我能带你去你要去的地方,你想见云禄叔叔对嘛?”她眨了眨眼睛,漂亮的长睫毛就像蝶翅扑闪扑闪的,“那你给我讲一个发生在山外的世界的故事吧。”

      拖格狐疑地瞧了瞧她,心中思忖,莫非这女孩儿是自小养在这黔粟山间的娃娃,从未能出去过?

      他琢磨了一会儿,说:“好。我给你讲一个小公子的故事。”

      “在这座山外头,土地被人分为好几块儿,每一块儿都由一个家族统领。这个小公子是蓬安人,从小娇生惯养吃喝不愁,就是贪玩。有一次他一个人偷偷跑到苗疆探险,因为人生地不熟,就找了一个向导。这个向导觉着他人傻钱多,就日日跟在身边行窃。小公子生性良善,脑子又愚笨,一直以为是自己马虎弄丢了那些银两。最后,他此行带出来的钱财就都被偷光了。因为没办法偿付先前说好的报酬,小公子只有偷偷去当铺打算将自己的玉佩锦衣给当了。可是向导不知道,一早醒来,以为东窗事发,怕小公子是去官府报案了,就赶紧收拾细软跑路了。小公子带着换来的银两回到住所,却发现向导不见了,他十分忧心,四下去寻,谁知走进了一个迷雾森林里,怎么也找不到出路。小公子被困在密林里,喝泉水、食野果,躲在山洞里好几天,终于有个樵夫偶然路过此地,发现了他。谁知他竟对樵夫说,我有一个伙伴,前几天的一个清晨,突然在附近失踪了,我猜想他也是误入了这片林子走迷路了。他许诺樵夫,若是能找到他的伙伴,他愿意把置换来的钱财分一半当做酬金。”

      他讲到这里,小姑娘已然听得入迷了,急切地问道:“后来呢,樵夫找到那个偷东西的向导了吗?”

      拖格笑了笑,仿佛真成了一个慈爱的长辈,他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后面的故事,得等你带我上去,见到了你的云禄叔叔,我才能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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