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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头
柳州城位于南方,气候湿润,四季较之长乐城不是很分明,今圣马背上打下来的天下,最爱干脆利索的北方气候,所以当初有官员建议把行宫修建在南方的时候,今圣一口回绝,道:“待朕退位之后再去享受江南的好风光吧,若是在位期间便醉心于山水之间,那么有何精力去打理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天下?恐怕这江山很快就要易主了!”
今圣的天下是他打下来的,和前朝史上从小被百官辅助下成长起来的皇帝不同,他不必时时刻刻在百官面前证明自己的能力,故而对于“逆耳”接受范围极高,对于百官直言不讳的见解,向来是不避讳——他自己不避讳,百官也不必避讳。
例如“亡国”“易主”“退位”之类的词,今圣都可以坦然说出来在朝堂上讨论,这是他初登基时英明开明之处。
段萧柏坐着马车里,闭目思考,可如今天下眼看着就要往上路走的时候,皇上却隐约露出玄学方面的意思,怕是不好啊!
睁开眼睛叹了一口气,撩开车帘看窗外,入眼的便是路边地里一片黄灿灿的麦浪,为他的心情拂去一丝阴霾,他对着郑强道:“把马车停一停,先歇息歇息再赶路,对后面车夫也吩咐一声吧。”
郑强应了一声,稳稳当当的把马车停靠在路边。
媚儿掀起帘子看了看窗外,对着假寐的冯薇薇道:“哎,薇薇,段大人去地里了。”
“嗯。”冯薇薇眼皮子都没有掀开,用鼻子哼出一道气。
“哎!”媚儿推了她一下:“你别睡了,你睡的着吗?这马车颠来颠去的,我骨头架子都快要散了!”
冯薇薇睁开眼睛,平静道:“卡着颠簸的点,还是能睡着的。”
媚儿趴着车窗上往外看:“你说段大人好不好?”
“好。”
“好在哪里?”
“是个好官。”
“我不是问这个,”媚儿眼珠子一转:“我问的是他这个人,我看他对你不错的,你有没有考虑过他?”
冯薇薇疑惑的看着她,显然不明白什么意思。
“哎呀,还记得上次我说让你找个伴的事情吗?”媚儿暧昧的冲她一笑:“我觉得段大人人不错,对你也好,也不害怕你的眼睛,你要不要考虑考虑他呀!”
冯薇薇听明白了,一皱眉头:“不行。”
“为何不行?”
“我给他当奶奶都嫌年纪大。”她随便找了个借口敷衍过去。
“我的老天爷啊!”媚儿不满道:“照你这个说法,你别想找到伴侣了,这天下能和你同寿的没有几个,啊对了,那只死老鼠算一个。”
冯薇薇没有再理会她,闭着眼睛继续睡觉,眼前却浮现出段萧柏那夜围墙下面仪容不整的样子。
段萧柏站在地里,手里捏着沉甸甸的麦穗,举目远眺,脸上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郑强和段萧松一左一右陪着他。
郑强陪着笑:“好了,大爷终于露笑脸了,我这心啊总算是放下了。”
“你小子倒是会说好话,”段萧松一条胳膊搭上他肩膀,故意恐喝他:“你担心大哥?我看不见得,说!今天早上鬼鬼祟祟的去哪里了?”
郑强装出一幅被吓到的模样:“好汉饶命!小的全部交待!”然后他突然一变脸,变成了一个笑嘻嘻的神态:“我这不是要出远门吗?就给我的小春儿告个别,让她不要太过牵挂我。”
“还你的小春儿,人家答应许给你了吗?”
“她不许给我她许给谁?”郑强腰板一挺:“我还配不上她!”
“你们看,”段萧柏手里捏着被碾碎的麦粒,在嘴巴里放了一颗,细细嚼着:“颗粒饱满,看来今年百姓不会饿肚子了。”
段萧松收回和郑强打打闹闹的心思,回道:“大哥,自从皇上登基后,每年都会在全国各地设义仓,专门等着灾荒时候开义仓,接济百姓,百姓怎么会饿肚子呢?”
段萧柏满意的点点头:“居安思危,很好,小松,你还记得咱俩吃不饱饭的时候吗?”
“记得,”段萧松也点点头:“我现在都对饿肚子有心理阴影了,不管去哪里,粮食是一定要备足的。”
段萧柏还有话要说,然而话到嘴边,突然说不出口,因为他发现自己不由自主要扯到冯薇薇,薇薇也是饿过肚子的,他永远也忘不了当年雪地里她看向包袱里那几块草饼的神色。
比饿的疯狂的狼好不到哪里去。
于是他叹了一口气,道:“想要百姓安分守己,生活快乐,就要他们吃饱饭,不受战乱的骚扰,这样国家才能长久下去。”
“大爷,你别老是叹气啊。”郑强插话:“你看现在不挺好的吗?”
“但愿吧。”段萧柏说着又不听劝的叹了一口气,想到御书房皇上的话,他的心沉了沉,但愿大贞国的繁荣不是昙花一现。
段萧松对着郑强一耸肩,一挤眼,两个人无声的笑了起来。
段萧柏没有理会他俩的小动作,老大哥似的拍拍手:“走吧,继续赶路,要在天黑之前赶到西县。”
前面的马车跑起来之前,段萧松晃着大个子,一步三摇的过来,没好气的隔着马车问:“雪娘娘,我们要准备赶路了,要在天黑前赶到西县的客栈,一路上可能没法停下来歇息,你们还有什么事情吗?”
冯薇薇没有说话,媚儿先他一步撩开帘子,笑眯眯道:“没有,还请转告段大人尽管赶路,不用考虑我们,我们没事。”
段萧松哼了一声,自从上次两个人闹的不欢而散之后,他对着媚儿便是这幅模样,反倒是媚儿,过去就过去了,压根儿没放在心上。
郑强教导他对姑娘要有耐心,要有包容心,要宽宏大量,他牢牢记在心里,结果一看到媚儿,全变成狗屁,一看见媚儿裸在外面的肩膀,就恨不得用一块布子将其包裹的严严实实,最好连眼睛都不必露出,反正她那双眼睛常年水汪汪的,看人时常要把人的魂魄都要吸进去。
段萧松看媚儿,永远都觉得对方无时无刻的在蓄意勾引着他。
这种妖女还要修道,他嗤之以鼻,觉得是天方夜谭。
他哼过就算,原路返回,上了马车,段萧柏问他:“怎么样?”
“没事。”他低着头瓮声瓮气的回道。
马车重新赶路,路面不是很平整,里面坐着的人被马车颠的一摇一摆,舒服程度不比走路的人好出几分。
段萧柏看着弟弟,含笑问道:“是不是又和媚儿姑娘吵架了?”
段萧松在大哥面前向来不逞强,此刻抬头委屈道:“她压根都没把我放在心上,也懒得和我吵。”
段萧柏笑了笑:“你这是喜欢上她了?”
段萧松扭扭捏捏:“谁会喜欢那个妖女啊!”
“小松,”段萧柏端坐在马车上,竭力保持着端正的姿态:“若是媚儿姑娘不是狐狸所变的,而是长乐城街道上一位普通的姑娘,你还会喜欢她妈?”
段萧松犹豫了下:“她不是啊。”随即道:“我就是看不惯她老这么衣衫不整的样子,那成何体统?”
段萧柏道:“按照《女德》和《女训》来看,确实不妥,可是媚儿姑娘不是普通姑娘,她生于山野,长于山野,无拘无束惯了,行为做事全按照自己的喜好来,较之世间女子多了一份潇洒任性和自由,小松,大哥问你,一边是个规矩女子,一边是媚儿这种女子,你当要如何选择?”
段萧松愣了愣,认真思考起来,不料段萧柏看他这样,冷笑几声:“你还真蹬鼻子上脸想起来了。”
“大哥!”段萧松窘迫的喊他一声:“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段萧柏道:“是你先去喜欢人家姑娘的,姑娘未必对你有意,你哪里来的脸要人家姑娘一定要听你话?按照你的喜好来行事?”
段萧松被大哥的话噎住,不由自主使起性子来,扭过头不肯再理段萧柏。
他虽然比大哥长的高,可是在大哥面前,永远都有撒娇耍赖的资本,也不会觉得自己这么大的个子使起性子来多别扭,大哥对他来讲既是大哥也是父亲。
使性子归使性子,但是大哥的话还是要听的,他默默想了一会儿,天擦黑的时候,他们一行六个人来到了西县城门口。
临下马车前,段萧松问大哥:“大哥,自古以来,我从未听过要去尊重姑娘想法的教导,我记得从小咱俩一起上学堂,夫子说的全是‘夫唱妇随’的道理,你是什么时候突然生出这种想法来?”
段萧柏道:“古人所留下的东西,夫子教导的知识,也不尽然全是对的,你只需跳出男女的范畴,换位思考下,很多道理便就没有道理可言。”
他避而不答这种想法的滋生,是因为没有想对弟弟倾诉愁思的念头。
但是从他在未央宫殿门口听到冯薇薇对他说的话,从他在太和湖边听到宝乐公主“大逆不道”堪称“惊世骇俗”的话,想到英姿飒爽的长乐公主,他夜里就睡不着,头一次对自己审视,发现自己做惯了谏议大夫,自认为读万卷书,便自恃清高,以为自己的看法是独一无二的,可是他从未想过女子的出路,在这之前,他被旧思想困在方寸之间,认为女子天生就要听于父和夫的,若是偶尔冒出来一两个巾帼英雄出来,他惊叹钦佩归惊叹钦佩,认为此女子独特,可是从未想过为这些女子做些什么,既然这世间能有一个两个巾帼英雄,那么焉不能有三个四个无数个?
若是给她们一个机会,她们怎么不能成为朝堂之上的中流砥柱?
很多次夜里,他想的热血翻滚,可是天一亮,这些念头便如同妖魔鬼怪现了原形般,顿时烟消云散。
他知道自己其实也“大逆不道”,也知道自己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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