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之笼

作者:Heisenbe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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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缶歌


      凉河发肇于北端的汴晴山脉,一路曲折向南,汇入陆地内海,将朔啸的国土剖为塞外与东原。凉河中游途径弯曲峡谷,流速转缓,位于此地的御凉古津是东西往来的必经之地。但初春时节天气转暖,上游冰层化冻,挟卷冰碴的融雪一泻而下,凉河水量暴涨,流速迅疾。在此时渡河更是凶险十分。
      梁少崧一行三人逃出阿兰那后,一路快马加鞭,要在春汛前赶到御凉古津。起初秦牧川还在坚持回阿兰那向城主讨个说法。但萧坚担心城中还有其他刺客,因此不愿折回。而梁少崧认为迅速返京,回报军营,才是要紧之事。“从涯远关发出的急脚递比我们快。等我们回京时,父皇必已得知边关战情。但军情过简,他远处京城,恐无法体认边疆之危急,我们务必要迅速赶回京城,恳请父皇调遣陇川府精兵援助燕将军。越拖一日,涯远关的危险便更大一分。”
      秦牧川虽然心中不愿,但听太子这么说,也只好顺遂其意,不再争执。
      从驿站逃走时,秦牧川从那刺客留在院外的马之鞍背上盗走战弓羽箭,因此才能在关键时刻射来救命一箭。但“迦罗眼”的长弓过于显眼,他们途径一处巴扎时,把弓卖了,换来新马新鞍,干粮清水。
      萧坚因不用再和太子共乘一骑而长舒了口气,也为自己的马儿不必再驮两个人而感到高兴。
      他们走得很急,露宿野外时席地而睡。即使在城中过夜时,也不敢放松警惕,总会留一个人看守。萧坚心中的疑惑挥之不去。他总觉得那刺客不是阿兰那城主派出的,而是别人。但这个念头没有凭据,因此他也没有和同伴提起。
      最终,他们在正月二十这天的清晨赶到御凉古津。
      汛期还未到来,河水依旧和缓。渡河的人很多,大都是想在春汛前赶回东原的外地商贾。细狭的河道上浮着一层淡淡的雾气,依稀可以眺见对岸的五彩石子滩。
      人们挤在渡口上,唇边呵出阵阵白气。讲究点的人随身带有汤婆子,煨在袖中取暖。梁少崧一行牵了马,等另一艘大些的渡舟。渡口旁有人在卖炸油果子。萧坚买了点,用油纸包了,抱在怀里,回来分给二人。
      过了约有一刻,雾气中才出现一叶长舟。等候的人们骚动起来,开始往前挤。梁少崧被撞了一下,萧坚及时抓住他的后衣领,好没让他掉进水里。
      梁少崧略微窘迫地跟萧坚道了谢。
      萧坚道:“梁公子,你和老秦带上我的马先走,我坐另一舟。”
      梁少崧还没来得及答复,手中便被塞进一根缰绳。人流挟卷住他向前,他回头望去,一张张慌张焦虑的面容闪过,他却找不见萧坚那张永远处变不惊的脸。
      “走了。”秦牧川搭上太子的肩膀,半推着他上了跳板。
      梁少崧走在前头拉两匹马,马的蹄子在跳板上打滑,秦牧川从后头托住马臀,将两匹马推上去,自己也上了甲板。
      舟立刻吃水很深。船夫见状喊道:“够了够了!别再挤了!剩下的坐下一艘!”
      人群中发出埋冤之声。船夫抽回跳板,解开缆绳,用竹竿一撑岸边,舟便离岸而去。
      梁少崧站在船尾,见萧坚在渡口边上冲自己挥手。他觉得这场景仿佛似曾相识,随后想了起来——这不就是他离开京城时从马背上回望的景象吗?人们围在邺华门外送别出征的军士。城墙离梁少崧越来越远,直到变成沙尘中一道模糊的残影,似乎轻轻一吹,就会消失不见。

      梁少崧从御凉古津进入东原的两天后,京城迎来了先帝的头七。
      从皇宫通向邺华门的笔直大道上,铺满裁成铜币形状的纸钱。街道两侧的幢幢灵幡随风起舞。百姓身穿缟白的粗麻衣裳,候在路旁,等待出殡的队伍。
      他们中的很多人还记得几个月前庄重华贵的秋狝之典,和那时从这四四方方的大道上走过的皇室车驷有多么气派。仅是数月之隔,相同的街道却是一派肃杀凋敝之景。人们默然垂手而立,晏笑交谈之声无处可闻。
      一串铜铃的清响从不远处传来。手持牛铃古杖的乐师跳起羌戎先祖的舞蹈,引亡魂去往城外的皇陵。新皇帝梁崇岳托举着先帝珍爱的鲨纹剑。一众披麻戴孝的皇族子弟走在他身后,面色愀然。
      八名力夫肩抬沉重的楠木棺椁,在飘落的纸钱雨中前行。决定殉葬的晏淑仪身着素白斩衰,外披金丝蝉衣,发髻挽成蝶翼般的形状,以箭笄别住。左右婢女搀扶住她,低声啜泣。其余的女眷都走在队伍的末梢。这是担心先帝的鬼魂看见她们,便无法舍弃尘世、进入转世之途。
      任肆杯艰难地在人群间穿行,一路踮起脚尖,寻找队伍中的长庚。但长庚没有注意到他,孝帽挡住了他的余光。
      这时,从路旁的百姓中窜出一个白衣的身影,挡住出殡的仪队。这人披发跣足,手提一个破了洞的瓦缶,击缶而歌道:
      四方因缘一场空,花落梦碎袅无痕。
      同为天涯蓬蒿客,化骨成灰逐轻尘。
      昔日贤人今无寻,堪笑帝王障迷津。
      一罢江山酌,缶歌与谁听?
      这狂士哈哈大笑起来,张开双臂,指着新皇帝梁崇岳,高声道:“堪笑!堪笑啊!”
      梁崇岳厉声道:“执金吾!将此人拿下!”
      全副铠甲的士兵领命而出,将那狂士团团围住。那人仍在仰天长笑,凌乱的发丝挡住了他的脸,让旁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士兵将他的胳膊一把扭到身后,他的笑声变成了痛呼。
      执金吾押着他走到梁崇岳面前,踹了一脚此人的腘窝。狂士吃痛跪倒。
      梁崇岳斥道:“敢惊扰皇室的出殡,你想谋反不成!速速报上姓名来!”
      狂士从发丝间死死盯着梁崇岳,喃喃道:“缶歌……缶歌与谁听?”
      一名执金吾走上前,对梁崇岳一抱拳,道:“回陛下,此人是辽公子府上门客,姓楚名舆,目无法纪,已让我们抓过好几次了。”
      楚舆嘿嘿一笑。那执金吾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将他死死摁在地上。“不得放肆!”
      楚舆的脸被摁得紧贴地面。他再也发不出声来。
      “辽府的人都这么不懂规矩么?”梁崇岳冷笑,“朕看是喻辽秋率性太久,还以为自己是王爵呢。要是他府上养的都是这样一群不知礼义的蠹虫,还是趁早烧了好!”
      梁崇岳对执金吾下令道:“将此人押入水牢,后日行车裂之刑!”
      执金吾抱拳领命,将楚舆的双手反绑在身后。
      楚舆被拖走时,他的吟哦声仍然十分清晰——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

      站在仪队前面的长庚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他脑中一片空白。
      这是……二哥吗?
      他不敢抬头,怕让新继位的皇帝看见自己眼中的恐惧。他将颤抖的双手藏进袖中。
      牛铃又响了起来,送葬的队伍徐徐向前推进。除了铃声,四周一片寂静,甚至连宫婢们的啜泣声也听不见了。
      长庚死死盯着脚前的青石地面。
      慢慢地,他回想起很多早已遗忘的事情。他想起去年秋狝发生的那场意外,梁叔阳从马背坠落,半身不遂,父皇此后一病不起。那件事后,有侍卫接到密报,指控喻皇后因惧怕皇帝撤换嫡长子的储君之位,而行西域巫盅之事,导致父皇重疾难除。从承乾宫挖出的骨瓮证实了这个说法。但喻皇后一直没有招供,所以这件案子审到现在都没有结果。三法司只好将皇后软禁在椒房,禁止她随意走动,以免疏通关系,为自己洗去罪证。
      但是,如果将梁崇岳放在幕后,一切就都说得通。
      梁崇岳的计划很可能从秋狝时便开始了。梁叔阳的意外坠马,让梁崇岳去除了一个有竞争力的储君人选。而三皇子梁辰极性格暴烈,又是导致梁叔阳落马的罪魁祸首,所以已失宠于父皇。随后,梁崇岳安排“刀”进宫安置盅物,栽赃于喻皇后,好剪去太子一党的羽翼。
      长庚因为偷听到这桩密闻,而被“刀”追杀,侥幸捡回一条性命。但被“刀”盯上的其他朝廷官员却没有那么幸运。即便任肆杯有所隐瞒,长庚多少也听说了柳伉在宴会上遇刺身亡之事。柳伉是德高望重的巨儒,恪守纲常,自然最支持太子继位。杀死柳伉的一定是梁崇岳派来的“刀”。
      而任肆杯突然出现在辽府的那天晚上,正是柳伉遇刺时。他一定和这件事有关系。如果能找到他,就能拼上最后一块拼图。
      长庚的目光停留在不远处梁崇岳的背影上,恐惧感再次袭来。
      我不能留在宫中,我得逃走。梁崇岳已经派人刺杀过我,他不会留我这个活口。刺客很可能会像杀死柳伉那样在大庭广众之下杀死我。
      长庚的手心出了汗。他试图冷静下来,可逃跑的念头一旦萌发,便难以去除。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如果任大哥在这里就好了。
      一想到任肆杯,长庚忽然镇定下来。只要能找到任大哥,他总有办法的。可问题是,自己现在该怎么逃走?
      他环顾四周,无论望向哪里,总能看到执金吾。而邺华门已经快要到了。一离开京城,所有皇族子弟都会骑马向雁头沟的皇陵去。如果他此时离开,很快便会有人发现他的失踪,现在还不是逃跑的时候。
      他向身后望去,看见仪队女眷中的步蘅,忽然心生一计。

      先帝下葬的过程十分漫长。工匠们将沉重的棺椁放在铺设有滚木的长板上,运入陵宫之中。殉葬的晏淑仪手捧鸩酒独自走进甬道,再没有出来。除了已过弱冠的皇族子弟,其余的都留在了陵宫外。羌戎先祖奉行天葬,但进入东原后,汲取儒释思想,改为土葬,但人殉之事依然罕见。只有晏淑仪这样自愿随殉的,才会陪葬于皇陵。
      陵宫外气氛肃穆,乐师手舞足蹈,以古羌语低吟招魂之歌,引导亡者安息。当所有人都专注于葬仪时,长庚却悄悄地混入女眷之中。
      步蘅正坐在一棵柳树后哭,忽然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抬起头望去,但泪水模糊了视线,让她看不清那人。
      “步蘅,你怎么一个人躲这儿哭啊?”
      步蘅用手背拭去泪水。“长庚哥。”
      长庚挨着她坐下,却一直没有说话。
      步蘅想问问他怎么最近都不来演武堂了,但心里没有力气,也不愿开口。
      “我们死了之后,也会被送来这里吗?”长庚忽然问道。
      步蘅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陵宫里头好黑,睡在那儿一定会做噩梦。”
      步蘅摇了摇头。“死了就是死了,怎么是睡觉呢。”
      “死了不就是一直在睡觉吗?”
      步蘅想了想,没有反驳他。
      长庚犹豫片刻,道:“步蘅,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什么?”
      长庚取掉孝帽,把孝服自下而上地脱掉,扔在地上。
      “我们换一下衣服。”
      除了袖边颜色不同,步蘅和长庚的孝服没有太大区别,二人身高体格相仿,即使换了孝服,从远处看也分不出来。
      长庚说:“等会回宫时,你站到皇子的队伍里,不要抬头,好吗?”
      步蘅仰头看他,一脸迷惑。“为什么要这么做?”
      长庚压低声音道:“我要去宫外找个朋友,你不要告诉别人。”
      “可让别人发现了怎么办?你也看到了,二哥……陛下今天发了那么大的火,还判了那人车裂的大刑。”
      “别害怕。你只要低头走路就不会给人察觉。一进宫,你就回到女眷那里。殡仪的队伍那么长,人又那么多,他们不会发现的。”
      步蘅抱住膝盖,将脸埋在两膝间。“我不知道……长庚哥,我有点害怕。”
      长庚蹲了下来,把手放在步蘅肩头。“就帮我这一次好吗?这件事真的很重要。”
      步蘅抬起头,看见长庚眼中的郑重。最后,她只好慢慢地点了点头。

      霍鸣离开武馆时已是日落。他本想在路上买点小食,可看见店铺门板紧闭,檐角挂缟,才想起今天是老皇帝出殡的日子。
      他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纸钱,向辽府走去。路旁的行人大都身着麻服,有人还带了孝帽,霍鸣看去觉得新奇。
      他参加过太爷爷的出殡。那时他作为曾孙,负责摔破烧纸钱的陶盆。他将陶盆高举过头顶,用十成力气将陶盆掼向地面。盆摔得粉碎,纸钱的余烬纷扬而起,一些钻进了他的鼻子。族人们都说这是好兆头,说太爷爷已经收下这些纸钱,在冥曹能过上富裕日子。
      如果今天没去武馆就好了,霍鸣想,这样还能看看皇家的出殡是什么样子。
      他的肚子饥鸣起来。武训的强度太大,尽管他每日都吃一斤糙米,仍觉得不够。霍鸣想在樵山师傅的武馆找份活干,不然就得一直腆脸吃辽府的饭。
      等明日去武馆时问问师傅吧,霍鸣心想。如果管饭管住,我就搬去武馆住,那里离较场也近。
      他回到辽府门口,看见一个身着孝服之人正在和看门的家仆交谈。他走了过去,二人听见脚步声,一齐向他望来。
      “长庚!”霍鸣惊喜地说,“你怎么回来了?”
      长庚扒掉孝帽,却是一脸焦虑神色。“霍鸣,你知道任大哥去哪儿了吗?我得见他。”
      “他?他进宫去找你了呀。”
      长庚一愣。“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就走了。”
      “不成,我得见辽公子,”长庚转向看门人,“他在这儿吗?”
      “辽公子去雁头沟出殡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长庚心里一凉。他怎么忘记了,辽公子还是亲王啊。
      霍鸣见长庚脸色惨白,不禁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长庚闭上眼睛。“今天出殡的时候,辽公子的门客惹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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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缶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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