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枕难成眠

　　苍央足足推演了五日，这才提起花枝，抬头看着璃疏：“我们试一试吧，神君。”
　　璃疏点头起身，抖落着身上的草屑，率先踏入了那道花团锦簇的拱门：“我走，你说。”
　　苍央想阻止已经来不及，叹息般道：“神君。”
　　璃疏已经迈开了下一个步子，苍央只得紧跟着指路。
　　这阵中比想象中大，他们足足走了一日一夜，才接近了中心。
　　三界之中有各种各样的秘境，有的专生天材地宝，令人趋之若鹜，有的则是大能陨落前为了传承留下的试炼之地，还有的就是天然形成的一片小世界。
　　这个秘境却好似哪一类都不是，璃疏虽觉不同寻常，但为了可能出现的珍奇之物，她还是选择了赌一把。
　　只可惜，她似乎运道不佳。
　　当他们踏入花阵中心的那一刻，平地起风，沿途鲜花凋零又绽放，宛如脉搏心跳一般传向正中心一块石板。
　　璃疏在察觉到那块气息节节攀升的石板上释放出上古威压的一瞬间就转身将一张符往苍央身上一拍。
　　一道障壁以石板为中心飞快向外扩散，短短一息便直逼五十里，最终它停在了八十里外。
　　苍央回过神来，衣襟上传来符纸燃烧的味道，与此同时他身后那棵大树上也有一张符纸在缓缓燃烧。金光熠熠的障壁通天彻地，只有璃疏被困在了里面。
　　接下来的画面在他眼中宛如慢放，无边无际的花瓣如汹涌的海浪，携着沛然莫御的灵气朝他奔来，途经之处粉碎一切生灵，却在障壁上撞出轰然巨响，就此止步。
　　苍央目眦欲裂，顾不得拿下还贴在自己身上的符纸就往那边冲去，一路跌跌撞撞跑到障壁之前，提剑便砍，可一剑下去，障壁纹丝不动，他却被震得气血上涌。
　　他不敢停下，一剑又一剑，不知到底砍了多久，虎口崩裂，血液打湿了一小片草地，他却一声不吭，持剑的手依旧稳定。
　　然而就在某一剑落下之时，横亘在他面前的障壁骤然消失。
　　一剑挥空，苍央踉跄着扑到地上，立马又连滚带爬地往璃疏的方向跑。
　　他袍袖断裂，原本雪白的颜色变成了混着鲜血和泥土的脏，但他无暇顾及，他写的演算不见，花阵也不见，远处的身影逐渐清晰，待到终于看清那是箕坐在地的璃疏时，他才腿一软跪倒在地。
　　筋脉透支的痛苦、肺腑撕裂的感觉、心脏狂跳不止的声音在这时才后知后觉涌了上来。
　　但他还记得他要过去，尽管他已经没有了过去的力气。
　　可是当他抬眼看去，只见璃疏的衣裙破破烂烂地堆在她腰际，而她整个背都布满了某种金色的纹路，正在以极为缓慢的速度缩回她左边肩胛骨上闪烁的某个环形符号中。
　　苍央讷讷出声：“神君……”
　　过了一会，璃疏转头看过来，脸上是两行干涸的血泪痕迹。
　　她不知看着何处，笑着道：“是苍央啊。”

　　苍央攒了点力气，走到璃疏身后，终于看清，她肩胛骨上原来是一个金色双鱼衔尾的环状图案。
　　他蹲下身，控制着颤抖的手从储物珠里拿出披风将璃疏裹住，声音里却还是泄露出几分哽咽：“神君为什么……”
　　璃疏往他这边偏了偏头，心想他此时眼睛定然是红了，便笑了笑：“我只有一套传送符，你也看到了，我能活下来。”
　　苍央不说话了。
　　璃疏只感觉到自己被小心翼翼搂进了一个混杂着尘土与血的味道的怀抱，就听苍央在她耳边问：“你背上的是什么？”而这怀抱却随着这句话越来越紧。
　　璃疏将头放在苍央肩膀上，睁着一双毫无神采的眼睛，轻轻道：“我看不见了，苍央。”
　　苍央狠狠咬着牙，手臂越收越紧，最终还是只能埋头在璃疏颈侧，深深吸了一口气，没再问，却是闷闷道：“怎会是杀阵。”
　　璃疏好似没有半点感觉，她抚着手下的石碑，轻声道：“这是一座坟墓。它从一开始就是杀阵。”说完，她仿佛疲惫到了极点，声音越来越低，“你将茈碧化出的丹用了，叫醒它打开这里，我们离开……”话音未落，她已在苍央肩上睡熟了。
　　苍央静了半晌，吐出一个字：“好。”

　　璃疏再醒来时只听到耳边划过的水声，她问：“我睡了几日？”
　　便听见水声稍停，有嘎吱的脚步声过来，上半身被扶起，苍央的声音低哑：“三月了。”
　　璃疏手搭在苍央手上一探，问：“你炼化多少了？”
　　苍央抿了抿唇：“约莫五分之一，应当可以引出茈碧兽。”
　　璃疏嗯了一声，道：“不急，就在这里继续吧，一旦离了秘境的灵气，这玩意儿便会效用大减，变得如同丹药一般。”
　　苍央不说话，璃疏轻轻叹了口气：“我的眼睛看不见了还有神识，再说，便是出去了又能如何？”说着她唇角缓缓勾起，仿佛呢喃“我倒是觉得这样也不错。”

　　就这样，他们在秘境中又呆了数年，苍央修为大涨，逼着茈碧打开出口，这才终于离开而秘境。
　　出乎苍央意料，他们并不在原先的那座小岛上，反而是到了一处放眼皆白的山巅。
　　凛冽的风吹起璃疏的衣裙，雪花落下来，她似有所觉，笑道：“我记得你还不曾见过雪？”
　　苍央抬头望去，残阳落后的浅青中是纷纷扬扬的白色，他忍不住伸出手去，却只接到了一手冰凉的水。
　　他眨着眼睛：“这就是雪么？”
　　这时山脚星星点点的灯火中炸响一朵又一朵烟花，伴随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隐约的欢呼尖叫也传了上来。
　　璃疏静静听了一会，自言自语般低声道：“原来今日是除夕么？”
　　苍央随意看下去，炊烟从不同的地方袅袅升起，橙色的火光遥远又明亮，半空炸开的烟花绚烂，隔着除夕夜的风雪，他却感觉到了某种叫做宁静的情绪。
　　一样东西被递到他面前，他定睛一看，是一柄还未开刃的竹剑。
　　他顺着竹剑看到璃疏握剑的手和覆在眼上的鹅黄帛带，又垂下眼看着这柄竹剑。
　　便听见璃疏道：“我曾得了一段南海竹母，有助清心行气，你正好缺一柄长剑，原本想等做完了再给你。”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声音里染上几分怅然，“现在只好让你自己做完了。”
　　苍央接过剑，入手颇沉，却令他精神一振，他轻轻抚过璃疏一刀一刀削出来的剑身，低低笑了一声：“那我便等神君眼睛好了再帮我做完吧。”
　　璃疏偏了偏头，眉梢轻挑，倒也不劝他，反而问道：“想好叫什么了吗？”
　　苍央用布一层层将剑裹好，绑在背上，牵着璃疏的手往山下走：“叫无锋。”
　　璃疏想了想，夸道：“很好听。”
　　苍央低低嗯了一声。
　　璃疏又道：“我们下去先找人赁个空院子住上些时日，看够了雪再走。”
　　苍央步伐不停：“好。”
　　璃疏的声音再次传来：“也不知外面过了几年。”
　　苍央牵着璃疏避开一颗石子，道：“应当是一样的。”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声音渐渐远去，只在雪上留下了两行脚印。

　　当晚他们便赁到了一个院子，说是这家人小儿子当了官，举家往任职处迁去了。
　　这院子不大，院中央种了一棵腊梅，正是开的时候，淡黄色花瓣点缀出了白雪中少见的亮色，就如新换了一套浅黄衣裙的璃疏一般。
　　乃是因着一大早，苍央便喊起了璃疏，拉着她上裁缝铺买衣服订衣服，这套浅黄的便是苍央挑的。璃疏看不见，也随他去了。
　　买完衣服，他们又去添置了一些吃用，等到回院子时甚至还牵了一只羊跟在身后。
　　只是当苍央要推开院门时，他的手被握住了，璃疏走到了他前面，将手上的东西交给他，说：“你在外面，不要进来。”她说完松开他的手，径直迈步进了院子，末了一拂袖将门关上了。
　　苍央垂眸看了手上的东西片刻，手腕一转全都收到了储物珠子里，推门进了院子，便看到一个眉眼含笑的和尚站在院中的腊梅树下，他一身雪白袈裟，却与天地一统的白色格格不入，就好似，那落在他袈裟上的雪色从不曾落往凡间。
　　那和尚看他一眼，转身往开着门的侧屋走去。
　　他们昨夜安置得匆忙，那间侧屋是璃疏随手选的卧房。
　　他跟着想一起进去，谁知才走到门口，一柄软剑直射而出，穿透门上挂着的毡帘，将他的步子硬生生钉在了这间屋外。
　　璃疏冷厉的声音传出来：“出去！”
　　苍央默然片刻，转身去门外将羊牵回来。

　　屋内，如来笑了一声：“你这是做什么，吓唬我么？”
　　璃疏面沉如水，半晌，嗤笑道：“您神通广大，我怎么敢。”
　　如来哈了一声，一把扯掉璃疏蒙眼的帛带，凑近了道：“天帝那老东西只要你活着，旁的都不在意。可保你不死哪有那么容易，你说是吧？”
　　说完如来一把将手上的帛带丢到地上，在并不宽敞的屋子里来来回回走，声音里竟然有些气急败坏：“没错，我和他联手画的咒甚至可与天道抗衡，但你不该不要命，还用这双眼睛来偿！”
　　他似是怒极，猛然停步，一把掐住璃疏的下颌，讥诮道：“你真的以为这是你自己的东西吗？”
　　说完他丢开她，扔了条轻纱在她身上：“拿去，别因为看不见再出什么事。”
　　如来走了几步，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和缓了声音：“也不过一百来年，忍忍也就过去了。”顿了顿，又冲璃疏道，“你知道的吧。”
　　璃疏的嘴角极为缓慢地挑出一个笑来：“我知道。”

　　如来走时，看到站在院子里的苍央，还笑着叮嘱了一句：“好好照顾你家神君。”
　　就在如来前脚刚走，苍央便听到璃疏屋子里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声。
　　他几步上前，一手拔出插在地上的剑，一手掀开被割裂的毡帘，只看到璃疏支着额头坐在榻上，屋子里一片狼藉，还有一条他未见过的红色薄纱委顿在地。璃疏右手紧握成拳，身体在微微颤抖，他将剑放在桌上，慢慢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蹲下身低声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神君......”
　　这时他听到了一声极为冷冽的哼笑，璃疏冷冷吐出一句话：“狗东西。”
　　不知为何，某种恐慌从他的心底蔓延开来，他忍不住伸出手环住璃疏，就好像他忍不住要一直牵着她。
　　他知道璃疏可以行动无碍，他只是，他只是什么？
　　他只是不想放开。
　　仿佛只有这样，他的不安才能稍解，他才能告诉自己，璃疏没有丢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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