拢玉成云自卷舒

　　我们在石洞中盘桓两日，因山上又下起雪来，萧栖辰担心大雪会封了路，便收拾了带我离开。

　　和上山时一样，仍是我坐在马上，他牵马缓行。因山路湿滑，萧栖辰要小心脚下，便顾不得与我说话，一径小心翼翼地埋头走路，我回头望着渐渐被树林山石掩住的石洞，心里不禁有些恋恋难舍。

　　在洞中的三日应是我这些年来过得最快活的几日了，在那里，我无需担心他人眼光，不必烦忧身份地位，只安心做他的媳妇，便能将他的一颗心紧紧栓在我身上。

　　只是，虽闭了眼不看,塞了耳不听，我和他之间的地位悬殊却也不会消失不见。在山上时我或可自欺欺人，可一旦下山，那冰冷的世情终会化成钝刀，将我们那一缕缱绻情丝磨尽斩断。

　　我一路想着自己的心事，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山脚了。萧栖辰见我出神，冷不防翻身上马，将我搂得死紧，没头没脑的吻了下来。我渐渐喘不上气，只得拼命捶他，好容易才让他放开我。我恼得不欲理他，他却哈哈大笑，用斗篷将我兜头罩住便打马飞奔起来。

　　在路上疾驰了一天，天黑时才赶到会宁府。阿典寻了房舍在这里等了我们几日，已是急了，今见了萧栖辰，喜得几乎没扑上来。萧栖辰笑骂了几句，把缰绳马鞭甩给他，便搂着浑身酸疼的我往屋里去。

　　见此情景，阿典惊得嘴张得老大，我心里也觉得慌起来，忙要挣开，他哪里肯依，见我扭得厉害，索性将我扛到肩上，还顺手在我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掌。

　　这厮脸皮实在太厚！我用手遮住眼睛，再无面目去看阿典的表情，任他将我扛到房里炕上，取了斗篷兜帽，脱了鞋袜，塞到暖被中。

　　安置好了我，萧栖辰便挥下帐幔，自出去唤人送饭送水。晚饭我便是窝在炕上吃的，饭后萧栖辰又叫人送来两大桶热水，将我衣衫剥净了按在浴桶里与他一道洗。

　　第二日清早起身时，我还是半梦半醒，萧栖辰见我实在是打不起精神，便自己动手给我穿戴好，又要抱我出去，我恐怕阿典等人嘲笑，忙拍开他，勉强撑着吃了点饭食便爬到马车中去养神了。

　　因乌嬷嬷和豆儿都还未赶到，萧栖辰又要护卫赵王，车内便只有我一人，萧栖辰先嘱咐阿典好好照应，又跟进来交代了半天，我见他絮叨个不了，不觉好笑，最后还是用嘴堵住了他的话头。

　　起初我也曾提过要留下来等豆儿，他却死活不肯，我心里也舍不下他，见他不依，索性顺水推舟，再不提分开的话。就算这是个梦吧，我也想要做得长一些。

　　如此在路上行了将近一月，萧栖辰日日都是白天去应付他的差事，晚上便回来与我宿在一起。我只每晚支应他便是件极费力的事了，所以白天大半时间都在车内补眠，索性正好避开外面的寒气和阿典等人的嘲笑。

　　回到燕京不过十日，豆儿他们便回来了，我便仍旧挪去与她同住，萧栖辰颇为不满，只是当着乌嬷嬷又不好说什么，便只好在白日里寻摸机会与我厮缠，如此几次后，终于被乌嬷嬷看出了端倪。

　　这日萧栖辰一早出门后，乌嬷嬷便寻了个借口将我叫到她房中说话。待我行礼毕坐下，乌嬷嬷便将人都打发出去，自掩了房门，又拉我到炕上与她并肩坐下。我心中虽已知道她要问些什么，可看她这架势，心里毕竟有些忐忑羞惭，只得垂首默坐，静待她开口。

　　“云丫头……我看少爷这几日没事老是往你那儿去……你们是不是……？”吞吞吐吐了半晌，乌嬷嬷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我又是羞窘又是惭愧，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得扭脸垂头。

　　一见我这副样子，乌嬷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啊？还真让我猜中了！你这丫头，怎么也不跟嬷嬷说一声呢，就由着少爷胡来？他只图这一时的受用，以后少夫人进了门，可叫你怎么立足？”

　　我如被三九天的一桶雪水兜头泼下，霎时觉得丝丝凉气从骨头缝里透出来，一时身上抖得都有些坐不住了。

　　乌嬷嬷见我神色不对，忙停了絮叨，将我搂进怀里抚着我的背脊道：“好孩子，你也别怪嬷嬷说这些不中听的话，实在是良药苦口、良言逆耳，我这么些天冷眼看着，实在是由不得人不喜欢你，只是咱们娘儿们的出身在那儿摆着，少爷就是再心里有你，可他上头还有宗族，还有皇上不是？他的婚事便连他自己也是做不得主的，若是他给了你想头最后却又兑现不了，岂不是害了你？好孩子，听嬷嬷的，先忍两年，等少爷娶了夫人，咱们再想办法把你抬进府来，到时你既有了名分，又有我在后头助着，咱们也可不必害怕少夫人给你脸色看！”

　　我忍了又忍，眼泪还是不听话地涌了出来，索性埋头在乌嬷嬷怀里闷声大哭。乌嬷嬷一边絮絮安慰，一边从床头抽出帕子来给我拭泪，我哭了一气，心里觉得好些了，也不好再腻在她身上，便慢慢坐起身，接了帕子轻轻揉按红肿的眼睛。

　　乌嬷嬷还待再劝，我忙扯出一抹微笑，轻声道：“嬷嬷莫要再说了，我虽年轻不知事，可轻重好歹总是晓得的。嬷嬷刚才所言，句句都是正理，便是我娘活到现在，怕是也说不出更好的了，只是嬷嬷想必也知道，我父母早亡，家无恒产，还有三个待嫁的姐妹。当初决定扮成男子出来挣钱，我便发誓要顶起家业，为姊妹们找个好归宿。如今虽然已经这样了，可我终究还是要回南边去的，只是大人不肯放我，这事还得请嬷嬷帮忙。”

　　乌嬷嬷一时呆住了，半晌才又惊又疑的问道：“你这样说，莫非这事并非你愿意，而是少爷逼迫的？”

　　“不是不是，大人待我极好，便是……也是我自己……愿意的。”

　　“那你为何不愿留下？”

　　“我心里虽爱着大人，可正如嬷嬷所说，大人的身份实在不是我能匹配的，但若是与他为妾，不怕嬷嬷骂，我却是万万不愿的。不说别的，单是抛下姊妹不管，将来我又有何面目去见爹娘？”

　　听了我的话，乌嬷嬷脸上也有些动容，“可是就这样离开少爷，你心里舍得么？”

　　“我……”我心里又酸又涩，喉咙里也哽得难受，“大人待我赤诚，我又不是石头人，自然是舍不得他的，可长痛不如短痛，我终究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跟着他，不若让我离了这里，还能彼此留个念想。”

　　乌嬷嬷的声音也哽咽了，“好狠心的丫头，你这又是何苦……”

　　当我出门时，乌嬷嬷终于答应帮我离开。

　　午后休息时，萧栖辰又摸到了我房里，见我两只眼睛红肿得跟兔儿一般，便扭着我追问为何哭泣，我只得说自己想家了，顺便问他何时放我回去，他被我问急了，登时恼羞成怒，将我按在炕上好生惩戒了一番。

　　一晃半月过去，这日萧栖辰回来说他不日要随皇上出巡，大概月余才能回来。我心里一动，这却是个好机会，只是我就这样走了，等他回来，满心欢喜变成失望，怕是会大发雷霆，以后或许都不会再理我了。想到这里，我心里不禁难过起来，望向他的眼神里也满是不舍。

　　过不两日，萧栖辰果然收拾了行装带人出门去了，只是阿典却被他留了下来。

　　我筹划了几日，终于说服了乌嬷嬷和豆儿，助我回江南。萧栖辰出门五日后，乌嬷嬷便借口给萧栖辰送衣裳，将阿典打发了出去。阿典前脚走，我后脚便收拾了自己的行李货物，登上了乌嬷嬷安排的马车，与豆儿洒泪而别。

　　马车粼粼而行，天空中已有北归的雁群，当终于回到淮水南岸时，我心中又喜又痛，虽说很快就能回家了，可是……回望北岸的茫茫衰草，他又气又恨的面孔又浮现在我眼前，我与那人恐怕此生再也不能相见了吧，便是叫他恨着也好，总好过被他淡忘！

　　哈！我还真是个狠心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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