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台记

　　赵同尘不紧不慢走了几日，买了条长长的狗链子拴在绯绯脖子上，当街溜起狸，绯绯丝毫不觉得受到什么虐待，兴冲冲走在前面，途经一些瓜果摊贩，趁人不备叼走几只果子，摇着尾巴扔到赵同尘手中。

　　赵同尘半点儿也不嫌弃，拿手擦了擦便啃了起来，也许是绯绯太过可爱，那些小贩也不向她讨钱，反而再扔几个果子给绯绯，好奇道：

　　“你这狗长得挺独特的，什么品种啊？”

　　“西域珍品白狸，一天到晚粘着人，倒不如养土狗舒服。”

　　赵同尘一边笑着，一边道：“请问百花村怎么走？”

　　小贩闻之皱眉，连连道：“那个地方不太平，二位兄弟还是别去的好。”

　　之所以称呼她兄弟，不过是因着赵同尘又穿了男装，头顶束着道家之人常用的上清芙蓉冠，配上晓彤精心挑选的白玉发簪，愈发衬地她气质脱俗。

　　小贩话还没落，赵同尘已扬长走了，晓彤好几次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道：

　　“那个，我家小姐先前从不吃路边摊的。”

　　“路边摊的果子才新鲜，像我吃的这个，应该是一早才从树上摘下来的，你不尝尝？”

　　赵同尘说着伸手递了个苹果过去，晓彤又道：

　　“咱不是要去找徐菁吗？”

　　赵同尘洋洋洒洒：“不用找，我已经下了青鸾令，徐菁一会儿自会见我。”

　　晓彤不解道：“青鸾令是什么？”

　　“青鸾令啊，就是青鸾台中一些有地位的人，给下属发出的手令，青鸾台的人，终身除不了身上咒术，要想活命，就必须听上级的指示。”

　　“否则如何？”晓彤道。

　　“否则要受到咒刑，生不如死。”

　　晓彤虽然听不懂什么叫咒刑，也感到很厉害的样子：

　　“那这样说来，青鸾台里低阶的人或者妖岂不是很惨，被上司压着，何时才能出头？”

　　“青鸾台能设咒术的，也就郑渊和我，还有徐菁，只要不惹到我们三个就没事。”

　　二人说话间到了一家青楼门口，赵同尘哼着小曲儿，大摇大摆从门内进去，不多时却换上女装，悄悄从后门溜走。

　　赵同尘对晓彤解释，她发觉几个乞丐一路尾随她们二人，可能是觉得她们有钱，所以最好换了衣装，甩掉他们。

　　晓彤警惕道：“乞丐倒不怕，可别是什么坏人吧？”

　　赵同尘冷哼了声：

　　“正愁找不到坏人在何处，他们要是敢来，我一抓一个准儿。”

　　“那为什么还要甩掉他们？”

　　“我们要去百花村诶，惹得别人送命可不好。”

　　二人出了集市，来到一个略有些破败的小村庄外，村门口路碑上歪歪扭扭写着“百花村”三个字，赵同尘扔了吃完的果核：

　　“就是这儿了。”

　　这村子似是好几年没人居住，屋舍面前杂草丛生，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隐隐还有些恶臭。

　　赵同尘丢了块石头过去，见是野狗叼了只兔子尸体，从草丛里出来，见人却有点儿怕，她感到煞气逼近，找了处干净的石板，拉晓彤坐过来，在二人周围设了一道灵障。

　　赵同尘拍了拍绯绯的头：

　　“一会儿可别乱叫，小心被人听到。”

　　绯绯呜呜叫了几声，乖巧蹲在赵同尘一旁，村中阴风阵阵，若她猜的不错，此处应是徐菁的老巢，不一会儿，便陆续有些妖魔鬼怪前来，起初皆小心翼翼，随后便群魔乱舞，头上只有一只眼睛的独目怪叫得最凶：

　　“哇哇哇！大家都躲了十年了吧，谁还敢用青鸾令啊？”

　　一个鸭子嗓道：

　　“可不是么，要么是天尊和圣尊没死或者重生了，要么就是青鸢台有了新的领导。”

　　“咱们待业了十年，终于可以重操旧业了啊！”

　　“高兴啥，要是碰上赵同尘这样的狗逼领导，一天到晚只会搞自己人，我宁愿在家待业呢！”

　　“就是就是，天尊简直脑子被驴踢了，才把她从玄门里挖过来，狗逼赵同尘就是玄门里一条走狗，连韩风韩副使都被她下了咒刑而死，害得我们好多兄弟提前下了岗！”

　　“哇你自己不就是驴子变得吗？小心天尊还魂后收拾你！”

　　晓彤听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略带同情地看了赵同尘一眼，原来她不仅在玄门里人人喊打，在青鸾台里也风评不行，说好的衔花圣尊呼风唤雨为所欲为呢？

　　赵同尘微微有些头疼，她原本想召出一些信使之类的属下，没想到青鸾台还有这么多牛鬼蛇神在，只见一道白影忽而从众妖魔中穿过，一清冷的女声道：

　　“青鸾台台规，在下非议上着，轻者断舌，重者断命，你们可记得？”

　　来人一身白衣，头戴斗篷，黑发及腰长，赵同尘神色一动，众妖魔齐齐闭了嘴，只那独目怪不服气地小声抱怨：

　　“区区一个信使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断我们命试试？”

　　驴怪连忙道：“少说两句，毕竟是赵同尘的手下，还是有点儿本事的。”

　　另一妖怪却道：“怕什么，主子都不在了，她现在还有什么威风可扬？”

　　“远远便听见聒噪，吵什么吵，烦死人了！”

　　忽而一阵妖风和血腥气扑面而来，远处声音越来越近，徐菁坐在六只小鬼抬的轿子中，她一身紫衣，头上盘着双环望仙髻，面上妆容极重，见到白衣女子，似是有些惊讶，旋即不怀好意道：

　　“哟，这不是白芍吗，竟然连你也招来了？”

　　白衣女子名为白芍，只清冷立于一边，不与徐菁言语，徐菁冷哼一声，选择无视她，转而对乱七八糟的鬼怪们道：

　　“久未相见，兄弟们想必很久没占荤腥，我路上杀了几个人，当做见面礼了。”

　　众鬼众怪齐齐向车鸾的方向涌去，徐菁神色傲慢挥了挥手，那车鸾竟平地消失，竟是以灵力所铸，十余具尸体现身躺在众鬼面前，个个七窍流血，是被夺魂扇抽过的痕迹。

　　还有几个活人被绳索捆着，早吓得瑟瑟发抖，连饶命也喊不出声，一些性急的小鬼，见状拾掇起死人手死人腿啃了起来。

　　赵同尘刚要发话，白芍忽而将小鬼们踢开，挡在那些尸体前，冷声道：

　　“徐副使，你也是人，这样不好吧。”

　　徐菁瞪圆了眼，说话时杀气腾腾，国主都怕没她这般趾高气昂，冷笑着说：

　　“管那么多闲事干嘛？你主子都化成灰了，还不忘给她表忠心呢？”

　　白芍一贯瞧徐菁不顺眼，只道：

　　“徐副使出身玄门，怎么道义二字，全然不记得了？”

　　徐菁气红了眼，恶狠狠道：“凭你一个低阶信使，也敢跟我这样说话？我让你生不如死！”

　　徐菁狠辣一贯出名，众小鬼吓得连连捂眼：

　　“天哪，徐副使可是青鸾台第三号人物，白芍自己找死吗？自己找咒刑受！”

　　大家正等着看热闹，谁想徐菁催动咒术之后，白芍竟安然无恙，徐菁偏不信邪，又催动了几次，急躁道：“这是为什么？”

　　众小鬼心想：“难道白芍升级越过了徐菁？我们是被她招来的？”

　　“怎么可能！”

　　徐菁怒气冲冲，拿出夺魂扇对着白芍，恶狠狠道：

　　“你不过是赵同尘身边一条狗，竟敢耍花样！看我扇不死你！”

　　白芍正想着如何应对之际，赵同尘缓缓从灵障中走出，她头上编了几根细辫，看着俏皮可爱，神色却不怒而自威，笑眼道：

　　“住手！”

　　徐菁感觉到此人危险，夺魂扇对转赵同尘，只觉她有些面熟，她不由分说扬起夺魂扇，欲要给她点颜色瞧。

　　赵同尘侧身闪过，转而御灵将夺魂扇制住：

　　“小金扇就这般好用，师姐这般没完没了，欲罢不能？”

　　徐菁乍一听到“师姐”二字，震惊到无以复加：

　　“怎么是你！赵同尘！你什么时候复活了？你不怕玄门再诛杀你？”

　　众小鬼一片慌乱：啊啊啊啊啊啊！

　　赵同尘皱眉：“话怎么那么多，你把人先放了。”

　　徐菁不知害怕还是生气，右手有些微抖，挣脱开赵同尘的灵绳，同样使起了御灵术，大团黑烟在她身边聚集，赵同尘哭笑不得：

　　“师姐，要不把你的剑拿来，咱比一比玄武堂剑法，论起御灵术，我是你祖宗。”

　　赵同尘无心恋战，对付徐菁最好的方法乃是咒术，她只捏了个响指，徐菁便单膝跪在地上，额角满是冷汗，眼中诸多不服。

　　赵同尘轻飘飘道：

　　“再动一下，我让你骨头碎成粉渣。”

　　众小鬼看得瑟瑟发抖，赵同尘果然是毫无人性，对师姐也能下得去手，尤其是那几个骂赵同尘狗逼的人，差点要给她跪了，这位祖宗，据传可是当上圣尊不到十日，便用咒术捏爆了百位同僚的身体呐。

　　徐菁一动也不敢动，嘴上却不闲着，骂咧咧道：

　　“赵同尘你个狗东西，生前受天尊咒术，半句都不敢吭声，死都死了，连姬和光都嫌弃你，撇了张销魂符让你受着，你有什么脸重回世上？还敢动我！”

　　众小鬼又惊又怕又好奇，郑渊不是把赵同尘当宝一样供着吗？竟会给她施咒？

　　赵同尘冷笑：“你是不是以为是郑渊下的青鸾令，才回来此处？”

　　徐菁呸了一声：“你吃饱了撑的，管姑奶奶我为何要来此处！”

　　“你干嘛放着好好的人不做，偏要做鬼呢？”

　　赵同尘用灵绳将徐菁的头提起来，叹息道：

　　“知道为什么你方才施咒，白芍却不疼吗？因为她是自愿跟着我，从没受过诅咒早，可你呢？你才是郑渊身边一条狗！”

　　她直将徐菁禁了言，抬眼扫过众小鬼，无视他们的战战兢兢，道：

　　“你们不走，还等着领赏不成？”

　　除了徐菁的小鬼部下，其余众妖魔鬼怪自然一哄而散，白芍对她恭敬一揖：

　　“赵姑娘，你回来了。”

　　赵同尘嗯了声，十多年未见，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与白芍相视一笑，她撤了晓彤和绯绯面前灵障，让她们与几个活人一并在外面等着，对徐菁道：

　　“走吧师姐，你老巢在哪儿？不带我去瞧瞧？”

　　徐菁一动不动，赵同尘不耐烦踢了她一脚：“装什么死？你以为你不走，我自己就找不到么？”

　　不用赵同尘发话，原先拉着徐菁车鸾的六只小鬼，为了向赵同尘表忠诚，忙不迭在前面带起路来，徐菁一面被拖着走，一面骂道：

　　“老娘平日里怎么对你们？赵同尘这狗逼一来，你们就背主弃信，等她走了，老娘弄死你们！”

　　赵同尘冷笑：“行了，都是死过一次的鬼了，谁会怕你这种威胁？”

　　小鬼们走到百花村后一废弃的山洞之中，浓重的血腥气从洞内传来，一个面像三四十岁，却只有半人高的鬼怪从洞内跑出，慌慌张张对徐菁道：

　　“主人主人，池子里那几个人快爬出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这鬼怪竟是没有腹部，只有四肢，怪不得平白矮了一大截，徐菁怒气冲冲瞪了那半身人一眼，示以他赶紧闭嘴，赵同尘却笑着问道：

　　“师姐在搞实验？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兴许我可以帮你？”

　　山洞里四处点着长明灯，赵同尘随手捏起散落在空中的一丝灵魄，那可怜的灵魄似是受到不少惊吓，正无处躲藏，在赵同尘手上停下来，竟舍不得走了。

　　赵同尘心下叹了一声，收了那灵魄在袖中，与半身人继续往前走。

　　山洞里的腥腐之气愈来愈重，赵同尘虽做好了准备，看到洞里浮满了尸身的血池后，还是忍不住一阵干呕。

　　只见几个浑身腐烂的尸体，正努力往池子外游，动作却极不协调，周身煞气森然，想都不用想，定然是徐菁自己研究什么邪门的东西，想要控制凶物，却做出来这么个蹩脚玩意儿。

　　她忍着想吐的冲动，捏着徐菁厉声道：

　　“学我搞炼魂阵？炼魂阵是你这么搞的吗？”

　　徐菁则满脸不服，凶叫道：

　　“你管我怎么搞，能成功不就行了？别以为这鬼玩意儿只有你会，再给我些时间，我绝不比你差！”

　　赵同尘恨不得抽她一巴掌让她清醒，师姐真是空有一颗与她看齐的心，这种东西也配和炼魂阵比？

　　“二哥当初瞎了眼，才把你调到我身边服侍，你十年就研究出来个这玩意儿？”

　　徐菁继续翻了个白眼儿：“说的好像你没见过死人，没炼过凶尸，谁比谁高贵呢？我呸！”

　　赵同尘无奈极了，以御灵术将几个尸身周围的怨气打散，心下为亡魂超度了一会儿，徐菁见血池里的尸体再不动了，嘴中骂不停口：

　　“老娘好不容易让几个死人动起来，你几下就搞没了，赵同尘你除了欺负我还能干什么？有本事找玄门去报仇啊！告诉林相倾那小白脸儿你回来了啊！你是不是一听到这三个字，吓得要尿裤子？”

　　血池一旁，金丝楠木做成的宝座高高在上，连雕花都像极了赵同尘合欢宫里的那只，百花村是徐菁的故乡，赵同尘坐下身，嘲讽她道：

　　“你将老巢建在故土，可谓念旧，可杀尽故土之人，却又是忘本，师姐啊师姐，我怎么说你好呢？”

　　“我从小就离了百花村，这些村人与我非亲非故，为何不能杀？比不上师妹你，手刃自己的莫逆。”

　　徐菁斜眼笑着，一幅清高之态：

　　“你想问什么便快点儿问，别拐弯抹角。”

　　赵同尘懒洋洋的，躺在宝座上道：“你说你，何必要惹郭志呢？谁让你去的郭府？”

　　“我说你怎么这般面熟，杀郭志那天晚上你也在，还受了我一扇子……”

　　徐菁这才反应过来，她并不傻，旋即又道：

　　“不，你是那天才还的魂！你不知道自己怎么还的魂，所以才要来找我，都这一世了还受人摆布，赵同尘，你太可笑了。”

　　赵同尘神色冷峻：“郑渊在哪里？”

　　徐菁只道：“死了。”

　　她话音刚落，便满面痛苦跪在地上，只听赵同尘捏了个响指，郑重道：

　　“我没空跟你废话，再问你一遍，郑渊在哪里？”

　　她这次在咒术注入的怨力不少，徐菁忍痛道：

　　“青鸾台被围剿后，郑渊和你一起被玄门诛杀，你有什么不信？再说郭志叛逃，早就该死，我见不惯他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有何错吗？”

　　赵同尘则冷笑道：

　　“十余年里，朝廷和玄门对你不管不问，你活得潇潇洒洒，忽然却要杀了郭志，这不是你的行事风格吧？”

　　徐菁铁了心不言，只道：“你杀了我好了。”

　　从徐菁接到青鸾令气定神闲赶来时起，赵同尘便断定她身后有人，如今咬牙不说，无非是忌惮背后的主子，赵同尘从宝座上缓缓走下，又道：

　　“行，你不想说也没什么，这十年里总有个命令你做事的人吧，不然你也不会处心积虑研究炼魂阵法，万不得已时，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徐菁忽而狂笑不止：“后路？你上青鸾台时，怎不想着为我留一条后路？我有今天，全都是拜你所赐，赵同尘，你这狗……”

　　赵同尘将徐菁一脚踩在脚下：

　　“屎盆子都往我头上扣，是我逼着你跟来的？是我让你杀这么多人的？我再问一遍，谁让你去的郭府？你想好了再说，否则哪天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时，你那主子要你的命，我可救不了你。”

　　徐菁原是欺软怕硬的性子，自尊被践踏时，反而乖觉了许多，道：

　　“这些年，总有人以青鸾台的名义让我做些事情，杀一些人，郭志妹妹娶亲，便是他们告诉我的。”

　　“不是直接下圣令？”

　　“圣令只有你和郑渊能下，郑渊没你这般招摇，就是活着也不敢。”

　　赵同尘算是信了她所言：“跟你联系的都是些什么人？”

　　徐菁不情不愿，声音犹如细蚊：

　　“穿着黑衣服，应该不是出自什么门派。”

　　赵同尘想起云安镇时的黑衣人，连连问道：

　　“他们手臂之处，可有什么标志？”

　　“好像有蛟龙之纹。”徐菁道。

　　命令她的人，竟和黑衣人是一伙的，赵同尘愈发觉得有些意思，她无心待在腥腐之地，出山洞前，徐菁却哈哈笑着：

　　“你现在应该是个没有灵力的废物吧，出了我这洞穴，你就得死！”

　　赵同尘懒得理她，也未想她话中的深意，她走出洞穴，见晓彤仍在原地候着，赵同尘轻松而恣意：

　　“里面都收拾妥当了，走吧。”

　　晓彤只对她僵笑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神色略有些惊惶，赵同尘忽发觉一件不对劲的事，白芍和绯绯不知去了何处。

　　她遂收了笑，凝神道：

　　“方才何人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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