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落月

　　却说众人都大惊。看这夫人明明是个汉人女子，却统领峒蛮，已觉惊诧；又才入此间，劈面就逼斩将，不知生得怎样心肠肝胆！就见巩信站起来先拍手道：“早该杀取这二狗，好正风气！”
　　钱汉英看文山不语，慌了神，先看小村。小村起道：“请丞相坚心，斩将肃军。”王福慌道：“我已知错；军前斩将大大不利，求丞相许我二人戴罪立功。”钱汉英向文璧道：“千二哥，你怎说？”文璧性格和气天真，忠诚厚道，同督府里无人不爱敬；但有恐丞相怪罪之事，都求文璧。
　　谁知文璧亦立起道：“此辈若不处分，难清军声。乞大帅斩钱王，以严军纪。”邹沨、杜浒等亦出言请斩二将以徇。钱汉英叫道：“这须没理！若说这般便犯死罪，谁部下没些个不妥？不过是治军不严过失，偏要杀我，忒欺软头！”
　　文山道：“吾所节制多义军，不欲过责。然而吾结军保天下，岂无约束？众将识此！再有犯者，此二人就是先例！”喝命推出钱、王二人斩之。即刻首级号令军前，三军悚动。文山厉声道：“汝等再有故犯军法、惊伤百姓、迟延慢令者，不论官职，是带民兵、带正军，将与兵皆一体治罪！”众将唯唯听令。
　　文山因命将钱、王所部军交与张汴，复长揖许夫人道：“天祥治下无能，多承夫人点醒。自今起自当严加约束。”夫人坦然受了，遂请文山与众将观其所将畲兵。当时雷盘钟蓝四统领，列下方阵听许夫人号令：军行如风，进止如意。文山心甚服膺。
　　许夫人路见文山军队跋扈，本有犹疑。今见文山彬彬君子，知是他宽仁禁约不得之故，决意替他肃军。故先逼文山斩大将，又请他看己军治法。此时告文山道：“治军第一：主帅清白立身；第二法度严明。虽是民兵，可当一面。否则，治军不严，一击即溃，何得战胜？”文山嗟赏不已。
　　当时散帐，文山又独请许夫人议事。因问：“夫人久在峒嶛，何以熟知汉人书、晓畅大义？”夫人告道：“身非峒蛮，乃前知兴化军陈文龙之女。”
　　文山闻言惊道：“夫人闺字可是‘淑娘’？”许夫人久不闻人呼自己闺字，乍闻不禁落下泪来，遂拜道：“丞相怎知？儿正是淑娘。”
　　文山忙扶起淑娘，叹道：“还是咸淳年间，如心先生作字女诗，传诵于朝，下官是以记得。不料夫人竟是如心先生之女。我闻令尊被俘去临安，未知生死，果然如何了？”淑娘泣道：“家君已于三月日殉难于西湖岳庙。”文山嗟叹不已，道：“如心先生真君子也！”
　　淑娘一路统兵，作畲兵统帅，一向提紧着心气，不敢率意恣情。此时回到汉人群里，见了父亲生平朝中好友，竟泪不能忍，放声痛哭。文山见这女儿全家丧亡，为报家国之仇，甘冒矢石，从容生死。所结者山林土匪，所统者溪洞畲蛮。一路招兵杀敌，不知吃多少苦处；不禁也堕下泪来。
　　文山遂引许夫人进后寨，见过母亲曾老太君、妻欧阳夫人。曾老太君听道淑娘遭际，怜惜不尽，嘱之道：“活的省悲，自要保重。夫人日后再招婿入赘，再行生养，也好与陈先生保全血脉。”淑娘拭泪道：“儿不敢再望人间天伦，临期唯自分一死。虽不得与家人同归，后死亦无咎矣。”
　　欧阳夫人拉着淑娘深叙寒温，想着自己儿女，暗暗伤怀不已。萼华甚爱许夫人英朗，二人叙了年庚，萼华长许夫人五岁为姐，当下二女结为金兰。
　　文山遂表奏于行朝，为陈淑娘请旌、许氏女儿世代加银笄为孺人；又自与夫人议论三日夜。众人眼见着：丞相入元营时，有事都寻梅壑商议；小村来了，只与小村计事；千二哥来了，他每兄弟相为倚仗。现今这位许夫人到，竟把千二哥也压下了。
　　谁知过了几天，收到行朝旨意：张镇孙已复广州，元将梁雄飞弃城北逃，行朝北迁广州浅湾，传诏天下反攻。张世杰已提军来攻温州，此时又叫同督府发兵，相助攻泉州。文山思：许夫人治军第一，必可真正襄助世杰；因就遣许夫人将本部随取泉州、温州二要处。夫人允诺而去。
　　却说文山自斩二将，军声大肃，令无不达。兵到日，吉州所属八县：龙泉、吉水、永新、永丰、太和、万安群起响应，五月中，复会昌，于是兴复之势益震，赣中抗元义军纷纷会于麾下。雩都亦下，到二十一日，又得兴国县。文山因迁同督府于兴国，指挥江西诸路。令部将张汴、赵时赏进逼赣州城，邹沨以赣州州县兵攻取永丰，副将黎贵达以吉州诸县兵攻太和。
　　许夫人一路东行，听说文丞相大捷江西，两湖震动，甚喜。又福建兴化、漳州俱复，朝廷一呼百应，足见人心犹南也。又听张世杰处的来人说，淮西有义军张德兴、王源等复太湖县、寿昌军，行朝号令通于江淮。点头叹道：“可惜局势未曾联通。我等当一鼓作气助朝廷攻破泉州，北还福州，作速统闽。待文丞相尽下江西，好将两广元军席卷一尽。”即发人请陈吊眼军合围泉州城。
　　蒲寿庚坐泉州，闻报只道小股义军来，满不在乎。因出军迎战，谁知就被畲兵打得节节败退，抵挡不住，仓皇逃回城中，闭城自守。许夫人传命：架云梯火弩，夜攻泉州城，挑灯夜战。陈吊眼为左翼，攻其西门；夫人为右翼，攻其南门，“我等拚却此命，休与蒲贼留半分喘息机会！”
　　蒲寿庚这回见识了义军，惊魂不定，急得与王积翁议道：“不料这伙匪贼合峒蛮，这般厉害！张世杰不日眼看也到了；到时三军合围，如之奈何？”王积翁道：“不如随顺了，可缓目前之急。”
　　蒲寿庚冷笑道：“你是不怕。只怪我向日做差了！当日降元时杀尽了宗室，与赵家结了深仇。我纵要降，张世杰必不容我。且说如何与索多将军发信求救？”
　　王积翁见问，道：“自古道钱能通神。使君只要舍的金帛，何愁不能灾退？”蒲寿庚道：“张世杰不是眼浅的，如何动之？”王积翁道：“张世杰惜淮军，舍不得行朝兵力，攻城必不尽力，只尽着民兵先打。使君只稳住民兵要紧。”
　　蒲寿庚百般筹谋，终无良策，只得依言点起金宝百货。王积翁打听着许夫人是读书人家女儿，便不教送礼。只遣人缒出城，往陈吊眼寨去。
　　却说陈吊眼是日正要依约攻城，谁知有商人来，道：“自是泉州城中商客，来往买卖。乞大王缓攻十日，留一门交通内外，休耽误生意。愿献一万金聊为养军之费。”先献了一千金为定。
　　陈吊眼从做剧盗起，到啸聚山林，打劫不下千百桩，那曾见过这些钱！是想也曾敢想过。霎时双眼都吊起来了，道：“我军远来，也要休整则个。就等他十天，看如何！许夫人那处我自说与。”许夫人见吊眼不发兵，不住的着人催，陈吊眼只托军用未足，要缓十日。许夫人自度兵力不足，不能独攻，只得依允。
　　十日一到，果然那商人不但万金送来，连百样货物齐备送上。陈吊眼大喜。吊眼手底下所谓兵士，都是久作山匪的，来在泉州商舶富庶，百货交通之地，本已眼红心热；至此见了真实金宝，全争先恐后挤来觑着眼看，巴不得一声要抢着分了。
　　来商趁势复告道：“本不敢再乞情面，只是还有一桩大生意，事成后定加倍劳军。”陈吊眼道：“我已与许夫人约定攻城日子。不论多少钱财，我是不要的。——待泉州城下，有什么不归我！”
　　来商央告道：“本是不敢迁延。是有一大宗货，早已与北商讲定泊港卸货，十倍得利。他每若听说围了城，必不来泊泉州，却半道转去占城货卖了。是以还求大王通融则个。”陈吊眼努着眼道：“敢是蒲寿庚教你来？”
　　来商笑道：“大王恁的多疑！岂有送钱与敌军，叫去补足军用，招兵买马的？咱在商言商，不坏两边规矩。大王不信时，咱指着天妃娘娘（注：妈祖）发誓：若有半分邪心，叫咱出海时，死在海上，尸骨不收，永不回还。”
　　陈吊眼道：“虽如此说，十日太久；一万金也养不得弟兄，不在我的眼里。若是十万金，还可商量。”来人摇手道：“实告大王：咱这几十条大船回，利息不过三二十万金；大王刬地拿去十万，这一年出海辛苦岂不白费？”半日终于讲定五万金，先交两万；五日之内要船舶岸前装货，即刻送入城，闭锁城门。果然五天之后，有几十海船停港，货运入城。商人依言送五万金来。
　　谁知陈吊眼得钱已足，心已慢了，也不想打仗。只等张世杰大军到，由他厮杀去。向许夫人处只说暑溽未过，不合厮杀。吊眼军中上下得了钱，都各处享福作乐，胡天胡地起来。许夫人几番催促，只得些虚词推脱。畲兵都说：“是他匪气发作了。只等朝廷军来，与他计较。”
　　过了数日，张世杰率舰亦来，水陆三军合于泉州。那海商船早已退走，故世杰也不知吊眼这里买卖。却先收着王积翁家人来送书信，说蒲寿庚杀尽宗室、畏罪负隅，又与畲军有宿仇，畲军不肯恕之。枢密可待寿庚兵尽力竭，积翁自当开门纳降，不劳行朝队云云。
　　张世杰看毕笑道：“此言只可信得一半。我同朝时识得王积翁此人：看似忠厚，心思却最深。且说他若真心降顺，何为不此时献城？”来人道：“本官‘身在曹营心在汉’，其实是真。只是被蒲氏逼住，不得与之抗衡故耳。上回不是大公子来报信，行朝安能离港？望大帅明鉴，休冷了人意。”
　　张世杰道：“既如此，且叫蒲寿庚与畲兵厮打。我所率兵皆是淮军精壮，当与鞑子决死，不欲坏于同胞手。汝回去说与王侍郎：休在我跟前弄滑头。早晚献蒲寿庚人头来，前罪勾销，且不失朝廷封赐。”命淮军舰进取漳州。
　　却说这边许夫人看陈吊眼铁了心按兵不动，心生焦躁。因与盘考儿设计，要遣人扮作商旅潜入泉州，放言行朝军来，煽动汉军作乱。恰值张世杰遣人来说，有泉州城中原侍郎王积翁来书愿献城池，夫人大喜。过几日，果然得着城中汉军秘信：愿于六月十九日三更献西门。
　　许夫人巴不得到此日，趁夜集军，盘考儿请先入，探清形势，然后大军一齐进城，夫人许之。是夜月黑天高。到夜半，盘考儿悄带盘家兵，来在西门，果然城上放下吊桥。盘考儿率军身才入瓮城，只听轰然炮声数响，天塌地陷。
　　夫人在南门等候，且待西门得手便攻城；遽闻西面传出炮响声，猛地心沉。急命收兵，已太晚了：进瓮城的，都尸骨无存，盘考儿也炸死在城前。唯有少数在后逃出命的，冒死抢得盘洞主尸首出来，畲军连退三十里。看盘考儿尸身时，已烧的面目枯焦。盘姓兵经一回火炮，也几乎尽了，下剩几姓人一齐帮忙，刳一大木纳盘考儿尸于中，请雷洞主为主丧。雷洞主绕木盘旋四舞，畲人少年皆群集而歌，擎木相击为节。礼毕，葬于泉州郊外。正是：
　　不须泪眼问青天，犹得土花封玉树。
　　夫人命细作详为探听，报：“昨夜泉州内城紧闭，是瓮城中藏有火炮。城中原说起义之头目，已被蒲寿庚查知斩杀，临时换放火炮来；只说夫人至此，必炸死了。”夫人红了眼，问道：“几番包围打城，城中已无兵火，何来火炮？”探马告云：“陈吊眼放开东门一小门，专教商人往来。前日泊港的，却并非货运之船；船上所载，尽是火炮。”
　　夫人泪流满面，道：“汝等敢随吾一战否？”畲兵皆高呼“愿为盘洞主报仇！”许夫人命架起云梯，接起水龙灌城。城中火炮先遭了水，都暗哑了。夫人命急攻城。
　　畲人乍丧首领，恨声连天，雷、蓝、钟洞主皆杀红了眼。连打三日，看看攻破西门。许夫人促陈吊眼发兵，又接连上书到张世杰处求发兵。谁知回覆：“鞑帅刘深攻行朝甚急，舟师今直逼车驾所驻之浅湾。张大帅命夫人速退，同保浅湾。”
　　许夫人道：“汝回奏大帅：与我三千精兵，泉州自足破得。不杀蒲寿庚，有何面目对我军民！况既至泉州，若破之，一可收此地兵，二可进图漳州、福州，联结两浙；大帅轻易弃去，指望何日再到？”因不听，攻城益急；张世杰连遣三回使者来，道：“鞑子大部已南来，纵攻破此城，亦即不保：速归保行朝要紧。此系军令，夫人不得违抗！”
　　许夫人还未回复，忽探马急报：“索多引两万军来救泉州；向日收复闽中三县，皆被索多攻破！”又报：“陈吊眼已拔寨自去！”夫人急往视之，果然吊眼驻扎处，人去寨空。夫人拔发上一柄匕首掷在地下，恨道：“吊眼误我！”只得收兵往广东追奉行朝。
　　复探得行朝被刘深追得急，已离了浅湾，仍往潮州方向去了。夫人无船，领军在陆上沿海赶来，进了潮州地界。看前面山峰林立，路狭人稀，形似咽喉，遣人询问这是何去处。
　　土人告说：“前面是尖峰山五坡岭的三企山。此山共有大小三处山头，南北相联，状若葫芦，俗称‘倒地葫芦’，与尖峰山、龟山对峙，又名曰百丈埔；是自闽入粤官道所在。”夫人问：“何处可以下海？”“百丈埔以东二十里有龙须港，乃唯一下海处。”
　　夫人道：“此处扼官道咽喉，乃兵家上地也。既然进了广东，来日必须海战。我等且在此造船、习水战法。”命兵驻百丈埔，遣人报与张世杰兵到。又命五百女郎军散伏于各山高处，一旦有警，即烧烟墩。夫人且率三家畲兵伐木造船，将旧日放舶之术，教练水战法，往来龙须港前。
　　原来张世杰小战不利，离了浅湾，奉宋帝到了潮州，山间驻跸。时广东飓风大作，船只败坏，料得刘深一时不能至，且在潮州立足。闻夫人兵亦追到，遂以为陆上援势。各山原有居户万余家，世杰购富民之宅，请宋帝、太妃暂居。这里且安顿四十万军民。
　　谁知刘深命巫人占卜作法止风，即日四更，候风稍息，细作又回报宋行朝在潮州。刘深大喜道：“果不出我所料！趁其不备，可一战成首功也！”即命水陆两进，火速邀击，“拖住张世杰一万精兵，引他出二十里去；余者就不足畏了。”一二时辰间，先部海船已到浅湾，元军先探世杰兵，佯败回退；张世杰追五里出，元军海船回舳再战：果然缠斗住了。
　　这边行朝正在山上行朝会。正是早晨潮涨时，忽哨船来报：“元军又有一队海船扑来，张枢密一军业已去远了，少将军轻舰在外为屛阻，恐拦不住，来请大皇速速移驾。”江万载急道：“叫江钰死挡住，休放元军过！”自急率殿前司军保着少主上船启碇。余众慌忙下山上船，湾前百官军民也有巴得上船的，也有上不去的，团团跑在滩上，皆如乱蚁。
　　苏刘义等闻讯，尽率本部赶来；刘师勇步军驻扎处尚远，逆风又起，大缓船行；江万载急问：“此间还有何港可使步军下海？”对曰：“唯有饶平百丈埔龙须港，有义军许夫人驻扎。”江万载听说再无正军把守，叹道：“祸事了！唯有速去。此番生死止在天了。”命掌船舵工加全力，急行南去。江钰与所率民军皆战死海中，元军海船却也被风阻住一时。
　　却说女郎军在三企山上埋伏观望。前几日都无甚事；是日却先觉大地震动；后见万马压境。山势颇高，望见元军黑甲军轻骑衔枚急来，乌压压不知有多少数。女郎军为首者蓝幺妹、蓝茶姐忙唿哨数声命烧烟墩，且自商议道：“夫人在港上练军，一时恐不能至。鞑子每多，又都是骑军；我每人少奈何？”一人道:“便是夫人来，鞑子势众，百丈埔也难以守住。”一人道：“决不可放他过去。夫人叫咱死守百丈埔，咱拚却性命，须不教一个鞑子打此过。” 几个女徒急切定下计策。
　　须臾元军前部已到了三山口，却听四周一阵阵山歌响声。在三山夹峙之空谷中，回音浩大，声闻于天，元军马都住了不前。北军听见正不知多少女人唱歌，也不知是人是仙是鬼。听其音悠长而亢远，听其辞，一句也理会不得。虽不辨意思，声律醉心悦耳，都道是天外来音。忙叫随军巫人来问，也不知是何词语。
　　正茫然间，队中纷纷就有堕马倒地者；众军慌忙看时，原来是山上射下毒箭；歌声将箭声都淹过去了。元军方知遭遇埋伏，山林丛高，又不知埋伏何处。都骑马杀上坡，坡上又滚下石头来。这些畲女自幼长在山林溪峒中，极善隐蔽，又占山高处，周旋的一时；元军越集越多，看看不支。幺妹随夫人习秘术颇成，奋力杀出，蹿走山道，忙来港前报信。
　　夫人在港前练水战，却见百丈埔烟起。当日嘱以以小股军来，烧一处；若一千以上兵来，烧两处；五千以上兵来，烧三处；一万兵以上，烧四处；此时见五坡岭、三企山四面火起。夫人失惊，忙收兵上岸。港前幺妹奔来告说如此如此：“我等抵当不得，请夫人速决！” 雷、钟、蓝三洞主皆请道：“见的是鞑子掩袭至此，请夫人速率军离港，我等愿去相帮女郎军脱出。”
　　夫人详情道：“必是刘深水师佯攻张帅，却将步兵掩袭百丈埔。百丈埔处只有本军驻守，若教元军自此下海，则行朝前后被围，少主危矣；我等决不可放过元军下海。”急命人驾快舟报知张世杰；命雷、钟洞主各率本峒兵，各约一千军，往百丈埔前后梯次阻之。
　　夫人且在港候援兵；就有行朝来人告道：“张大帅所带军不知被缠在那处斗。江老相公率殿前司军，正保少主登船南去。刘师勇所率本是水军，亦都上船下海。闻只有夫人在港，请夫人勉力抵当一时。”
　　许夫人叹道：“既如此，请行朝军先行，我自率义军抵当刘深便了。”蓝洞主请道：“鞑子势众，我等纵拚死，当的几时？趁此处有船，请夫人速去追行朝；我与两位洞主在此抵御。”夫人摇头道：“今日唯有决死于此！”蓝洞主垂泪哽咽难言。
　　夫人连连摇头叹说：“所结非其人，闪的我进退失据，寸功难成！今败于此地，乃天数也。”看手把瀚海剑，暗思：“此是神兵，不可被鞑虏所得！”将瀚海剑掷在海波中，潮退处银浪翻卷，霎时湮没了。许夫人换一柄刀，率所余部奔百丈埔来接应。果然前面二洞主抵御不住，且战且退；夫人跃马上前接住，手起刀落，霎时砍倒三骑元军；畲军大振，奋力再战。自日向夜，看看元军接应涌来；夫人亲随都战死了，孤身陷在重围，左冲右突，刀已斫断；许夫人见势知不免，掷去头盔，自髻上拔下匕首，倒转其柄，直向咽喉刺下。正是：
　　剩把漆忧归瀚海；或无遗恨诉琵琶。
　　畲军多力战而死。所余或散于广东，得追随江万载军者。张世杰后以许夫人事迹奏闻，旨追赠封诰曰义烈国姬夫人，立庙祠之。女郎军同死有名者，同祀国姬夫人庙。潮州至今时时祀之。
　　却说刘深被义军拦在百丈埔一日夜，清点死伤甚重。此时终于水陆相合，再探宋军，早不知行到那片海里去了。刘深知张世杰手握四十万军，时机已过，也不敢十分穷追，意意思思追到七里洋。恰有宋主之舅俞如珪几十条船落了后，顺手擒之，正好把来邀功去，遂收军来与索多合兵。
　　索多听知行朝不着陆地，又漂海去了，寻踪迹不着，道：“且由他去！彼只恃着江海，须不知我朝马蹄所至，天上天上去，海里海里去。且看他每还有什么擎天玉柱、架海金梁！”正巧陈宜中第三道降表又来了。索多因叫刘深回去述职，顺道押解俞如珪、并送陈宜中来使往大都去。
　　且说北朝伯颜丞相业已平昔里吉部之叛，海都退还北漠，伯颜引军归朝。忽必烈闻海都北窜，大喜，犒赏三军。因前福州告急，令索多、忙古歹入福州围解，再解泉州围。又有阿里海牙分兵取郁林容、浔、藤、梧数州，广西皆下。遂遣人至大都，禀呈前功，希获重赏。泉州也有刘深回来述职、献俘；皇帝一一嘉赏之。刘深又举发围泉州时，王积翁与张世杰通书往来，请治其罪。元帝笑道：“王积翁早已有书上奏，泉州兵单弱，若不暂从世杰，恐为合郡生灵之患。这不尽是王积翁底罪过呵，朕原谅他这一番。”不以为意，复令中书论灭宋之事。
　　枢密院奏曰：“宋官军多已覆没，所余义军多不谙练、乏指挥，且割裂于四野，不能聚合，大军到时，必可各个击破。”帝从之，遂置江西行省，以江西诸路宣慰司使麦术丁为参知政事，集江西兵攻赣南同督府。又命命史格自潭州发兵，入湘南、广西，走陆路攻宋行朝；教福建军也不必再顾后头，留军只教江浙守住长江天险，“大军只追行朝要紧”，期赣闽湘诸军会师于广东。麦术丁开府江西，探清同督府在兴国，因遣副帅李恒亲打文丞相部。当时李恒兵分三路，自率轻骑五千，日行五百里掩袭同督府。
　　文天祥开府兴国，见赣州城久攻不下，正自提一军来攻；还未到城下，就与李恒轻骑军遭遇了。文山军猝不及防，败走太和。李恒急追之，文山遣黎贵达与战，黎贵达所部前部一千为本军，与元军激战一日，未落下风；李恒见状，道：“他民兵必在后面。”急命抄小路，绕至其后猛攻。黎贵达后部数千人尽是民兵，被元军偷袭，举戈方接，乍便怯气惊乱，自相践踏起来，哄然四散奔逃。宋军霎时大溃，袁德亨死之。李恒得胜，亲领骑兵至赣州，不过十日内，张汴、赵时赏、赵孟荣所率数万围赣州军皆溃。文山命赵孟荣收拢残兵保雩都，急将同督府迁至永丰，此处邹沨尚有兵数万，谅可保全。谁知邹沨与元军精锐骑兵相抗，战不一日，旋大败而走，失陷了永丰。
　　文山尚不知情，还往永丰来时，至方石岭登岭之际，被李恒追上。众人望下看时，见元军数千骑密匝匝如蚁压地，浩荡荡如江倒海，皆思不免，文璧急道：“我等步行，彼是骑兵，这般必不得脱，须有殿后的兵马。”众将都道：“巩将军兵最勇，使他殿后方妥。”巩信一口应承，道：“我自当得一夜；相公快去！”众幕僚裨将簇拥文山仓皇去了。
　　巩信止带五十淮兵据住岭头，元军前部飞马而至，被巩信一刀砍先锋官下马，众兵齐声喝彩，凡有上岭者皆乱刀砍之，巩信手刃四十余人。元军见其血勇，不敢上前。巩信端坐大石，傲然下视。
　　须臾李恒自至，见廖廖几十人大剌剌在岭上，毫无畏怯，疑道：“莫非山中尽有伏兵，此为诱我之计？”令众军：“休得上山，且乱箭射之，看是如何？”遂敛兵不进，岭下乱箭齐发半日，射倒多人，巩信却依旧端坐不动。李恒愈加惊疑，不敢引兵向前。看看山上几十兵，也无动作。
　　李恒因悄命军士，勒土民带路，寻小道绕至岭后探敌情；回报说：“山中并无伏兵！”李恒惊道：“怪哉！莫非止有这几十个蛮子，倒挡住我三军半日？”下马亲上岭来，巩信并不动作；李恒屏息举刀一步步踏近，看巩信等时，却都乱箭当胸，血流被体；都气绝多时矣，唯有尸身不倒。李恒诧讶不已。时暮色正昏，斜晖沉沉，李恒便命众军岭下暂歇：“凭他逃窜。永丰已为我所得，看他走到那里去！”岭下歇息不题。次日复驱兵来追。
　　却说文山逃到永丰空坑。邹沨接着，告说永丰兵溃事，文山方慌道：“同督府势孤矣。”当地有义士陈韩师，素慕文丞相名，请丞相山前寨里暂歇；其余兵士在空坑整顿。兵士且战且走了数日，皆疲惫不堪，都倒头便睡。文山听陈韩师、邹沨等说知，才知罗开礼被俘不屈而死，袁德亨、刘钦、鞠华叔、颜斯立、颜起崖皆死战；悲不自胜，办丧服哭祭一场。
　　是夜与陈韩师同宿，正说江西形势。忽报说“李恒追兵已近空坑，不足十里！”文山因教集兵夜战。小村时抱病，闻讯扶病起来道：“同督府多是官员家眷，兵力不多。李恒部皆骑兵，岂是对手？”
　　急问陈韩师道：“此间可有小路出？”陈韩师道：“山寨后有小路通吴溪，知者甚少，我可以引路出去。”小村道：“请壮士就带丞相速奔小路。我立点兵随后接应，其余人在此迎战。”文山道：“贤弟可带家眷先走，我自指挥。”小村厉声道：“事急星火了。留得丞相在，同督府还有指望；丞相万一不幸，其谁任之？快去，快去！”陈韩师抱住文山，几个亲卫一齐死活推文山出了山寨，上马往小路来。
　　小村见文山去了，这方放心。点五百弓手随小路悄出，请萧资、萼华护文山家小同去。自与邹沨、赵时赏、杜浒、缪朝宗、刘子俊等结兵，自大路后撤。须臾李恒兵到，杀进山寨，文天祥不知去向。李恒就命屠寨。又道：“必去不远，分兵追之。”元军杀进永丰诸山，时大雾弥漫，百姓见元军杀至，都扶老携幼而逃，山间路狭壅塞，元兵杀人跃马而过，惨惨哭声震天。
　　萧资与萼华护曾太夫人等出，谁知混在百姓里，大雾中冲散，各上了岔道。佛生先于路走失了，夫人与二孺人吞声而哭，回顾不能，复奔行一夜一日；萼华保着欧阳夫人、黄氏孺人、颜氏孺人、道生、柳娘、环娘躲在林中，皆已脱力。有兵士伤重不支，也退回欧阳夫人身边。夫人识得是护丞相的弓手，忙问丞相脱险否。谁知元军追骑乃循着伤兵踪迹，忽的就到目前。
　　欧阳夫人急推萼华道：“速去！妾等皆无用于相公。妹子见相公时，幸告吾夫，勿以我等为念！”追骑围住树林，就来拿人。萼华看情形，是谁也带不去了，咬牙纵身跃上高树出林，元军得了至宝，也不理会逃脱的了，只将夫人等押回。
　　当时败军与百姓皆乱奔了一夜。赵时赏见山谷间四散奔逃，溃不成军，暗思：似此终不成法。彼是轻骑且又势众，我人困力竭，定要穷追，今日都走不脱。当时叫亲随：“扶我下马换轿。”亲随皆急道：“将军不可下马；我每脚力不及马力，眼看鞑子追来了怎生？”赵时赏不听，执意弃了马，叮嘱众亲兵几句。
　　追兵看前面兵斜马乱，溃不成军，数军士抬着一顶轿，都暗笑：逃命的时候，还坐肩舆！必是个大官了。当时追上，掀起轿帘一看，里面坐一个着衣紫罗官服的长官：剑眉星目，削颊长须。追兵问：“这长官是谁？”
　　众亲随皆忍着泪不言语。轿中人道：“我姓文。”追兵欢呼道：“今番捉得文丞相，得头功也！”抢其轿而去，直往李元帅处来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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