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豆南山下

　　赵连生连连冷笑，抢过话来：“既说我赵家全仰仗林家才得在香博城中立足，怎么偌大一个洛城只知赵府不见林府？”

　　阿罗看也不看他：“外公离京前，孙太医特嘱咐平凡度日，以免招致祸端。民女既敢说出外公是孙太医的弟子，便不怕陛下追究，孙太医牵涉后宫纷争，可已经身首异处，莫说外公是孙太医的弟子，便是他的亲身儿子，此事也与外公无关！只外公外婆素来谨慎，不愿惹了无妄之灾，也不求那大富大贵，怎到了赵大人口中就成了怀罪心虚？”

　　赵连生默了默，再开口时语带嘲讽：“当日你娘亲与家丁私通，为父便是再气再恼也未曾想过将你这个女儿逐出府门，你定要追着她去，如今可是见不得为父好，定要反咬一口才罢休？抛妻弃女？你怨我和你娘和离便罢，扪心自问我何曾对你不住？”

　　他又道：“你娘呢？她若怀恨在心，只管当面同我对峙，何苦拿你这个做女儿的当刀子使？白白伤了父女情分。”

　　此话一出，昭成殿寂静无声。

　　怀安王事不关己的悠闲神色顿时一僵，微恼地瞪了赵连生一眼。

　　赵连生被那锐利的眸光扫过，立时明白自己说错话了。他这几日被拘在点文阁，对外界的消息一无所知，刚才那句话定然露了破绽。想找补，可看着高坐在上的皇帝似笑非笑地撇过来，就知道找补不回来了。

　　阿罗呵笑出声，脸上却不见半点笑意：“我娘在下面等着你呢，你大可以去找她对个清楚。”

　　韵娘趁机啐道：“呸！到了此刻还装父女情深，若心里当真这个女儿，怎会毫不关心她的近况？你果真是个黑心肝的，夫人去了快两年了，如何能站在这里和你这畜生对峙？”

　　闻言，赵连生难掩惊讶，怔怔地回不过神，直到姜氏偷偷扯了扯他的袖子，才迷茫地抬头看向前方跪着的阿罗。

　　“林氏……死了？”

　　“是！死了！再不会妨碍你与姜氏情深意切，再没有人占着夫人的位子叫你们碍眼了，你可满意了？”韵娘搂紧阿罗，回头恶狠狠地对赵连生喝道。

　　“她怎会死？”在他印象里，林玉的医术青出于蓝，比林昌明更胜一筹。

　　她才三十出头，怎的就死了？

　　武安侯看得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人家怎么死的？被你这不是人的东西气死的！你也有脸问。”

　　姜婳瑟缩着身子，抖得愈发厉害。

　　赵连生置若罔闻，死死盯着阿罗瘦削的背影，那背影像极了林玉：“她怎么死的？告诉我！”

　　皇帝冷眼看着眼前的闹剧。

　　皇后掩唇，忍不住再次轻咳出声，帕子拿开时，唇边却浮着一抹冷然的笑意：“人活着时你不闻不问，百般伤害，如今人没了，却又在这儿惺惺作态，原陛下同我说赵大人是个极有趣的人我还不信，今日算是见识了。”

　　赵连生镇静的假面一点一点慢慢崩裂，他握紧双拳，浑身发颤。

　　林玉。

　　林玉……

　　那个总是轻轻抿着嘴对他笑的女子，就这样死了。

　　他没有。

　　他不想害她的命。

　　他从未想过要她的命。

　　他手上鲜血淋漓，沾了不知多少人命，唯独林玉，那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小姑娘，他从未想过害她的命。

　　“阿罗……”赵连生艰难开口，嗓子干涩，似乎每说一句话都有细小的刀片划割着咽喉，“好阿罗，告诉爹爹，你阿娘，怎么没了的？”

　　他甚至不敢说那个字。

　　阿罗素白的脸上满是淡漠，声调平平：“你走后，徐举人与郑存仁对我们母女步步紧逼，我与阿娘只能在乡下落脚，郑存仁上门威胁，阿娘气急攻心，没熬过半年便撒手人寰。”

　　她轻轻推开韵娘，缓慢地站起来，侧身看着那个不再平静的男人：“何必做出这副样子？你当年与徐柳师和郑存仁兄弟相称，他们逼迫我们母女至此，全因你将娘子和家丁捉奸在房。赵大人猜猜看，他们为你做这么多，是因为你们兄弟情深，还是想求得无限风光的赵大人照拂一二？”

　　赵连生讷讷地看着她那双与林玉一模一样的杏眼，不住地摇头。

　　阿罗却移开眼，看向他身旁的姜氏：“可惜他们打错了算盘，在赵大人眼里，有权有势能够攀附的才是朋友，才是妻女，对吧？”

　　姜氏猛地抬头，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阿罗哂笑：“看来你也很清楚，他把你扶正是为了什么。”

　　还有隐情？

　　殿内众人面色各异，目光紧紧凝在阿罗身上。

　　抛妻弃女对于一个新科状元而言意味着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能让赵连生冒这么大的风险也要拴住的人，必不简单。

　　众人一时又看向姜氏，只见她抖索着身子，竟是被吓得泪流不止，砰砰把脑袋砸在地上，嘴里不断喊着饶命。

　　皇帝皱眉道：“林绮，说清楚。”

　　阿罗面向高位，恭敬答是，而后道：“谣妃娘娘一案，除了孙太医，同日问斩的还有前太傅蒋深满门。姜婳原不叫姜婳，而是蒋华，乃罪人蒋深的嫡孙女，毒妇蒋妃的嫡亲妹妹，自幼因病被送入观内静养，蒋家出事后其母连夜传信，在白云观后山立碑造坟，蒋华以姜婳的身份，活了下来，被忠心的嬷嬷远远带到边城香博城。”

　　“赵连生言说怜姜氏孤苦无依，将她养为外室，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对其可谓是言听计从。盖因姜氏是蒋家遗孤，手中握有蒋家万贯家财的藏址。姜氏想要赵连生的垂怜，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赵连生想要她的家财，保自己前途无忧。什么恩爱专情，怕是连他们自己都不信。”

　　皇帝下意识握紧龙椅扶手，手指关节处阵阵泛白：“她当真，是蒋家的人？”

　　皇后轻呵一声，扶着座椅站起来，脚步虚浮地走下台阶，在阶下站定，对皇帝福了福身：“臣妾忽感不适，便先去了，望陛下见谅。”

　　“皇后……”

　　皇后唇角带笑，宽袖在半空划过半圈，随她一同进殿的五皇子走到近前，扶着她的胳膊径直走出昭成殿。

　　她走得突然，殿内的人都愣怔了片刻，长公主最先回神，屈膝道：“恭送皇后娘娘。”其他人如梦初醒，纷纷行礼恭送。

　　阿罗微眯着眼看向殿外，那抹正红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皇帝突然低咳一声，将殿内众人的注意力拉回来。

　　“赵卿，她说得可是实情？”

　　赵连生没看皇帝，也没看怀安王，他只跟犯了癔症般，紧紧地盯着阿罗。

　　怀安王一个劲冲他使眼色，他视若无睹，怀安王心里暗骂了几句，不得不站出来替他说话：“父皇，儿臣以为，私藏朝廷钦犯隐瞒不报非同小可，不可凭她一个女子无凭无据几句空话便下定论，赵大人为官十年，为国效力，为君分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实在是……”

　　“退下！”皇帝冷声打断他。

　　“父皇——”怀安王还想再说，皇帝冷厉的眼刀扫过去，只得悻悻收声。

　　赵连生这个蠢货！

　　若不是手上急需用人，今日他何必走这一趟。怀安王面色不虞，余光看见怀南王脸上嘲弄的笑容，心火更旺，狠狠瞪了眼赵连生。

　　“赵卿，朕问你，林绮所言，是否属实？”皇帝坐在高位，看赵连生与姜氏眼神仿佛看死人般。

　　姜氏早已吓得昏死过去，赵连生却是看也不看她一眼，落寞地低下头，喉头发苦发涩，哑声道：“小女所言，句句属实。”

　　说罢，重重地拜了下去，额头触地发出一声闷响。他不再直起上身，竟是伏在地上，压抑地哽咽哭泣……

　　事情以赵连生和姜氏压入天牢听候发落，赵府阖府上下禁足不许外出告一段落。

　　对这波云诡谲的朝堂纷争来说是告一段落，对阿罗和韵娘来说，已算是结束。

　　出了昭成殿，韵娘放松地伸了个懒腰，偏头看向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阿罗。她们之间，不是姐妹，胜似姐妹。

　　“我想留在京城，今后怕是难有机会见面了，怎么样？去我那儿坐坐？”

　　阿罗轻轻摇头：“回博云镇吧，这京城，是个吃人的地方。”

　　韵娘浑不在意地耸耸肩，道：“那便让它吃了我吧，我阿娘到死都想到京城来看看，看看赵连生和那女人住的地方到底是何等仙境，我将她的骨灰带来了，希望她在这里能住得开心。”

　　“那你自己呢？”阿罗问。

　　“我？”韵娘洒脱地笑道，“阿娘不在了，我一个人，在哪里都一样。”

　　“你可以去东溪村，同我一起。”

　　“傻丫头。”韵娘摸了摸她的发，嘴角带着笑，眼圈却有些发红，“不去了，我们阿罗找到了自己的生活，我也会找到的。”

　　阿罗张了张嘴，终是没说什么。

　　韵娘也没有多呆，挥了挥手，大步随内侍离开。

　　沈淮和武安侯被留在殿内说话，阿罗不知道去哪里，在宫里也不敢随便乱走，免得冲撞了哪位贵人。

　　她站在白玉栏杆边，遥望没有尽头的红墙青瓦，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怎的叹气了？”一道温柔的女声响起。

　　阿罗回头，看见蒙询搀着母亲走过来，阿罗刚要行礼，被长公主扶着胳膊制止了：“随我去看看皇后娘娘吧，她最近身子不大好，阿询说你会医，随我去瞧瞧她可好？”

　　阿罗颔首应下，随长公主和蒙询去了秀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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