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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neb Algedi
五月中旬,上海入梅。
连绵的阴雨,让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片阴湿压抑的氛围之中。
恒景东方的股价,也如同这天气一般,在低位,反复拉锯,不见天日。
崇明,中心医院的康复病房里。
殷灿言正在为父亲殷建山,进行着每天一次的、枯燥的肢体按摩。
病房的电视机开着,声音很小。两个年轻的护士,正一边为邻床的老人更换药液,一边低声地、兴奋地,讨论着昨晚的热播剧。
「……哎,你看了吗?《第五要素》!叶明熙在里面,简直A爆了!」
「包看了的!特别是她最后在董事会上,怼那帮老头子的那段!太帅了!」
「对对对!就是那句——『对于一艘正在沉没的巨轮来说,最宝贵的资产,不是那些华丽的餐厅和头等舱,而是那些能够让船身变轻、跑得更快的救生艇!』——天哪,我昨天晚上,把这段来来回回看了三遍!」
「谁说不是呢!我们科室的主任今天早上开会,都在引用这句话,说我们也要『剥离非核心业务』,聚焦『核心病患』……笑死。」
殷灿言按摩的手,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
恒景一品,顶层公寓的电梯里。
梁景轩正准备去公司。电梯里,几个穿着精致、要去楼下做SPA的富太太,也在兴致勃勃地聊着天。
「……哎,王太太,你听说了吗?城西那个碧湖一号,就是恒景的那个老盘子,好像真的要卖掉了。」
「卖了好呀!现在这种行情,还抱着那么多重资产不放,不是等死吗?没看现在电视里那个叶明熙都说了,要赶紧找救生艇嘛!」
「就是就是,我家老张昨天还跟我说,得亏我们跑得快,去年就把恒景那个什么新能源车的原始股给退了。不然现在,砸手里哭都没地方哭去……」
「叮——」
电梯到达一楼。
梁景轩面无表情地,走出了那个充满了「落井下石」和「幸灾乐祸」的狭小空间。
恒景东方总部,顶层办公室。
梁景轩看着手机上,助理刚刚发来的、一段被各大短视频平台,用各种「高燃BGM」反复剪辑的、叶明熙的「高能金句」cut。
视频里,他那个曾经只会用「宝宝」、「亲亲」这种词汇的前女友,此刻,穿着一身干练的职业装,眼神犀利,字字珠玑。
而弹幕,更是密密麻麻地,充满了各种充满了「恶意」的猜测。
【卧槽!这台词,是不是在内涵她那个姓梁的前男友啊?】
【楼上+1!恒景不就是那艘「正在沉没的巨轮」吗?!哈哈哈,感谢前男友「不娶之恩」,不然现在就要一起沉船了!】
【这姐们儿,人间清醒!不像那个新上位的,把自己跟一艘破船绑在一起,还当是嫁入豪门了。】
【好好看剧,不要代入现实喂!虽然但是……别打,我也觉得前面说得对!】
梁景轩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他「砰」的一声,将手机,屏幕朝下,死死地扣在了桌面上。
恒景东方的董事会议室里,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窗外,是连绵不绝的令人烦躁的梅雨。
会议屏幕上正循环播放着叶明熙那段被全网疯传的「救生艇」金句——没有声音,只有画面。
「我反对。」
景佩仪的声音,像一块生锈的铁。她抬起手,示意助理,关掉了那个屏幕。
她将一份文件,狠狠地,摔在了会议桌的中央。
那是殷灿言再一次,提交上来的、关于「剥离并出售恒景物业和新能源汽车」的方案。
「殷灿言!」这一回,她连「殷总监」的虚伪客套都懒得维持,直呼其名,「你是不是疯了?!上次董事会,我们已经否决过一次了!现在,你趁着那个戏子在外面敲锣打鼓,造势施压,就以为,能逼我们签下这份卖国条约吗?!」
「景董说得对!」一位负责物业集团多年的元老立刻大声附和,他激动地站起身,涨红了脸,「物业板块里面,牵扯了多少老关系、老员工的饭碗!这都是跟着老梁董,从崇明岛那片芦苇荡里,一砖一瓦打下来的祖产!你说卖就卖,有没有考虑过后果?!」
「就是!汽车那边也是!」另一个负责供应链的元老也拍了桌子,「我们跟那些供应商,都是几十年的交情!现在把项目卖了,让人家去喝西北风吗?!我们恒景的信誉还要不要了?!」
「饮鸩止渴!这是饮鸩止渴!」
一时间,会议室里,再次响起了那熟悉的、充满了「人情」「交情」和「祖产」的嗡嗡声。
殷灿言没有说话。
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任由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炮火,向她倾泻。
她的眼神,越过那些激动的老臣,落在了主位的梁景轩身上。
而梁景轩,则低着头,看着自己手机上,刚刚收到的一条,来自欧洲银行的、措辞极其冰冷的催款邮件。
邮件的最后,附上了一句提醒:
「……另,我们注意到,近期在媒体上,关于『沉没巨轮』与『救生艇』的讨论,非常具有前瞻性和现实意义。我方对此表示高度关注,并期待贵公司,能尽快,向我们展示你们的『救生艇』。」
当会议室,终于重新被那种充满了「敌意」的沉默所笼罩时。
殷灿言抬起手,用手中的激光笔,在屏幕上,点了一下。
屏幕上,瞬间,出现了一条代表着「现金流」的红色曲线。那条曲线,正在以一种断崖式的、不可逆的姿态,冲向横轴的「零点」。
「各位叔伯,」她的声音,冷静、平稳,像手术室里心电监护仪发出的、毫无感情的「滴滴」声,「距离我们上一次,讨论这个问题,已经过去了四个月。」
「四个月前,我预测的死亡交叉点,是在三个月后。当时,ABS虽然前期受阻,但后来也算小有所得、资金回笼,是不是给了大家错觉,认为大劫已过,还有时间?」
她顿了顿,激光笔的光点,重重地,落在了那条曲线与横轴交汇的地方。
那里,一个用红色加粗字体标注的日期,像一个倒计时的炸弹,灼烧着每一个人的眼睛。
「——本月,31号。」
「还有,12天。」
没等众人从这个数字的冲击中回过神来,她切换了页面。
屏幕上,出现的,不再是冰冷的K线图,而是一篇图文并茂的、来自于《财新周末》的特稿节选。
标题,充满了财新社那特有的、诗意而又残忍的风格——
《巨轮将沉:一个地产帝国的「无声」葬礼》
殷灿言没有说话,只是将报道中的几段关键文字,用红色的方框,放大,呈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欧洲银行高管在接受笔者采访时表示:我们曾对恒景抱有期待。但近期,其内部混乱的治理结构——我们甚至不清楚,在那艘船上,究竟是『国王』说了算,还是『王后』说了算——以及其在核心资产处置上的犹豫不决,已经彻底耗尽了我们的耐心。市场,没有时间,去等待一场缓慢的、充满了人情味的宫廷政变。」
「……更有趣的是,笔者在查阅其旗下『恒景物业』近三年的财报时发现,其高达60%的管理服务收入,并非来自外部业主,而是来自其母公司及其关联方的『管理费注入』。一位资深会计师向笔者坦言,这已经不是在『运营』一家物业公司了。这更像是在……用『左手』的钱,去给一只只会吞噬现金流、却无法独立存活的『右手』输血。」
「……至于那个备受关注的『新能源汽车』项目,一位接近其供应链的内部人士透露:『故事很好,但电池……还没找到。』」
殷灿言掐掉了投影。
她看着台下,那些一张张,由「震惊」转为「恐惧」,再由「恐惧」转为「羞耻」的、苍老的脸。
「所以,各位叔伯,我们今天讨论的,不是『割肉』,而是『截肢』。」
「是选择,现在,立刻,砍掉这两条早已『坏死』、并且已经开始引发『全身性感染』的手臂,保住心脏和大脑,活下去。」
「还是,什么都不做,眼睁睁地,看着整个身体,都从这里,」她用激光笔,在空气中,那两个已经消失的板块位置上,画了一个圈,「开始腐烂,直到,彻底死亡。」
玻璃窗映着屏幕上,那几个被红色方框标出的、充满了「羞辱感」的报道节选,窗外仍是那淅淅沥沥的、属于梅雨季的、令人烦躁的雨声。
景佩仪看着那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控制的「恶毒」言语,又看了看台下,那些曾经的「盟友」们,此刻,都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一样,低着头,不敢与她对视。
她的手,在桌下,死死地,攥着那条米色的羊绒围巾。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梁景轩,那个一直沉默地、坐在主位的「新国王」,终于,有了动作。
他没有去看他的母亲,也没有去看那些脸色各异的元老。
他只是伸出手,拿起了自己面前的那支笔,和那份由殷灿言起草的、关于「资产出售」的决议案。
他拔开笔帽。
笔尖,悬停在「同意」那一栏的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他脑海中,闪过的,不是任何商业模型。
他想起了,那个从小,就对他寄予厚望的、负责物业集团的「三叔公」。他小时候的第一匹小马,就是三叔公送的。
他想起了,那个负责供应链的「李伯伯」。他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实习,就是在李伯伯的公司里。
他想起关心中东局势的大舅,想起喜欢天珠的二姑妈,还想起已经不怎么会说中文的小姨……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了一眼,身旁那个,从始至终都面无表情、仿佛一座冰雕的殷灿言。
他终于,落下了笔。
梁景轩。
笔迹,坚定,却又带着一丝,他自己都能感觉到的、无法被掩饰的颤抖。
他将签好字的文件,轻轻地,推到了会议桌的中央。
「我同意。」他说,声音不大,却像一声惊雷,在死寂的会议室里炸响。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
他只是站起身,径直,走到了殷灿言的身旁。
他没有碰她。
他只是站在那里,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了来自他母亲那边的、那道冰冷的、充满了「恨意」的目光。
他看着屏幕上,那张已经切换回「死亡倒计时」的K线图,用一种近乎自言自语的、充满了疲惫与决绝的口吻,说:
「现在……开始『手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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