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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大第一附属医院的神经内科是临床重点专科,一共有13个专业组,包医生是重症监护组的负责人,34个人负责13个床位的临床工作,同时承担了一些国家级和省部级的科研课题,目前在推进的有9个,其中有一项关于脑损伤的,实施阶段已经超过三年,迟迟推进不到结课阶段,预算吃紧,参与者私下对于进度也颇有微词,郑主任私下里让谢牧多注意一下这个课题的研究过程,言外之意谢牧心知肚明。谢牧在实验室的办公室里看了一上午这项课题的研究材料,整个字面上看起来都是很顺的,科学价值、实用性和可行性都没有问题,研究方向很新颖,在国际上也可以说是很先进的,具体到实验对象的选择、数据内容伦理论证都没发现漏洞,整体看起来确实是到后期突然就开始拖进度,但只从手上的资料来看,却是也没发现慢的理由。
陈星杨上午跟着郑主任去了一个关于脑中风术后处置的研讨会,回程时路过一家咖啡店,陈星杨申请停车五分钟,他快速跑进咖啡店停留了一下又快速跑回车里,手上多了两个蛋糕盒子,笑嘻嘻地对郑主任说:“主任,这份是您的。”
“这是什么?”郑主任很少看到陈星杨做些孩子才会做的事情,也很少看到他这样心怀满月似得笑逐颜开。
“栗蓉芝士蛋糕,不甜的,很香。”陈星杨一脸星星闪烁,就差直接把“好吃”两个字写在在脑门上了。郑主任忍不住地笑了,一上午的专业交锋,此刻也松懈下来,八卦地压低声音:“星杨啊,你跟郑叔叔说,是不是谈恋爱了啊?”
“啊?”陈星杨一愣,笑容凝固住了。那天晚上谢牧又一次跟他说在一起的时候,他还是忘了说好,那这算是在一起了么?
但这个凝固的笑容在郑主任的眼里却被理解为当场抓包,郑主任了然于胸地笑着说:“改天介绍我们认识啊,给你把把关。”
“啊?……哦。”陈星杨低下头,用指腹一点一点地摩挲着手里的蛋糕盒子,他意识到自己忘了这件事,他忘了如果被科室的人知道了他和谢牧的关系,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
回到办公室,正是要去吃午饭的时间,陈星杨放下东西,把蛋糕放在平时大家日常用的小冰箱里,犹豫着要不要打个电话给谢牧一起去吃饭。
“叮,吃饭卡。”谢牧的声音在陈星杨身后响起,陈星杨吓一跳,转身看到故作责难的谢牧,谢牧接着说:“我都饿死了,回来也不赶紧叫我去吃饭,还在这看手机?”
“我本来也是要发信息给你的。”陈星杨瘪着嘴晃了晃手里的手机。
“那我瞬间就应召出现,该怎么奖励我?”谢牧一把把人拉进怀里。陈星杨羞赧地垂下头,谢牧低头看着陈星杨弯曲的后颈,玉一样无暇光洁,细弱地折出一个欲拒还迎的角度,像是春风中的一段丝绢,酝酿着不自知的缱绻,谢牧原本只是想讨个拥抱,此刻却误以为盛情难却,他怕吓到陈星杨,忍着悸动在那段丝绢上印了一个轻轻的吻。
只一个轻吻,便让那丝绢得了精魂,化作动情水。
两个人在办公室,诸多顾忌,陈星杨死死的把头埋在谢牧的怀里,谢牧硬拽着胳膊给他拉出来,酡红的脸闪躲着,风情的眼微垂着,连那羞极了而攒起的眉头间都漾着闪烁的春色。
谢牧吃惊于陈星杨对自己的爱恋与依赖,这之前他是有过彷徨的,毕竟十年身后过,谢牧并不敢揣测自己留在陈星杨心中还有几分,而此刻亲眼见到这前赴后继奔涌而出的爱意,谢牧不可控地激动起来,像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似的,眼眶胀的发涩,强忍着要落泪的情绪,谢牧复又把人用力搂在怀里。
晚上8点郑主任有一节课,郑主任有个工作习惯,结束一天工作后不管多晚都要回到办公室写工作日记,陈星杨作为助理也会一起回来。于是谢牧把要看的资料搬到办公室,一边看一边等着。
7点50的时候陈星杨突然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办公室门口,谢牧从资料堆里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又看了眼墙上挂着的时钟,站起来走过去,“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陈星杨平复了呼吸,脱力一般靠着门框,说道:“我忘了和你说郑主任有课,手机又没电了,我怕你等着,没吃饭。”
“不用怕,我肯定是等着的,你不回来我哪儿敢吃饭。”
“谢牧,不是说了好好说话么……”陈星杨是真的打心底里害怕谢牧无时无刻地说些不要脸的话。
“那你现在能走了?咱们吃饭去?”谢牧摘下眼镜,走回桌边开始收拾资料。
陈星杨点点头,可马上他“唔”地一声跑向办公室角落里的小冰箱,拿出那个蛋糕盒子。
“还好还好,没有被偷吃。”陈星杨捧着盒子坐到谢牧身旁,“时间有点长了,但是在冰箱里应该没事的,你尝尝,Q大旁边那家蛋糕店新出的,特别好吃。”
谢牧隔着蛋糕盒子上面那层玻璃纸看到里面浅褐色的,没有一点装饰的,简单平滑的切块蛋糕,品相很好,但可能在冰箱里放得久了,有些被冷落的呆板。
谢牧笑而不语,打开盒子把蛋糕取出来,用叉子切取了一块送到陈星杨嘴边。
陈星杨马上推着谢牧的手送回到他嘴边,“你先吃,你尝一下,不甜的,你快试一下”。陈星杨满眼期待,让谢牧没办法拒绝。
等蛋糕真的进嘴了,谢牧倒是真的吃了一惊。照道理以谢牧来说,是不可能为了一块平平无奇的芝士蛋糕而开了胃口的,但这块蛋糕却是真的好吃。入口是醇厚香浓的栗子味道,带着季节更替的不舍和自然成熟的骄傲,之后是些许顺滑温柔的奶油,像是最温厚的长辈轻轻抚慰,润物细无声地化在味蕾间,最后是厚重纯正的芝士,要嚼一嚼的香醇,留在唇齿间,不黏腻,不过分宣扬自己的血统纯正,也不过分压制自己的美好丰盈,是恰到好处的姿态,没有画蛇添足的影子,从头到尾都是大自然中最真实的味道。
“好吃。”谢牧满足地舔了舔嘴唇。或许这好吃里,大半是陈星杨带来给他的。
“好吃吧,我也觉得好吃,那以后每天我都给你买。”陈星杨很满意谢牧的反馈。
那个没糖吃的孩子,每天都有人给他一块糖。这个不屑于甜品的人,却有人要每天买一块蛋糕给他。谢牧想了想,说道:“这句话也是你的梦么?”
陈星杨顿了一下。过往涌上心头,那实在是不好的记忆。得病这么久,关于谢牧的,那些不愉快,怎么从来就没忘掉过。
陈星杨站起来就要走,谢牧立马起身把人抱住。
“别生气,我是认真的问你的。我们逃不开这个对话,可能现在时机不对,但你能平静地听我说么?我是真的想知道,你的那些梦,和我脑子里这些记忆,到底是不是一样的。”
“我不是晓星尘。”陈星杨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陈星杨,我是谢牧。但是,你愿意和我聊聊么?”谢牧诚恳地弯下腰,平视着陈星杨委屈又愤懑的双眼。
谢牧没再说话,就是这样等着,握着陈星杨的手,体温一点点的传过去,连带着他的恳求。
陈星杨被这样温情脉脉地望着,他不想再接受这样的信号,把眼神艰难地往旁边挪了挪,张口道:“你知道么,我时常会想起你带给我的那些羞辱和难堪,太难受了,我想忘了,连带着你给过我的快乐,把你整个人一起忘掉。”
时间过得很快,谢牧已经把组里所有在推进的课题项目都仔细过了一遍。包医生的意思是让谢牧自己选他感兴趣的项目去参与。包医生四十六岁了,但看起来只有顶多三十七八岁的样子,每天都是温和的笑着,有时话说多了,似乎还带些羞怯的意味,会不好意思地对人笑。但工作起来确实雷厉风行,一双眼睛利刃似得。包医生是外地生考到Q大医学院,毕业后留院,就在界城扎了根,一步一步地熬到了主任医师。他勤奋肯吃苦,对医学有着执着的热爱,对病患和家属从不敷衍,和领导同事关系也很融洽,对组里和科室里的年轻人也是爱护有加,碰到问题亲力亲为知无不言,是受人尊敬的前辈。成为NCU的负责人,也足以见得科室和院里对他的看重。
“可我总觉得,包医生,有什么秘密似得。”谢牧和郑主任在休息区聊着课题的事情。
“怎么说?”
“说不上来,不过成年人嘛,包医生结婚了么?”
“没有,也没有女朋友,或者说,没有公开的女朋友。”
“哦。”谢牧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
“不过NCU这么忙,他又是外地人,长辈张罗不到吧。”
那这个年纪了,家人不催促,也是很少见。谢牧心里想着,但没说出来。
“怎么,小谢也挺八卦啊。”郑医生促狭地笑起来。
谢牧看着郑医生,突然想起谢昌宁之前提过陈星杨姥爷的样子,老顽童似得。
“不过说到八卦,我给你讲一个”,郑医生故作神秘地凑近了谢牧,“陈星杨,我助理,你觉得他怎么样?”
谢牧面上没表现出来,心里却吃了一惊,这语气像是要撮合他俩似的。
“我小叔叔是杨教授的学生,所以我们见过,是个挺不错的孩子。”谢牧诚恳地挑着能说的说了一句。
“你们认识啊?那怎么没听你们说过。”郑主任竟有些失望的样子。
“我看他好像不想给人知道的样子,于是就也没说。”
“嗯,你这个感觉很准确,星杨确实是人际交往上很淡。不过啊”郑主任的表情从严肃到激动,愉快地分享着,“他谈恋爱了,哎呀,好想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我真是太好奇了。你们年轻人聊得开,你打听打听啊。”郑主任惬意地向后靠在椅背上,满脸都是八卦的兴奋笑容。
谢牧满脑子黑线,合着郑主任把自己挖来是做奸细的,不仅要探查项目推进慢的原因,还得去考察爱徒的个人情况。谢牧尴尬地笑了笑,“我们其实也不是很熟,我这个,不好问啊。”
“哎,不是不是,郑主任摆摆手,“这哪儿能明着问呢,这得旁敲侧击暗中观察,发现蛛丝马迹之后剥茧抽丝,证据多了之后顺藤摸瓜,哎,链条完整后就真相大白啦。”郑主任认真地教学,谢牧索性笑着听起来,“主任,您像是刑侦学的教授。”还像个成语爱好者。后半句谢牧憋住了没说。
“那如果您觉得这个女孩不合适,会怎么样呢?”谢牧探究地问了一句。
“嗨,星杨那个孩子主意正,但做事情一向都很有分寸,他看上的人,多半是不会错的。”郑主任胸有成竹的回答。
“嗯嗯。”谢牧对郑主任的回答表示一般赞同,确实他也觉得自己很不错,但如果给郑主任知道陈星杨交际花似的那几年,估计郑主任就不会觉得他有分寸了。
如果他们知道了和陈星杨在一起的人就是自己呢?谢牧在心中暗暗设想可能会出现的局面,他不确定陈星杨能不能承受最糟糕的那一种。
“所以你觉得没有问题是么?”郑主任又开口。
“啊?”谢牧的思路犹自停留在陈星杨身上,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问题。
“就是小包那个脑损伤的课题的事情”,郑主任坐直身体,眨了眨眼睛,“别想陈星杨了,快,咱俩说正事儿。”
谢牧脑子里黑线添黑线,但还是迅速地拉回思路,开口说道:“对,没有发现什么技术上的问题,所以我猜是包医生自身的问题。他对这个课题有什么个人情绪么?”
“个人情绪?”郑主任眼神暗了暗,“应该没有吧,这是他自己申请的,哦,不过最开始是申请的国家项目,没有批,我有个同学在部里,找他给想了想办法,按照部里的项目给批了。这个其实有点可惜,因为这个研究方向是很先进的,但是科研立项这种事情,你刚回国你可能也不太清楚,但这些事情你多少也是能猜到的。”郑主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可这个,应该也不会影响什么吧,小包都四十多岁了,这样的事情应该见怪不怪了。再说这个事情,也不影响他再往前走一步。”
谢牧点点头,他总觉得有个关窍在那里,可就是想不出来是什么,开口道:“我再仔细看看,或许有什么地方是我忽略了,过两天我再找您说。”
郑主任点点头:“行,也不用想太多,小包这个人还是很单纯的,他很怕给人添麻烦,你看不出问题,那应该不是过程上出现了什么情况,我是担心小包不好意思来和我说。”
谢牧心想,那问题应该就是出在包医生自己的身上。通过陈星杨的问题,谢牧已经认定郑主任在对待自己欣赏的人的事情上,会不自觉地打开情感滤镜了。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谢牧做完手上的工作,他暂时还可以按时下班,收拾完东西溜溜达达地到科室办公室,陈星杨却没在座位上,左右看看,谢牧出声问道:“谁看到陈星杨了呀?”
“郑主任有手术,应该是跟着上手术了。”有人回了一句。
陈星杨还会跟着上手术?不是说临床的工作都不分给他了么?谢牧心里疑问着,在陈星杨的椅子上坐下来,桌面很干净,左边是一摞专业书,中间是台历、墨水瓶和一只黑色的pu笔袋,右边有四个笔记本叠在一起,最上面放着一本草稿纸。谢牧拿起那只笔袋打开,里面有三只钢笔,两只红蓝铅,一个简易的削笔刀,还有一把短尺。谢牧拿过草稿纸,拿出一只钢笔,拧开笔帽才发现笔尖竟然是弯的,像是被人大力戳在什么地方压弯的。
压弯的。谢牧仔细看着这支宝蓝色的英雄钢笔,圆圆胖胖的,很古老的样式。这是那一晚陈星杨用的钢笔,他重重地在化学作业上面戳了个洞。谢牧原本轻松的心情此刻有些下坠,他把笔帽拧回去,把东西都回归原位,站起身准备出去抽根烟。可当他把椅子摆回原位时,手机响了。
是界城本地的座机号码,6571开头,谢牧知道这是体制内用的的电话开头,他快走两步出了办公室,按下接听键。
“喂,您好,我是谢牧,哪位?”
那边显然没想到谢牧会上来自报家门,愣了一下,旋即语速很快地说道:“市交通队,你认识陈星杨么?”
“是我的同事。”交通队?谢牧心里咯噔一下。
“那你现在马上到市中心医院急诊科去一下,陈星杨出了车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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