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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李维顺看着面前的人,凌乱的发丝下,一张脸挂着红晕,眼睑像晕了红粉似的半熏半睁着,黑漆漆的眼仁水润润的,稍微一转动,就能滴出水儿来,花瓣似的嘴唇因为沾了酒愈发鲜艳起来,轻轻一牵,就像含苞的玫瑰突然怒放。如玉的手指擎起酒杯,在胸前晃了晃,就有几滴飘洒而落,丝绸的衣服料子,没那么容易吸收,沿着衣襟儿滚了下来。
“李,李副官,你喝呀。。。再喝一杯。。。督办大人不是吩咐你了吗。。。你得陪着我。。。我们喝!”拿着杯去撞他的杯。
“杜爷,别喝了。”
李维顺刚想上去抢下他的酒杯,没来得及,一仰脖儿,酒水就送了进去,露出白玉似的脖子,在半敞着的领口里,若隐若现着,要多撩人有多撩人。李维顺咽了一下口水,连忙把头转了过去,不敢再看。
“杜爷,您已经喝了一壶,再喝下去就要醉倒了。”
青伶仰着头没动,手掐着杯沿儿,放在嘴边儿,持了好半天。
“杜爷?杜爷?”
青伶抬起头,慢慢放下手臂,李维顺才看清了,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挂了两行清泪,就像身上这件不吸水的绸缎衣裳,落在上面,就这么毫不犹豫地全滚了下来,一颗接一颗。
李维顺一惊,“杜爷,您哭了。。。”
青伶轻轻勾起食指试探着放在眼角上,果然盛了几滴,盯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出来,
“流了这么多次了,它怎么还有?”
李维顺听他说的心酸,从怀里摸出帕子来递给他,
“您只要活着,它就不能没有,您只要伤心了,它就得流。”
青伶恍惚着抬起头:“你瞧着我伤心吗?”
李维顺用力地点了点头:“督办大人他不该这么对您。”
“他不该怎么对我?”
李维顺斟满一杯酒,一仰头全干了下去:“。。。他不该囚禁您,不该夺去您的自由,不该不让您唱戏,不该把您和您的家人分开,不该。。。不该为了爱您,把您变成自己的私有。。。他不该做的,太多了。”
“是吗?连你都瞧出这么多‘不该’来了?”
“下官本没资格评判大人的不是,可他对您,确实有太多的不该。”
青伶又倒满了一杯,端起来和他碰杯,
“呵呵,为了他这么多的不该,咱们干!”
李维顺也不知怎么,突然意气起来,把这些日子对荀一强迫青伶积攒下的积怨,一股脑儿地发泄在酒里,一连喝了三杯,实在不胜酒力,脑子就开始发了晕,渐渐不清楚起来。
“杜爷,听督办大人说过,您十六岁出科,后来经历了一些变故,唱戏的过程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吧?”
青伶缓缓点了点头,刚才是半分醉意,现在十分有了九分。
李维顺又说:“刚开始我还瞧不太起您,觉得您一个男人,一个男人。。。可现在才知道,更多的怕是身不由己。”
“大家。。。都是身不由己。。。”
话还没说完,他头一歪醉倒了过去。
李维顺还在自顾自地唠叨:“身不由己啊。。。唱戏也是吗?我本来是不懂戏的,也一直觉得男人唱旦角儿,怎么都瞧着别扭。。。可那天看了您的虞姬舞剑,实在佩服得紧,只觉得,只觉得。。。很美。。。”
李维顺抬起头,看到青伶早靠着椅子歪了过去,旁边的烛火忽明忽暗地跳动着,映着他的脸也明暗交替着,只看到半边。
李维顺忽然想凑近了看看他,身子就不自觉地靠了过去,拨开挡在他额前的一缕发丝,光洁的额头露了出来,下面是浓黑纤长眉毛,然后是还挂着泪珠的睫毛,之后是鼻、唇。。。抬起手,一点点靠近,心跳都听得分外清楚,刚刚碰触到他的面庞,或许是指尖太过冰冷,他皱起了眉头,才要放下手臂,脸庞忽然贴了过来,手也被握住,来回地摩挲着,只感到满手的柔软和温暖。
“延青。。。”
“延青” ?是什么?是个人的名字吗?是他埋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个人的名字吗?他叫延青?
李维顺努力要把手抽回来,惊醒了他,微微张开眼睛,似乎还在睡梦中,忽然又抓住他本来退缩的手,眼睛一亮,又出现了他初见他时的那种熟悉又陌生的眼神。
“延青,是你吗?你没死吗?你又回来了吗?。。。我怎么糊涂了,你当然要回来了,这里是你的家啊。。。”
泪又热热地滚了出来,这回全都滚在了他的掌心。
“杜爷,您,您喝多了,我不是延青。。。”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还在骗我,你明明就没死,连尸首都没找到,他们就说你死了,就是被炸死的,也不能什么都没留下吧?怎么就说你死了?怎么就死了?。。。”
他喃喃地低语着,柔软的嘴唇亲吻着他的手背、手心,李维顺只觉得从手上传来一股股的热流,通过手臂流往全身各处,身体忍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杜青伶,他是你深爱的那个人吗?他死了吗?
李维顺缓缓抬起另一只手臂,轻轻捏住他的下颔,本来是想劝他早些休息,不要胡思乱想,可是一对上他哀怨的眼神,说出口的话,就变成了:
“我没死,没死。。。”
“没死?你来看我了吗?可惜,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了,哪值得你见。。。”
“值得,你值得。”
看到他的眼睛越来越亮,两只手臂慢慢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整个上半身靠了上来,李维顺心怦怦跳着,眼见着他的脸离自己的脸越来越近,眼睛也慢慢阖了起来,嘴唇就要碰上了,忽然脑子里有光闪过,连忙推开他,身子一软,又昏睡了过去。
李维顺用手指揉搓着嘴唇,骂自己:“你这是发的什么疯?他是督办大人的人,你也敢动他?方才,方才,他不过是把你当作了另一个人,你就动了心,就乱了吗?枉你从军这么多年,连这点定力都没有?”
整了整衣襟,叫来下人把青伶扶回了床上睡下了,自己转了出来。
“一时的糊涂,你没有对他动真的,以后得离他远远儿的,等督办大人回来就好了,就好了。。。”
他这样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
第二天,青伶起来就要李维顺陪自己出去转转。
李维顺不知他对昨晚的事是否有印象,偷偷地观察了好几次,发现他还和往常一样说话,并无异样,才放下心来,暗怪自己多想了。
到永定门附近兜了一圈,两个人又跑到琉璃厂吃了两碗豆花儿,跑到文化街挑了两幅字画儿,见青伶难得这么有兴致,他也一改往日的严肃,跟他谈笑风生。
后来青伶说想回南半截胡同取点儿日常用的东西,虽然有些担心,可不想破坏他的好兴致,李维顺就叫了一辆车,两个人一起到南半截胡同。
李维顺等在门口,青伶进去提了一箱子东西出来,李维顺问他是什么,这么大的箱子,看上去还挺重的,青伶说是以前唱戏的行头,现在不能出去唱了,在家摆弄摆弄,也有个消遣,李维顺这才没多问,两个人一起回了康王府。
之后,上午李维顺就去军中带荀一处理些政务,下午就回来陪青伶,两个人要么喝茶聊天,要么下棋,要么青伶就给他清唱段戏曲,李维顺听不太懂,可还是看得津津有味,只觉得他逼着嗓子,流转着眼波的样子,妙极了,也美极了。
日子过得平淡,但他很开心,只是总有阴影笼在心头上,一会儿看青伶还精神十足地跟狗玩儿,他给那狗起了名儿,叫顺儿,李维顺问他是不是把他当成狗了,青伶促狭地笑笑说,因为叫着顺,就叫顺儿了,跟你没关系。小京巴儿,个儿不大,雪白的一团,追着青伶满院子跑,下人看着一人一狗忙乎着,都围着乐得不行,这个时候,李维顺心里就特别高兴,起码,他也会找乐子给自己了。
可一会儿又发现他萎靡不振,昏昏欲睡的,然后会突然奔回西屋,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好半天不出来,再出来的时候就好多了,伸伸懒腰,又跟狗逗着玩儿起来。
李维顺觉得奇怪,可也不好意思问他,自从那天晚上以来,就对他有些怯,不太敢过问他太深的东西,生怕知道得多了又胡思乱想起来。
这天,天气特别晴朗,太阳也好,阳光充足,照得整座院子也发起光来。
青伶就提议,这么暖和的天儿,不如一起给顺儿洗个澡,也让他干净干净。
李维顺说:“不是有下人吗?还用得着你动手?”
青伶说:“这你就不懂了,我爱的东西,就一定要经我的手,如果经了别人的手,染了别人的气味儿,就枉我爱它一番了,所以我得亲自动手。”
李维顺无奈,只得叫下人端了一只大盆,里边倒上两水兑上热水,把顺儿塞到盆里,就要洗。谁知顺儿第一次洗澡,不习惯,扑腾个没完,李维顺只得用力按住他,身上鞋上脸上溅了一下子的水,才勉强按住,就叫青伶抓紧洗。青伶蘸上肥皂,使劲挠顺儿的皮毛,估计是力道大了些,顺儿一个打挺,挣脱了李维顺的钳制,撒丫子满院跑,青伶和李维顺就跟在后边追,追到了大门口儿,大门就开了。
两个人气喘吁吁地一抬头,正看到荀一风尘仆仆地立在门口,一脚迈进来,上下扫视了两个人一圈儿,见他们衣衫不整,又满身是水,脸就阴沉了下来。
李维顺连忙敬了个军礼:“大人,您回来了?”
说着从荀一手里结果行李,荀一一边走一边阴沉着答应着,又瞟了瞟青伶,没说话。
李维顺见他的态度不好,知道他看到二人亲密,误会了,连忙解释道:
“大人,杜爷要给顺儿洗澡,结果顺儿跑了出来,我正帮他找呢。”
“顺儿是谁?”
“是杜爷给狗起的名字。”
荀一忽然一动,他叫李维顺,用顺儿给狗起名字,难道他们二人有什么不妥?
抬眼看到青伶把狗放到盆里,继续给它洗,也不理自己,又一股火烧起来。
“看来我不在家的日子,你们相处得还挺融洽。”
李维顺没听出他话里的话,想也没想就冲了出来:
“是啊,杜爷是个好相处的人,对什么都挺上心的,也很照顾我。”
“是吗?好啊,好啊。”
丝毫没觉察,荀一的眼里,阴霾愈来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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