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之上

　　在盛夏到临时，曲江池中的荷花却未同往年一样盛开。这场席卷全国的大旱就以这种颇为闲雅的方式来到京城，然而生活在都城中的人们，也只是稍稍抱怨两句，然后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

　　不过是消遣玩乐而已，一片歌舞升平中，又有什么是不能用来打发时间呢？

　　此时的曲江池已不复往日喧嚣，柳枝稀稀疏疏的垂下，风过时在水面上漾起细细波纹，荷叶倒是撞在一起，发出哗哗的声音，檐角处铃铛相撞，水轩却愈显冷清。

　　姚浠盯着那已经露在外面的白色石砖，又是一阵心忧，这里视野极佳，放眼望去半边池水尽收眼底，却还是不及楼上楼。

　　想到那已经被封掉的楼上楼，姚浠不自觉地朝那边看去，飞檐巧阁，三层的木制建筑已经是这里不可或缺的一景。

　　愣了许久，他对站在自己身侧稍后的年轻女子道，“弦修，你看这池水已经退了半尺，京中尚且如此，也不知道别处怎样。”

　　“有些地方恐怕是要颗粒无收了。”周弦修蹙眉，“您还是早些下令预备赈灾的好。”见他的视线仍黏在不远处的楼阁上，她笑了两笑，有意无意道，“现在颜小姐的脾气可是越来越大了。”

　　姚浠亦听说半月前的事情，他的面色并算不得好，然而却不是为别的，赈灾赈灾，现在哪里还有粮。前些日子姚浠派人清查各地粮仓库房，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甚至比他预计的还要糟糕，若是三年前遇见这样的情况，穆西早就站了出来，然而她现在也同许多人一样，只远远的看着，作壁上观。

　　这种姿态实在令人恼火。

　　“其实那也是二哥的错。”周弦修垂了垂头，现在全城都知道一个呆子惹怒了颜穆西，楼上楼也因此关门，这事的确不好收场。

　　见表妹完全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姚浠缓了缓脸色，转而调笑道，“这次仲凌画痴的名声可就传出去了。”他顿了顿，又说，“你帮我问问他有没有兴趣到魏幽山庄，那边墨阁的位置还空着。”

　　周弦修愣了两愣，出任魏幽山庄教习素来需要经过严格的考核与测试，当年就算张豫以慧元大师弟子的身份去到那里，也并未因其身份受到半分优待。

　　周弦修怎么也想不清楚自己那个一向木讷的二哥有什么入主墨阁的特殊才能，然而就在她要再客气几句时，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出现在她脑中，待她理清其中的利害关系，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今上登基之后一度要压制魏幽山庄的势力，而随着庄若云与张豫等人的离开，那边已经变成了一个空壳，仿佛是为了借用天下第一学府的名声，现在各方都想将自己人安插在那边，而其中的争斗，必然是惨烈而可怕的。

　　以储君的身份，即便姚浠想要拿到所有的控制权，也需要一块踏板来阻隔自己父亲对那边的不满与干涉。

　　而最合适的人选，恐怕就是从小就在某些方面特别迟钝的周仲凌，他是元后之侄，就算出了什么事情，也不会太惨。

　　周弦修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的二哥也会成为被算计的对象，她嗓音发涩，一字一顿道，“二哥只擅长欣赏，去墨阁，还是没有那资格的吧。”手心已经渗出了汗，弦修不禁怀念起在南海郡的日子。

　　“无妨。”姚浠淡淡道，他信步走出水轩，见弦修并未答话，他又说，“母后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就算将魏幽山庄送给表哥，又有谁能说什么？”

　　弦修见他主意已定，话中也并未有要把谁当作替罪羊的意思，心中疑惑，却还是踟蹰着跟了上去。

　　由楼上楼三层看下去，曲江池的景色一览无余。

　　徐岚指着一前一后坐上两辆马车的贵族男女，呵呵的笑了两声对穆西道，“太子殿下与表妹同游曲江池，传出去又是妙事一桩啊。”

　　穆西慢慢自软塌上站起来，乌黑的发丝披散在肩头，她一手接过小史呈上的发带，随手将头发束起，微微抬头，就看到外面的情况。

　　透过三层绫绢照进来的阳光并不算刺眼，果然如同徐岚所说，那的确是姚浠外出时乘的车，银红车幔与浅青丝络，算不得起眼，却也不失华美。

　　徐岚就在一旁打量着穆西的神色，从始至终都未曾发现她究竟是怎样的心情，除却一贯的淡然，便也什么都没有了。

　　她将手肘放在桌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你多少应配合我这看戏人的心情吧。”

　　“那好，你说我当如何？”穆西亦在窗边的木几旁坐下，头微偏，松散的发丝遮住她纤细的脖颈，肤色如玉，细眉明眸，这样的侧影看起来也是极为美丽沉静。

　　徐岚并未料到她会这样反问，仿佛是被看穿了心中所想，她突然觉得有些局促，只讪讪的笑了笑，不自然的扭过头去做出看风景的样子。

　　曲江池畔水木秀丽，然而白日里的景象却不如日暮之后的万分之一。在那些没有宵禁的晚上，火树银花不夜天，宝马香车，滚滚红尘万般繁华又何止于此。

　　穆西端起那茶杯看了看，这是新拿过来的甜瓷，白釉中带着极为浅淡的青，很是拙朴可爱，穆西将杯中茶水尽数倒出，手心还余有些微暖意，她将小桥的茶具放在手中把玩，半晌，她悠然道，“你若问我有何打算……”轻轻将茶杯放下，穆西顿了一顿，进而微笑道，“白家与我，不能共存。”

　　仍是一贯的轻柔语气，此时她已不知在看向何方。

　　徐岚手一抖，险些从藤椅上跌下来。

　　“这么多年了，你的脾气就不能改一下？”穆西蹙眉，她探身帮徐岚擦掉沾染在衣袖上的糖汁，“阿岚，我的事情，你还是少问为好。况且这件事只是我与荣王家的争斗，与世族并无太大关系，所以你可放心。”

　　“难道就没有别的解决办法了么？”徐岚刚发问，顿觉的自己失言，她顺着穆西的视线朝外看去，这边恰好能看到魏幽山庄的半边侧门，朱门金钉，那是超出一般学堂的规制，除却龙凤，竟与内宫无异——那是太祖给左明羽的特权，那样的尊荣，是许多人一生都无法企及的梦想。

　　然而自己这位好友，当年离庄时却是从正门出来的，除非庄主及八位教习分别一致同意……想到这里，徐岚哑然，有些事情早已存在，只是她不愿见到罢了。

　　这时穆西也不再说话，她伸手执起一旁小炉上的水壶，檀木矮几本就是为了摆放茶具而设，垂下的白箪遮住一半的视线，也算是舒适所在。由曲江池右侧通往魏幽山庄的道路全由花岗岩铺就，路面平整，两旁树木葱茏，那大道太过幽静并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好景致，因而作画赋诗的长案被设在了视野更为开阔的地方。

　　魏幽山庄承载着他们太多的记忆，帝都世家中的许多孩童都将整个童年耗费在那庄园之中。在许多人眼中这大概就是穆西愿意将休憩的小座设在这个位置的原因之一，其实他们大都忽视了楼上楼启用第三层的真正时间，少女的容颜在外人看来往往过于稚嫩，以致于那双通透眼眸中隐藏的真实感情总被忽略。

　　“阿岚。”穆西抚着扶手，目中带上几分暖意，就连嘴角的笑容也柔和许多，“如果不想见到这场暴风雨，那就离开京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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