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罗罗」不死

　　百鬼丸因为眼眶的剧痛而睁开眼睛时，并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

　　灼热而疼痛仿佛持续了很久，粗糙木头眼球被肉芽摩擦推蹭着向外，最终掉落在地上。

　　还没从剧痛中平息，他便被眼前浓烈的色彩和光芒震慑住了，受不住刺激的双目不断地飙出泪来。

　　但即使如此，他也不舍得闭眼。

　　仰面淹没在广袤无际的湛蓝色中，无端让人觉得自己脱离了身体的伤痛。

　　恍惚间突然想起阿鸠，百鬼丸才陡然坐起，试图寻找那团熟悉无比的白焰，然而他马上回过神：他已经看不见火焰了。

　　取而代之是漫无边际的绿色，点缀着丛丛簇拥的浅蓝、粉色、鲜红。还有熟悉的树干，却不是绿色的火焰而是深深浅浅的赤棕。

　　阿鸠曾经拿着或指着这些形状的植物，告诉他这是七叶树，那是果实垂成鞭炮样的枫杨，底下花团锦簇的是外号叫无尽夏的绣球，洁白细长垂挂成一串的是玉簪花……

　　阿鸠在哪里呢？他心不由揪了起来。

　　因为不习惯新的视野，无法掌握远近的感觉，百鬼丸摇摇晃晃，靠着树四处寻找：“鸠？”

　　“鸠——？”

　　“鸠——！”

　　直到清亮的探问变成嘶哑的吼叫，也没人回答他。

　　百鬼丸又回到原处上上下下再寻了一遍，生怕自己遗漏了，但仍然一无所有。连鬼神的气息也无。

　　他只得漫无目的地游荡，夜幕已然降临，星屑与明月交辉，他却无心欣赏。

　　也不知什么时候出了森林。

　　月光下数顷稻苗被夜风吹拂，轻轻摆动。远处一座木屋尚且亮着灯，隐隐喁喁传来人声。

　　百鬼丸听着，瞪大了眼睛，朝木屋狂奔。

　　当他闯进木屋时，只见一个壮汉似乎伏在一个拼命挣扎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怒叫着：“走开别碰我！”

　　百鬼丸瞳孔紧缩，一把上前把男人掀翻在地，拔出手臂上的刀对着他。

　　他侧脸望向有着声音熟悉的女子，那是阿鸠。

　　她腿上缠着绷带，衣领微敞，阴影处胸口的伤疤瑕不掩瑜，雪白肌肤泛着不正常的粉红，修长的脖颈上有张光洁的鹅蛋脸，此刻却显得像是酣醉，丰润的樱唇微喘，水盈盈的眼中充满惊喜：“百鬼丸！”

　　“别、别动手，我只是在帮她！她刚刚不知道为什么在抽搐！”旁边那汉子生的虎背熊腰，脸上还有道狰狞的疤，此刻却一只手揉着撞到木头的腰臀，另一只手挡在身前以示无辜。

　　百鬼丸刀锋一滞，他看不见火焰，无法分辨对方恶意善意。

　　阿鸠平了平气息，然后道：“把他先绑起来吧。他不过见色起意，不至于杀了他。”

　　汉子怒瞪，刀疤脸显得更加可憎：“你这女人怎么恩将仇报！我看你长的像菩萨才好心把你捡回来！”说着要站起身来反抗。

　　结果自然被绑了个结实丢在隔壁的柴棚里，嘴里还被阿鸠塞了抹布，呜呜咽咽只能用一双虎目愤怒地盯着阿鸠。

　　做完这一切，阿鸠虚弱地坐倒在地上，气喘吁吁，脸色潮红。

　　百鬼丸忙把她抱在怀里，垂头问：“鸠怎么了？”

　　躺着的阿鸠望着百鬼丸的脸，似乎注意到什么，摸上他的脸颊，勾起唇角：“你的眼睛回来了？”

　　阿鸠的身体和手心都热的不正常，百鬼丸握住她手腕的义肢也被汗濡湿了。他点点头。

　　阿鸠的视线移到他的手臂上，眸色沉了下来：“手还没有拿回来。”

　　她沉吟良久，然后说：“阿修罗把我们带走是为了夺取我们的身体，附身其上。照道理只需要一个人就够了，可能是想拿其中一个做备用吧。看百鬼丸你没事的样子，应该是先对我动的手。”

　　接着她便冷笑道：“恐怕他没想到我是个硬茬，自己反而被我伤了。”

　　“不过，他也在我身上不知道做了什么手脚，让我现在毫无还手之力。”

　　看出百鬼丸的担忧之色，阿鸠安抚道：“没事，死不了。”

　　当夜，两人歇在了木屋中。

　　只是半夜里，阿鸠的身体抽搐起来，像条砧板上的鱼在垂死挣扎。

　　被惊醒的百鬼丸慌乱无比，摇着阿鸠，阿鸠却只是绷着苦笑的脸，脖子僵直说不出话来。

　　鸠骗人！

　　百鬼丸别无他法，只能把柴棚里睡的迷迷糊糊的汉子弄醒，把他带进木屋，指着阿鸠厉声问道：“怎么办？”

　　那汉子高高壮壮却畏畏缩缩，毕竟领教过一番百鬼丸的力气，弱弱说道：“我……我也不知道啊，之前试图压制住她，结果抽的更厉害了，我还担心把她四肢扭断了，结果你来了她就好了。看着像是……像是伤痉。”

　　百鬼丸只能心痛地抱紧阿鸠，让她不至于过分扭曲。片刻后，她安静了下来，只是汗水又把衣衫浸湿了。

　　阿鸠把脸埋在百鬼丸胸前，紧紧揪住他的衣衽，闷闷道：“我这样子很可怕吧，而且你也有了眼睛，我丑陋的样子都被你看见了……要是我还有不死之身就好了！”

　　百鬼丸觉得胸前的温热又多了些湿润。

　　阿鸠哭得很不甘心。

　　百鬼丸也无法，只能用下巴蹭蹭她的额发，头一次知道了叹息的意味。

　　“叫你不听话……不死之身，我可以再给你一次噢。”门口传来一个似嗔似怪的男声。

　　屋内三人朝外看去。

　　面若敷粉丹凤眼的九尾懒散地倚靠在门框边。

　　阿鸠愣住：“你还活着？！”

　　九尾笑笑并不作答，只挑眉看着她。

　　阿鸠犹豫了一会儿，定声道：“你想要什么？”

　　九尾闻言不语，漫步走到屋内的小神龛内，然后在汉子不满的眼神里，拿起其中的一个佛像把玩。

　　神像身着甲胄，一手托宝塔，一手执三叉戟，脚下踩着邪鬼，端是个威武的毗沙门天像，却有着副温和的菩萨面孔，细看还有点像阿鸠。

　　小神龛里其他的神像司职不同，却都有着相似的面容。

　　“镇山太守百战不死，执政多年，不老不衰，时人以为天神下凡。”九尾用拇指抚摸了下神像的面容，懒洋洋道，“工匠们便喜欢照太守的样子雕神像。”

　　汉子讶异，然后反应过来，看向阿鸠，结结巴巴：“所、所以，您是太守大人？”

　　阿鸠不知九尾是何用意，眼神滑过那眼中带着崇敬的男子，点头。

　　汉子激动地双腿一软，跪了下来。

　　“嘛，身体什么的，要了你也不会给，百鬼丸你肯定也舍不得……”他拉长语调，把目光聚焦到在场唯一一个正常人身上，“这个人既是镇山的子民，受了太守的照拂，又对太守如此崇敬，不如把他给了我。虽然没法让你和以前一样，祛除你的病却是够了。”

　　那心情激荡的汉子顿时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来，他颤声：“您、九尾大人？求求您，别吃我！”

　　他扒着九尾的裤腿，九尾却无动于衷。他又爬着去求阿鸠，不停磕着头。

　　阿鸠不忍：“你欲图欺辱我未遂，罪虽并不致死，但我如今……唉。”

　　那刀疤脸汉子闻言马上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来，喊着太守冤枉、他不想死之类的话，把阿鸠和九尾都惊到了，面面相觑。

　　九尾嫌弃道：“算了，还是抓个醍醐的贱民吧，省的你心疼。这里边境也容易碰到。待你好了，我要同你一起找那阿修罗算账。”

　　揪着百鬼丸衣襟的手紧了松，松了紧，阿鸠终于沉默着点点头。

　　百鬼丸看着阿鸠，眸色晦暗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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